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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時世

——側記朱天心,兼賀《獵人們》新版

楊君寧

這是一支流浪的隊伍,一個離散的族群,如一球蒲公英,瞬間吹開,各自不見。但至少至少,在這個被慣於握筆的柔弱堅定之手墾殖而出的特定時空中,他們得以樂生贍養:男有分,女有歸,小孩們捉對抱團,嬉鬧玩耍。在每日傍晚幾分鐘的約會裡,人與貓欣悅相見,不粘不滯。來到了,看著了,吃好了,一天可以結束了。「不要跟,不要跟,你晚上已經吃過啦。」她低聲提醒道。黑虎斑小貓一聽,就快快跑到前面的車底去,簡短告別式。這時她是要送一頭雨濕裡胡亂來夜奔的人貓(貓人)出巷子去。貓王針針英姿邈遠(茂陵劉郎秋風客,夜聞馬嘶曉無跡),因之門口那曾供他棲身躲藏的信箱(英雄落難嗎)亦千古同悲,壞得正好,不能再容納任何一隻貓。

關於房子是哪年加蓋第三層,辛亥國小的操場好不好走,並不是每隻貓都知道。但這晚,人貓皆看見也行到了。家裡的貓們在一樓的長沙發上各據席位,一貓一墊,像議會長老一般睡得無知無覺,不擔心嘩變或起義。空氣中都是一個個悠然浮升的黑甜之夢,由於太酣沉,彼此無礙無害不會相撞。而不肯睡去的那個是誰?「橘,橘……」燈前小名低喚,她揉撫貓兒額頭眉心,轉向人貓解說道,「橘和我一樣是爛鼻子,他很乖,可以讓人摸。」人貓站在原地,與電視後探頭出來的橘兩兩相望,橘瞇縫起眼睛,扁下耳朵。所以,是該要走了喲,人貓在心裡咕噥著貓語,再見啦,橘。她們撐傘步出地面雨光猶閃的小巷,身後的樹影留在濃密夜色裡。

「頂好像幾千年前的腓尼基人,乘艘黎巴嫩雪松打造的船,帶黑貓出海,以南十字星為導向。」少女時期的想望如此,後來總是浪漫不及。抓捕街貓送去除蟲、絕育,再放歸原地。剪耳為記:男貓在左;女貓在右。整個部族的TNR 儀式,不容有失。貓野性仍盛,窮平生之力掙脫落跑。她怕與那樣的眼睛對視而下不了手,抓貓大任落到姐姐身上,她加油助陣。夏天有蚊蟲的時候,為防臂與腿獻祭成紅豆冰,要穿長褲。姐姐手腕纏繞布條,圈圈悲壯,往往還是掛綵無數。體力與意志相搏,一場人和貓的善意較量。綠衣蓄須,包藍色海盜頭巾的吳醫師酷酷不說話,接棒收下送來新貓自去整治。姐妹二人每每累到相逢好處無一言,雙雙癱坐最近的7-11 窗邊灌咖啡回魂。

對於她和姐姐而言,行路時,同一隻街貓問答的時間與十個紅燈等長。而伏案寫作時,那些因貓延宕的章節,中間落下了梅花的腳跡麼?這低矮圍牆,有貓驕傲行過,她踮起腳,放一把貓餅乾到牆上。豈料貓的動作更迅捷,匆忙爬進樹叢。「它的樣子看起來還不錯。」她笑說,俯身撿拾一大片麵包樹葉,扇子一樣握在手裡搖著。幾天前,她才和同儕們去到總統府前抗議,為爭取動物保護司獨立。

「北一女也有一群校貓,校方曾經想要清理,後來保護下來了。」三十年擊壤長途,小蝦的「街遛子」遊蕩動線款擺舊夢清歡。「公園號」酸梅湯在唇齒間蕩漾著冰甜。美麗綠衣人之純金初心,沿路有貓。

每天和落日的光。觀音山與淡水河兩相惜。有貓天使在此坐成一尊銅像,恆凝視淡水街貓的無憂之生:黃虎斑安享釣魚客朝貢給他的肥美鮮魚。鏡花君指給其餘的人個個如精炭烏漆的黑貓一家。他們一起歸來,排排坐定陪她再待一會。水動風涼,雀榕的種子簌簌落下,河興奮探手伸向他們的衣裾。最溫柔有心的人逸離鏡頭之外,避開光陰的追捕,快門一粲,將他們都收進一幀平面裡。

街貓來如水,去如風,變動不居。這冊錄貓簿啊,沒有封底的時間與記憶之書,宛然流動的生命本身湯湯直下。得以與貓在浮世彼此收養,並且記取他們的名字,是印記也是戳記。一聲風的呼哨之後,所有過往相識的貓都出現。她立於貓群之中,散發拂頰,雙眸明亮堅強,是最好的不持槍械的獵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