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曠代的憂傷

世界上沒有哪一位畫家,乍讀之下,會使我立刻想起年邁的母親,行將荒蕪的田園,和久別的胼手胝足的兄弟,除了珂勒惠支。

珂勒惠支,以鋒利無比的雕刀,侵入石板、銅、堅韌的木質,而直抵內心。雕刀之下沒有風景。蝴蝶、春天、薔薇園,都斑斕在別一世界。這裡則是黑暗的中午,是展開在啞默中的廣大的底層:種植飢餓的耕夫,襤褸的織工,失血的婦女,早夭的兒童……人類弱小而純良的部分,苦難覆蓋他們一如綿亙的歲月;反抗的意志,乃在無從察覺的最沉重因而最穩定的處所萌芽。烏黑而深垂的手,紛紛抓起武器,從鐵鐮木斧直到隨處可見的石頭,重複著先人獵獸般充滿激情的原始動作。在鐵柵外面,奴隸們怒吼、歡呼,跳斷頭台之舞;然而,節日尚未誕生,就已經被勒死在繩圈裡了。既然全身光裸的母親雙手高舉自己的孩子,作為犧牲奉獻給了時代的祭壇,那麼孕婦,那位身著袍服的未來的母親,為什麼仍然溫靜、安詳如冬日的稻草垛?

——等待會是有意義的嗎?

珂勒惠支一生作了50多幅自畫像。這些畫像,無言地糾纏著所有受難的婦女的靈魂,正如畫家給婦女造像時,著意保留自己的影子一樣。她們是如此相似。我看見她們常常交疊雙手,抱著前胸,彷彿永遠在護衛著懷中的生命;一俟無力與死神爭奪,遂以手加額,在極度的疲累和無望中作不屈的沉思。母性博大、慈愛、堅忍、莊嚴,渴待生命的熱情,於她們是上天的賜予,徒勞然而無盡;即使燃著逼人的憤怒,她們的目光,也一樣流露著曠代的憂傷。

版畫原本是男性藝術。它所使用的工具和材料,明顯地具有對抗性質:堅定、沉著、富於鋒芒。珂勒惠支以天生的大悲憫,容涵這一切,浸潤這一切,於是,她的版畫製作,通過粗獷而細膩的描線,單純而豐富的顏色,遂傳遞出了一種品格,一種氣質,一種如暴風雪馳向大曠野般的強烈的淒愴的詩意。

女畫家承認,自己的藝術是有目的的;她決心以此在人們普遍彷徨失措和急待援助的時代中發揮作用。顯然,藝術的作用被她過分誇大了,實際上,藝術很少有機會進入森嚴的社會。即如珂勒惠支,雖則沒有放棄當一名「律師」的責任,所有作品都服務於「控訴」、「警告」和「呼籲」,倘使法西斯政府如後來所做的那樣,把強令退出藝術機構,禁止舉辦展覽等等措施提前實行,那麼,什麼勞什子版畫,都將完結得無聲無息。然而,藝術的本體的意義也正在這裡。對於一個藝術家,即使剝奪了可供他利用的所有的傳播媒介,也無法剝奪藝術本身。也即是說,一個藝術家的出版自由可以被剝奪淨盡,但是創作自由是永遠存在的。因為在創作的任何一個瞬間,作為藝術家,他已經表達過了。畢竟已經表達過了。

真正偉大的藝術,是以某種具體的藝術媒介,對人類苦難所作的最富於個人特質的強大的反應與深刻的詮釋;即使這苦難牽涉到了生命的最神秘、最深隱、最恆久的部分,也仍然同人類當下的存在密切相關。珂勒惠支的藝術,就是這樣的藝術。她以一位母親的無限闊大的襟懷,遮沒了美術史上所有的男性畫家。

巨人米開朗基羅,他的痛苦與狂歡也許永遠無人知曉,但是,光華燦爛的繪畫天才,畢竟為教堂和陵墓而照耀;垂死的奴隸石雕,不過小小的綴飾而已。可憐的提香,一生繪畫都獻給了王公貴族。而那些闊人,據傳對他也很敬重,弄到尊貴的查理五世大帝居然親自為他撿拾畫筆。於是,岡布裡奇便得意洋洋說是「藝術的一個勝利」。到底誰是勝利者呢?雷諾阿的浴女是有名的。然而,漂亮而已。在畫布上,她們與潔白的細頸瓶、花束、紅蘋果一類毫無二致。高更老遠跑到塔希提島,出於對文明的厭憎,一打一打地畫了許許多多半裸的女人。其實,與其說是女人,不如說是一些富於水分的熱帶植物更合適些。凡高用旋轉的筆觸把一切畫成自我,唯吃土豆的人一如土豆,安靜而淳樸,而人卻遁逸了。視覺藝術一旦把象徵性背景撤離視野,人也就不成其為人。蒙娜麗莎的微笑,一半像上帝,一半像魔鬼,美在什麼地方呢?僅在於猜不透的詭秘麼?所謂美,乃是世界上最沒有份量的東西;它純然是一種快感,而快感是不負責任的。米勒恐怕是第一個讚美農人的畫家了,遺憾的是,他筆下的兄弟沒有驚恐,沒有憤懣,沒有悲痛神色;一個個全是那麼高貴、肅穆、虔誠、順從!

誰像珂勒惠支呢?

看看本世紀最著名最富有的畫家畢加索吧。他的大多數作品畫的都是女性,男性少得驚人。關於這點,與珂勒惠支頗相類似。可是,畢加索的女性只是在性關係的基礎上對人體所作的幻想與拼湊,是純粹的性角色。珂勒惠支也寫性。她的《農民戰爭》組畫之二,畫的一個裸女,仰臥在地有如靜物;然而,另一批靜物如狼藉的花草,包括凡高未嘗畫過的葵花,都在暗示:此間並不平靜。可以斷定,裸女曾經有力地掙扎過,動彈過。由是,我們便進一步窺見了畫板的隱面,裸女之外的系列的人們。可以說,珂勒惠支雕刀下的形體,都不是單個的存在;現代社會的生活,人的生活,構成為復合的處延的成分。——大約這就是所謂的藝術內涵罷?畢加索自離開西班牙之日起,就被一群女人、猴子和馬屁精所包圍,以致完完全全失去了生活,以及對生活的正常的感受能力。他是一個天性聰穎的頑童,追逐刺激、新奇、滿足而又永遠無法滿足的浪游者,他活在性慾、虛榮心和一個接一個惡作劇般的胡亂塗抹的行為之中。立體主義的發明,便是題材匱乏和激情枯竭的明證。悲劇無法進入他的作品。一個對政治社會不感興趣的人,根本不可能理解真正意義上的悲劇。然而,藝術家的品格注定是悲劇性的。是人類的普遍受難使藝術家的產生成為必要和可能;倘使狀況已經改善,海晏河清,光天麗日,那時藝術家大約也就可以沉默了。

真正的藝術家,心目中是沒有「藝術」的,唯有人世間的苦難而已。珂勒惠支曾經作過一次羅馬之行,可是古典的完美的廢物對她並不生什麼影響,因為她始終在注視現實中的缺陷和污穢。其時,現代派的抽像藝術早已流行,而她,竟也渾然無覺;對遠離生命實體的新生的東西,同樣表現出了驚人的遲鈍和淡漠。她總是一個人,固執地默默地走著寫實的道路。作為苦難的承擔者,珂勒惠支是孤獨的,所以是強壯的。

法西斯當局所以迫害珂勒惠支及其版畫,就因為充分地意識到了她的藝術力量。無論如何,那樣一批摧殘藝術的黨徒和警棍,是頗懂得她的藝術力量的。相比之下,自詡為藝術美的創造者和批評家倒是一群呆鳥。他們普遍傳染上了一種專業性疾患,開口閉口動輒光、色、刀法,煞有介事地做著所謂藝術分析,其實是對藝術的最精緻最殘忍的肢解,乃至不惜拋棄整體,藝術中的人格與精神。

珂勒惠支的偉大地位,無疑地遭到了壓制和貶損。然而,我們不得不承認:歷史上總有一些事情是無法挽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