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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愛情不要麵包的貓

在城市裡,定時定點地餵食流浪貓狗,最艱難的——除了其他人族莫名其妙甚至殘忍地抵制、虐殺外——其實也最容易發生的,就是與之產生情感。

我知道的默默地在不分晴雨晝夜恆心做著這些工作的貓天使們,都具備不僅只是餵食、最好能夠進一步帶去打預防針結紮、不能認養的再原地放回……的觀念,因此,試著接近他們,不是放了水糧就走,便成了必須的工作。

在《貓咪不同國》裡我曾提及,在台灣,大部分的流浪貓狗與人族的接觸經驗是極糟的吧,他們帶著各種傷,肉體的(車禍的、熱水澆潑的、鐵絲橡皮筋勒脖頸的、BB 彈鋼珠射的、久未有一口水糧的……),精神的,以致對天天餵食的人族仍充滿戒備、疑懼,不肯讓你接近伸手一步。這雖讓我們的結紮任務變得非常困難,但我寧願他們這樣,如此才能自保,因為誰知道他們碰到的下一個人族是一樣良善或險惡的。

但偶爾,就有那違逆了本能的、居然不要麵包只要愛情的貓咪。對他們,我至今無法描述那樣的糅合了好多好複雜的情感的關係,弘一法師臨終的「悲欣交集」也許接近,更多時候,我覺得自己是渾身傷疤纍纍歷經無數戰役的老將軍,一個傷疤可講一個好長的故事(我身上還真抓痕纍纍呢)。

最典型的是「貓妹妹」,貓妹妹是曾經我們興昌裡的野貓大王「貓爸爸」的女兒,待她孤女一名肯讓我們觸摸時已出落為成年美女貓,不可能收進我們家了,家裡已有十隻加減的貓並不是問題,另有的十隻加減的狗族才麻煩,因為野成貓已定性定型,無法接受與堪稱他們宿仇天敵的狗族同居一屋頂下,但還好妹妹的領域就近在我們巷口三岔路一帶,這家陽台那家後院洗衣機上輪著睡,她已遭我們結紮,不會有流浪公貓追求或追打她搶地盤,她這一生最重要的生養義務和驅力不再,我偶見她坐在人家牆頭髮傻,打心底抱歉,完全不敢去想她其他的漫長時間是如何打發的——其他時間?是的,每天十分鐘到半小時之外的其他時間。

只要愛情不要麵包的辛辛

妹妹超會聽我們家大門的木門聲,相距十數公尺,往往她那頭已斂手斂腳端坐等待。

我們通常相約電線桿下,桿底的小叢黃鵪野草裡藏著水罐(以免被無聊挑剔的鄰人傾倒扔掉),換上新鮮水,倒好貓餅乾,妹妹才不管多餓看都不看嗅也不嗅,她把握住這一天中人族行色匆匆的幾分鐘向我們尋求一點點溫存與慰藉,她在我們兩腳中仰臉打滾撒嬌(我往往一身外出黑衣褲假裝果決狠心地說:「妹妹今天不行,要去開會。」),要是你畢竟不忍心地蹲下,她會攀爬上身,仰頭端詳你的臉,肉掌輕觸你的痣或雀斑或晃動光影,忍不住時就鼓起勇氣輕咬你下巴一口。

通常天文心最軟,天氣好時,乾脆帶一本書,在人家門階前坐個半小時,讓妹妹在腿上好睡一場。

如此至今四年。

最近期的則是小三花。

小三花一開始出現在辛亥路進來不遠的慈惠宮神壇前,發現時,她正在一小段路邊陽溝中覓食,渾身油污爛疤貼地伏竄,因為她的喵聲,才知道不是老鼠。她可能才斷奶,卻不知何故像老久沒了娘親,於是我們開始在金爐旁定時放糧,沒幾天,才發覺不遠鄰人堆棧的雜物中還有一隻膽小的黑白乳牛毛色兄弟,有一陣子我們叫他們金爐貓,不久就自然叫小三花和乳乳。

後來終於可以觸碰到小三花了,便趕緊帶去吳醫師處,初步清理完,才發現她的毛色,但她疤癩得我沒見過的嚴重,連吳醫師都先喪氣得說不出半句勸慰鼓勵的話,只給我們一種滴劑,必須每日兩回不中斷地服用一個月才可能有效。這個療程對家貓來說不難,對出沒不定的流浪貓只能盡盡人事。

但我和天文風雨無阻沒錯過任何一次地做到了(只除了有一天全家去苗栗銅鑼陪藍博洲「立委」競選掃街),小三花用力回報我們地回復了老天爺惡戲她之前的模樣,連廟裡閒坐泡茶的老人看到我們餵食二人組出動,都會閩南語通風報信剛才那只紅色的貓在哪裡哪裡,是的,紅色的貓,小三花身上潑墨畫風的大塊的橘紅和黑亮,最特別的是,她整個右額右頰連眼是一塊工整的黑色覆蓋,完全是戴了眼罩的獨眼海盜頭子造型,神氣極了。

而且她非常顧念她那害羞膽怯的小兄弟乳乳,每每忍住不吃,朝那廂雜物堆喵喵叫喚,知道她兄弟暗中窺伺,便反覆親愛地磨蹭我們作示範,也因為如此,我們暫打消把小三花收回家的念頭,要是沒了她的陪伴,乳乳一定會變成徹頭徹尾一隻生存能力很差的流浪貓。

蹉跎的時日,我不免暗暗想為小三花找個好人家,我不願她被關在吳醫師的認養籠裡被人指指惹惹嫌嫌,我開始假裝關心起朋友中愛貓但家中只有一隻貓的如安民、偉誠、南方朔和家有三隻年邁母子貓的錢永祥老師,看能不能趁此把小三花偷渡給他們。

那陣子比較常和偉誠見,便屢屢快引人疑竇地老問候他的Ando(偉誠喜歡安籐忠雄),暗示著獨居的貓是很寂寞無聊甚至會引發憂鬱症或行為異常等等,終於偉誠也問我們在忙些什麼,機會來了,竟,我竟訥訥含糊地回答:「……嗯,新又在顧一隻……醜醜的小野貓。」我曾看過他Ando的照片,俊美極了的貓王子,我好怕他會嫌棄儘管癩疤病已治好但他人眼裡依舊醜醜的小三花,我更抱歉傷感自己竟然說出了實話。

那樣的時日延宕中,小三花愛上我們了,違背天性本能地不吃喝,一意執念要尾隨我們走。通常,得狠心地把她抱至金爐攔腰平台處,然後趁她瞻前顧後決心跳下地前快快大步離去,不敢回頭。其中唯一我像羅德之妻回首的那一次(零四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她已跳下地,跟到轉角處,猶豫著要不要穿過馬路跟上我,我不免擔心,停步遲疑片刻,她坐下來,放棄了,被眼前太多變動之物如車、人、狗吠、微風、紋白蝶所干擾吸引,看不見沒有太遠她原先癡心欲追蹤的我。我永遠記得她的模樣,凝神端坐在那兒,想辦法捕捉風中一絲絲我的訊息,小小神氣的獨眼海盜——臨終時,光速閃離我視網膜的畫面,必定有這樣一幅。

因為之後再沒見過她了。

我相信親愛人如她,是被路過的某好心腸媽媽給決心收回家了。因為日日中午我們餵食時,正好是不遠辛亥國小低年級半天班放學,便常有一對對年輕媽媽或爺爺阿媽接小孩路過,是上好的觀察人族時刻。有會停下腳步,並要好奇的小孩蹲下不要嚇到貓用餐的:「弟弟你看貓咪好可愛呀!」(小三花就是被她們這一類組帶回家的吧?)有那小孩興奮前來、媽媽在後頭大聲喝止:「髒死了,趕快走,會傳染SARS !」也有小孩不管我們在場,順手撿起石頭木棍就追打跺腳怒呵的,這樣的小孩,在我勸阻時(「他們都沒有媽媽好可憐。」「假使他和你同樣大你敢這樣欺負他嗎?」),大人們通常冷漠或煩煩地立在一旁,不,當然不敢,因為他們這樣的人對大小、強弱最有感受,我幾乎可以看到他將來肯定是遇上司、權勢就彎腰投降,遇下屬、弱勢包括老小親人都是傲慢欺凌的。

我不知道那些不惜花費無數讓小孩勤於穿梭在各種才藝班補習班「學習」的父母為何如此不在意這種無價的生活教育,學習如何平等尊重善待弱小生命並及於其他弱勢,我相信,對這價值的輕忽,日後早晚會反噬到哪怕是也會老也會弱的父母身上。(這樣的提醒和「恐嚇」不知有沒有一點用?)

小三花不見後,我們又花了幾個月時間,才把她鍾愛的兄弟乳乳給收回家,是家裡目前的第十三隻貓咪。

愛上人的貓,命運不必然如此多詭難測,講幾個充滿笑聲快樂的例子吧。

曾經在某篇貓文章裡提過的復活島巨石像模樣的高高,高高神經粗粗的,與人族關係不密切,回家吃飯的時間外,她大都遊蕩甚至睡在我們屋後大廈間的綠帶叢中。但她還是發覺了天文的房間裡「不知為何」可以長居著兩隻膽小神經質的呸咕和Toro,每每隔著紗門叫喚天文,望能獲准進入肯定好玩的天文房間。

房門不能開,高高百思不得其解的結論是,打一些獵物獻給天文以換取門票。她打來壁虎,完完好好一條放在天文房門口,打來麻雀、蚱蜢、大蜘蛛、紋白蝶、飛蛾……總是總是,我聽到天文在樓上聞聲開門地高聲感謝:「謝謝你、謝謝你。」我次次被天文充滿驚喜感動的語調感染得忍不住大聲問:「今天是什麼禮物?(肯定是一朵美麗的玫瑰!)」「唉呀蟑螂啦。」怕高高聽懂人言因此低聲回答,天知道天文的天敵就是蟑螂。

也有那愛上人、因此漸失了自己的天性本能的貓咪,例如辛辛。辛辛正名辛亥,是辛亥國小野貓家族中唯一被我們收回家,且過程全不費吹灰之力的。先是我們去夏夜晚在國小操場慢跑投籃時,連聽了兩天的奶貓喵聲,覺得竟像是有針對性地在召喚我們,便聞聲尋去,不難找,沿萬美街那側的校園圍牆花壇的深處端坐一隻發著白光的超小貓,我趴下地,伸手等待並叫喚他,辛辛(咬咬牙)考慮三秒鐘,施施然走出來,我抱他回家,他不掙扎不哭鬧,路燈下,看清毛色是白底黃花塊,乾乾淨淨的身上散著淡淡的口水味兒,我誇獎他:「媽媽把你照顧得真好。」後來發現是他自個兒照顧的,他一天到晚就在洗浴理毛,是個面容嚴肅不苟言笑的小沙彌,我們猜他那晚是東看看泥巴地西瞧瞧美麗但會下雨的夜空想:「不行,待不下去了。」遂投奔人族。

辛辛太認同人,天性本能眼見的退化中,他從飯桌上欲跳往長櫃,這對家中貓族來說是家常便飯一天要做好多次,辛辛卻必須準備良久,其審慎認真彷彿好萊塢替身特技演員要飛越摩天大樓與大樓間,在場的人族路過見了都勸告:「用小腦!用小腦!」也有經驗豐富的人族直言:「會摔喔。」辛辛不幸應聲撞了櫃摔下地,也有衝過頭打破過Wedgwood和哥本哈根的咖啡杯。

笨拙的辛辛

辛亥貓中唯一被我們收到的辛辛

他的四腳因此輪著受傷,最嚴重曾經右後腳掌骨折,所以老長一段時間都踮著腳爪怪走姿,因此得個「馬來貘」綽號。

不料這情況隨他年長更嚴重,他有時想從電視上跳上冰箱,扭著屁股連後腳瞄準好久,不時暫停片刻大喊喵聲給自己打氣,在場的人聞聲也會從報紙裡抬頭附和加油:「會成功!會成功!」辛辛倒也成功過幾次。

辛辛失去貓科動物特有的靈動敏捷之處尚不只此,他常和其他貓們玩他們久玩不厭的彈珠遊戲,就是以浴室為球場爭奪撥打彈珠,玻璃彈珠擊碰在磁磚牆地的清脆達達聲煞好聽。辛辛太笨拙,從來只有壁上觀的份兒,插手加入不了,偶或彈珠正好進跳到他跟前,他頗有自知之明地趕緊銜含起彈珠跑離競技場,跑到客廳餐桌找個人族通常是我,把彈珠放在我腳間或鞋裡央我替他保管。

對於他的信託,我覺得真是無上的光榮。

他還常常趁我坐得低低地埋首書報時,從高處探手探腳爬到我頸間,兩手環抱住我大頭,在發叢中嗅嗅啃啃,想起來時對我耳朵吹熱氣,又或一手勾住我頸子試圖咬我咽喉,我又癢又痛不好拒絕地躲閃著,悶笑出眼淚來,因為這些動作完全與他對其他的貓大哥貓大姊示親愛時做的一模一樣。作為一個人族,我真真感到驕傲和快樂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