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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獸醫

姚有多是本城有名的獸醫(本城獸醫不多),外號姚六針。他給牲口治病主要是扎針。六針見效。他不像一般獸醫,要把牲口在槓子上吊起來,只是讓牲口臥著,他用手在牲口肚子上摸摸,用耳朵貼在牲口腸胃部位聽聽,然後從針包裡抽出一尺長的針,照牲口肚子上連下三針。牲口放了一連串響屁,拉了好些屎。接著又抽出三根針,噌噌噌,又下三針,牲口頓時渾身大汗。然後,用事先準備好的稻草灰,用笤帚在牲口身上拍一遍。不到一會,牲口就能掙扎著站起來,好了!圍看的人都說:「真絕」,據姚有多說:前三針是「通」。牲口得病,大都在腸,腸梗阻、腸糞結……腸子通了,百病皆除。後三針是「補」。——「扎針還能『補?』」——「能,不補則靈,靈則無力」。他有時也用藥,用一個木瓢把草藥給騾馬灌下去。也不煎,也不煮,叫牲口乾吞。好傢伙,那麼一瓢藥,夠牲口嚼的。把牲口領起來遛幾圈,牲口打幾個響鼻,又開始吃青草了!

姚有多每天起來很早,一起來繞著城牆走一圈,然後到東門裡王家亭子的空地上練兩套拳。他說牲口一挨針扎,會踢人,獸醫必須會武功,能躥能跳。

姚有多的女人前兩年得病死了,沒有留下孩子,他一個人過。

誰都知道姚有多不缺錢,但是他的生活很簡樸。早上一壺茶、三個肉包子。本地人把這種吃法叫做「一壺三點」。中午大都是在吳大和尚的餃麵店裡吃一碗麵、兩個插酥燒餅。晚飯就更簡單了:喝粥。本地很多人家每天都是「兩粥一飯」。

他不喝酒,不打牌。白天在沒有人來請醫的時候,看看熟人,晚上到保全堂藥店聽一個叫張漢軒的萬事通天南地北地閒聊。

姚有多有一天下午在劉春元絨線店的廊簷外看到一個賣油條的孩子在跟一位老者下象棋。老者鬍子花白,孩子也就是六七歲。一盤棋下了一半,花白鬍子已經招架不住,手忙腳亂,敗局已成,旁觀的人都哈哈大笑,收拾了棋盤棋子,姚有多問孩子:

「你是小順子吧?」

「你怎麼知道?」

「你還戴著你爹的孝哩!——長相也像。」

「你認識我爹?」

「我們從前是很好的朋友。」

「你是姚二叔。」

「你認識我?」

「誰不認識!」

「你媽還好?」

「還好。」

「小順子,回去跟你媽說:你也不小了,不能老是賣油條。問她願不願讓你跟我學獸醫,我看你挺聰明,準能學出個好獸醫!」

「哎!得罪你啦二叔!」

順子前年死了爹,剩下母子二人相依為命。順子賣油條,他媽給人洗衣裳,順子的爹生前租下兩間房,這房的特點是門外有一口青麻石掏的井。這樣用起水來非常方便。順子媽每天大件大件的洗,洗完了晾在井口邊的竹竿上。順子媽洗的被褥乾淨,疊的衣裳整齊,來找她拆洗的人很多。

順子媽幹什麼都既從容又利落,動作很快,本地人管這樣的人叫「刷刮」。

她長得很脫俗。個頭稍高,肩背都瘦瘦薄薄的。她只有幾件布衣裳,但是可體合身。髮髻一邊插一朵絨線的小白花,是給丈夫戴的孝。她的鞋面是銀灰色的。這雙銀灰色的鞋,使她有一種說不出的風韻。

順子媽和街坊處得很好。有求她裁一身衣裳的,「替」一雙鞋樣的,絞個臉的,她無不答應,——本地新娘子嫁前要用兩根白線把汗毛「絞」了,顯出額頭,叫做「絞臉」。

但是她很少到人家串門,因為她是個「半邊人」——本地稱寡婦為「半邊人」,怕人家忌諱。她經常走動、聊天說話的是隔壁的金大娘,開茶爐子賣開水的金大力的老婆。金大娘心善人好,只是話多,愛管閒事。

一天晚上,順子媽把晾乾的衣裳已經疊好,金大娘的茶爐子來買水的也不多了,她就過來找金大娘閒聊,——她們是緊鄰。

金大娘說:「二嫂子」,——她總是叫順子媽為「二嫂子」——「我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講錯了,你別生氣。」

「你說!」

「你也該往前走一步了。」

本地把寡婦改嫁叫「往前走一步」。

「我不是沒有想過,只是忘不了死鬼。」

「你不能守一輩子!」

「再說,也沒有合適的人。我怕進來一個後老子,待順子不好,那我心裡就如刀挖了。」

「合適的人?有!」

「誰?」

「姚有多。他前些時還想收順子當徒弟,不會苦了孩子。」

「我想想。」

「想想!過兩天給我個回話,搖頭不是點頭是!」

姚有多原來也沒有往這件事上想過,金大娘一提,他心動了。走過來走過去,總要向井台上看看。他這才發現,順子媽長得這樣素雅,他心裡怦怦直跳。

順子媽在洗衣裳,聽到姚有多的腳步,不免也抬眼看了看。

事情就算定了。

順子媽把髮髻邊的小白花換成一朵大紅剪絨喜字,脫了銀灰色的舊鞋,換了一雙繡了秋海棠的新鞋除了孝。

劉春元的劉老闆、保全堂藥店管事盧先生算是媒人。

順子媽親自辦了兩桌席謝媒。

把客人送走,洗了碗碟,月亮上來了,隔著房門聽聽,順子已經呼呼大睡。

姚有多輕輕閂上房門。

姚有多已經上床。

順子媽吹了燈,藉著月光,背過身來解紐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