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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農民的兒子》序

宗教改革家馬丁·路德說:「我是農民的兒子;我父親、我祖父、我家世世代代都是農民。」這段自述使我對他始終抱持好感,雖然他最後背叛了他的出身,反對農民戰爭。想想時至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仍然有大隊的中國學者對「革命」表現出中世紀式的恐懼,怎麼好意思苛求幾百年前的一位神父呢!

在農村出生,這對我來說沒有什麼可自卑的地方,無需像哈代那樣想方設法加以掩飾;但也無需特別慶幸,因為我畢竟在那裡從事了多年奴役性的勞動,度過很長一段失去自由和尊嚴的日子。總的來說,農村所給予我的多於剝奪我的;而我,接受它的饋贈顯然要比我所付出的多得多。村人大多善良,勤勞,儉樸,謙卑;歷來尊重事實,不輕易相信紙上的理論,一生依靠自己,從無奢望;對於社會,唯渴求公正與和平,一旦逼上梁山,卻不惜拚死抗爭。

即使到了後來,歷經30年政治運動的改造和20年商品大潮的衝擊而損失重大,農民仍死守著這近於古風的品質。我把這些看作是與土地相聯繫的美德,除了他們,我不知道有哪一位聖哲可以從知到行為我提供一份做人的可靠的摹本?有一種決定論,按生產方式將人類分出若幹不同等級的族群,貼上孰優孰劣的標籤,然後規定他們在社會上的地位。這樣,農民帶上可惡的「小農意識」是必然的,被目為天生的自私、狹隘、保守、落後和蒙昧是必然的。如果說,所指這一切都是事實的話,那麼都因為農村世代盤踞著一頭名為貧困的怪獸之故。只要想像一下財富的激增如何改變著人類二十世紀的面貌,就可以知道,那種因為遭受剝奪而遺下的巨大的物質空缺,將在眾多如袋中的馬鈴薯一般的孤單無助的小農中間引起何等的恐慌、焦慮和苦痛!

如果存在上帝的話,神性想必為之黯淡,而脆弱的人性如何可能在給出的有限的空間裡得以完好的保存,乃致健全的發展呢?多年的鄉居生活,使我所受的最為刻骨銘心的教育就是貧困的可怕。且不說農村教育、醫療衛生等狀況因貧困而呈現怎樣的窘境,有時,甚至連生產成本也將因貧困而無法維持。於是,這些鄉野之人,不得不背棄「熱土難離」的祖訓,相繼逃往城市或是早經規劃的「特區」,先後成為「農民工」、「性工作者」、「乞兒」、「滋事者」。現代化進程將使農民付出多大的代價?這是一個至今無法作出合理預算的問題,充滿懸念的問題。面對農民的種種,我承認,我無能為力。

在雜誌上見到摩羅的文章《我是農民的兒子》~,深有同感;隨之,把近期的大體相類的非虛構的文字湊集到一起編成目下的這個文集。一,作者都是農人的後裔,具有大致相同的底色。二,專一的主題,敘說的都是農村的人和事。三,這些文字大抵沒有「風雅」可言。算得是「痛的文字」,然而比起生活不堪承受之痛,畢竟輕淺許多(關於改革,政治家尚有「長痛」、「短痛」之說,文學家卻諱言疼痛,此乃一大悖謬)。比較之餘,我是不能不為自己,同時也為同行深感愧祚的。

母親去世已經兩年多,未嘗為她寫下半點紀念的文字;原想編就這樣一本書獻與她的魂靈。然而此刻又不禁躊躇起來了。作為一個目不識丁的農婦,母親生前對我的撰述一無所知,有一次小妹告訴我,說她在家裡居然把我的一種多達80萬字的著作一頁一頁地翻完,然後準確地說出並且記住了全書的頁數!母愛是如此地盲目而偉大!當我們這些做兒女的把書做了出來,而像我母親一樣深愛著我們的、終年在土地上輾轉勞作的廣大的人們卻無緣閱讀,它的意義何在?即使有坐著寶馬在大街上馳騁,或牽著叭兒狗在馬路倘徉的幸福的人偶爾生了光顧的興趣,難道不覺得有違編撰的初衷嗎?

然而,全書已經編訖。想到世界上有著許多悖謬的事,或許悖謬正是事物存在的合理方式也未可知,那麼,由它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