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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代與文學的肖像》自序

五六年前,曾暗自許願寫一部關於革命聖徒王實味的書,後來又起意寫一部關於鄉下人的書,結果都沒有寫成,卻斷斷續續地寫了一批文化-文學批評性質的文字。這是沒有料到的。這樣的文字,除了收入已出版的三個集子之外,餘下的差不多都在這本書裡了。

世間的文字大約有三種:一是獨語的,二是對話的,三是宣講的。獨語的文字多寫在伍爾芙說的「自己的房間」裡,像狄金森、普魯斯特、卡夫卡,都是獨語式作家。對話可以是幽閉的,也可以是開敞的,但是一定有明確的對象。書信顯然是對話的文字,期待的文字,所有的傾訴都在等待回聲。柏拉圖式的對話,其實不是對話,而是宣講,他的身份是教師和自擬的哲學王。宣講也有各式的,地點或在校園,或在會議太廳,或者就在廣場上。廣場的聲音未必儘是莊嚴的,但是,社會的正義之聲往往出自那裡。在三種話語形態中,我最喜歡的是獨語,房間裡的聲音。而對話的傾心,宣傳家的信仰、熱誠、全力以赴,又常常構成難以抵禦的蠱惑。尤其是廣場上的聲音,像林肯的廢奴宣言,梭羅的不合作主義的聲明,馬丁·路德·金的關於「我們為何不能等待」的講演,潘恩在人權問題上對柏克的駁潔,左拉為德雷福斯作的辯護,托爾斯泰為被政府殺害的農民作的控告,以及中國的魯迅為死難學生而作的出離憤怒的悼文等等, 讀後沒有不血脈賁張的。我大約是一個好事之徒,從小受到鄉民的蠻氣的傳染,後來卻多出幾次政治運動的威嚇,無論如何,早已失去了平和之心所以,房間與廣場雖然相距甚遠,但仍然不免向窗外探頭探腦者,實在並非因為著意傾聽所謂的「風聲雨聲」,說得簡單點,有時竟僅僅為了打聽一下遠處的響動之所由來而已。

也許,每個人都要受環境的牽繫的罷?耽守在自己的房間裡而又偏說些關於廣場的話,其膚淺和尷尬可想而知。但願有一天,讓廣場眾聲喧嘩,讓人們自由訴語去,我則全然返身於獨語的世界。那時,我只管說自己的事情,任時間之河從心中汩汩流過,沒有河岸,也沒有岸上那些凌亂的腳蹤。

2001年冬,於南方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