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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威爾:從政治中來,到政治中去

英國作家喬治·奧威爾的作品在我國有多種譯本,他的作風,當為許多讀者所熟悉。但無論寓言體的《動物莊園》和《1984》,還是紀實體的《巴黎倫敦落魄記》和《向加泰羅尼亞致敬》,以及隨筆評論之類,所有文字都為一種政治意識所浸漬。像這樣的有嚴重的戀政治癖的作家,不要說在他所在的那個紳士的國度,就是在世界範圍內也是罕有的。

在我們的一些小雅人看來,政治是野蠻的、卑鄙的、骯髒的,至少是無趣的。奧威爾是一個現成的例子。他們會說,這個英國佬倘不是沾惹了政治,一生將過得相當順當;連他的文學事業,也不會因為「泛政治化心態」的支配而受到破壞,變得純粹、精緻和超然得多。以奧威爾的身份,確實大可以不問政治。他原本作為英國皇家警官被派遣到緬甸,根據享有的特權,可以隨意處罰異國的囚犯,生活的優越至少不下於小雅人。然而,不幸的是,他無法接受皮鞭、子彈和四周痛苦的呻吟,結果還是把這份美差給辭掉了。其實,凌辱與被凌辱,損害與被損害,宰割與被宰割,一無例外地都屬於政治——這是現實直接訴諸於奧威爾的眼睛和心靈的。在奧威爾這裡,政治是從生活倫理中長出來的,而非得自純粹的觀念;不管承認與否,喜歡與否,它都是一種實存。只要感覺到了政治的存在,它就已經同個人的道德感結合到了一起,因此,奧威爾聲明「為政治寫作」是最自然不過的事。相反,如果要他脫離政治,不跟政治沾邊,除非使他失去記憶,把整個心臟、熱血、所有人性的東西從他的身上給拿掉!

離開緬甸之後,奧威爾選擇了自我放逐的道路。他到巴黎流浪,做洗碗工,進倫敦的收容所,在飢餓和貧困的驅趕下生活。《巴黎倫敦落魄記》所記的這段日子,使他更為深切地感受到社會底層的不幸,其中包括精神上的無聊的困擾和絕望的重壓,但因此,也就促進了他的下傾的政治立場的形成。

西班牙內戰在奧威爾的生命史上是一個樞紐性事件。1936年7月,佛朗哥發動法西斯軍事政變,企圖顛覆共和黨政府,由此引發戰爭;蘇聯迅速介入,向共產黨領導的共和軍提供武器並設法加以掌控,數千名國際志願者紛紛來到西班牙。奧威爾是作為戰地記者前來的。以他的觀察,陣線並不如人們所見的明朗,在左翼內部,各派勢力既聯合又鬥爭,局勢複雜而多變。從《向加泰羅尼亞致敬》中可以看到,對於政治問題,他是何等敏感。然而,他洞悉黨派政治,卻不曾避害趨利,而是恪守他的道德理想,以致於為此慘敗也在所不惜。原先,他並不認同馬統工黨(即馬克思主義統一工人黨)和無政府主義者的「戰爭和革命不可分離」的觀點,但革命的召喚不可抗拒,他終於做了馬統工黨的一名民兵,在抵抗法西斯的同時,為西班牙革命而戰。

社會主義就是平等。奧威爾承認,正是這一「社會主義的神秘感」吸引了他。在馬統工黨的民兵組織中,從將軍到士兵,大家拿同樣的薪金,吃同樣的食物,穿同樣的衣服,從命令到說話,完全是同志式的。如果有士兵拍拍將軍的背,向他要一支香煙,沒有任何人認為是出格的舉動。在奧威爾看來,每個民兵部隊都相當於一個民主政體,而非等級組織,即使是烏合之眾,而且存在許多令人厭惡的地方,他仍然認為值得為之奮鬥,並以能夠成為「西班牙人的一分子」而感到驕傲。這個英國佬,不像我們的學者和周圍的小雅人那樣厭惡革命是明顯的。他把革命看作是被壓迫大眾的權利,是消除特權和社會不公的最有效的手段之一。在書中,他多次寫到革命,為他所經歷的革命氛圍所迷戀。革命以自由的力量,解放的力量,人道主義的力量,使他既往的底層生活經驗得到昇華,契合於他的道義感,成為生命中最為壯麗的激情體驗。

隨著西班牙戰事的推移,蘇聯的政策愈來愈清楚地暴露了一個極權主義國家的性質。《向加泰羅尼亞致敬》以血的事實,見證了這段歷史。在全世界都被斯大林的鐵腕所震懾所蒙蔽的時候,奧威爾成了其中最早的幾個清醒者和批判者之一。

如果說這部書的前半部是一出正劇,那麼後半部就是一出悲劇。中心情節是鎮壓馬統工黨,以革命的名義消滅革命。蘇聯共產黨把從鎮壓「托洛茨基派」開始的肅反經驗運用到國際政治舞台,假西班牙共產黨及共和政府之手,出動秘密警察,輕而易舉地便把一個持不同政見的小黨給「清洗」掉,整個過程中沒有遭遇到任何反抗。共產黨以及親共產黨的媒體紛紛指控馬統工黨犯有間諜罪,是「佛朗哥的第五縱隊」,是與法西斯結成聯盟的托洛茨基主義組織。逮捕事件持續了幾個月,政治犯多達數千人。書中敘述說,被逮捕的不但有馬統工黨的頭頭和黨員,還有每一個與馬統工黨有聯繫的人,甚至包括傷員、醫院的護士以及馬統工黨黨員的妻子,以致連黨員的孩子也不放過。警察密切監視往來的人,如果有人頻繁探監,也將因此成為「托洛茨基分子」朋友而被捕,然後像個無人關注的動物那樣死去。奧威爾仔細地描寫了整個社會如同一座精神病院般的恐怖情形,一方面揭露蘇聯共產黨的暴力、陰謀與欺騙,一方面極力為馬統工黨辯誣。他特別寫到遭到逮捕以致最後死於獄中的兩位外國人:柯普和斯邁利,充滿讚美之辭。為了營救柯普,已經拿到遣散證的他,仍不顧個人的艱危處境,在佈滿殺機的作戰局與警察總局之間奔走。這個一生同政治結下不解之緣的不安定分子,在全書最後一章,給自畫像匆匆留下了快速然而有力的一筆。

悲劇在書中是分兩條線索展開的:一條是馬統工黨的毀滅,一條是奧威爾理想主義的幻滅。在大搜捕的日子裡,便衣警察趁午夜闖入奧威爾所在的旅館,搜查他的臥室,幾乎搜走每一塊紙片,從日記、書籍、剪報到所有信件;此外,還搜走他在療養院的所有東西。這便是一個志願者尋求革命的代價。然而,就在這個英國佬帶同他的妻子一起,僥倖逃離這個戰火紛飛的國度,踏上另一片和平安寧的土地時,竟然萌生了一個簡直不可思議的念頭,就是:重返西班牙!他寫道:「雖然這樣做可能對誰也沒有好處,甚至會遭遇殺身之禍,但我還是希望能夠跟其他人關在一起。」他承認,幾個月的西班牙經歷對他來說具有特殊的意義,他無法記下他的全部感受,他的夢魘、痛苦、悲憤,以及深情的眷戀和祝福。他說:

我個人在這場戰爭中所扮演的角色無足輕重,戰爭只給我留下了最不愉快的回憶,可我還是不想與這場戰爭擦肩而過。你已經看到了這樣一場災難——雖然西班牙戰爭已經結束,但這場戰爭最終將被證明是一場駭人聽聞的災難,它所帶來的遠遠超出了一般意義上的屠殺和肉體上的痛苦——這場戰爭不一定會導致理想破滅或玩世不恭。奇怪的是,整個經歷卻讓我更加堅信人類的高尚品質。……

幻滅之後仍然希望,——這就是奧威爾。

是政治賦予了奧威爾以永無止息的熱情,在「血腥的啞劇」之後,他寫下《向加泰羅尼亞致敬》;在《向加泰羅尼亞致敬》之後,又以悲劇的想像力,寫下《動物莊園》和《1984》。從情節的安排看,奧威爾是絕望的,然而他所絕望的也只是個人曾經有過的政治信仰——蘇聯式的共產主義,而非人類存在本身。

人類存在本身就是政治。所以,奧威爾會稱他的寫作是政治寫作。從政治中來,再回到政治之中,這就是他寫作的全部。惟有在政治和對政治的感悟中,他才獲得了寫作的自由。這時,他可以不必理會那些小雅人,不必討評論家和出版商的喜歡,不必照顧種種關於「有趣」、「遊戲性」、「美是和諧」之類的文學說教,——且看他在他的敘事性文本中放肆地隨處插入大段大段的議論,是何等的目中無人!他所需要的,僅只是忠實於他的良知——大約也惟有如此誠實的寫作,孤傲的寫作,堅定的寫作,才真正稱得上是「個人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