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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聲

B還不到一歲的那年,父母就離開了這塊大陸,連爺爺也不知道他們最終去了哪兒。當時爺爺說,你們得給我留條根。那時爺爺已經看出這絕不是通常的分別,所以堅持要他們給他留下一個孫子。爺爺知道除此之外都已成定局,所以從始至終只提了這一個要求。父母日夜猶豫,臨走的那天早上才決定下來,把B留給爺爺。因為B的兩個哥哥已經大到能夠哭著喊著片刻不離他們的母親了,而B還不到一歲,世界還沒來得及給他什麼具體的印象。又因為爺爺說死說活不願離開這塊土地。

這是多年之後B對我說的。

B跟著爺爺在北方農村的一個鎮子上長到五歲。鎮子很小,只有兩條縱橫交叉的街。有一條長不成魚而只可供人們洗洗衣裳的細水,從遠處悠悠流來,挨一挨鎮子的邊緣,便又流走到很遠去了。兩條街上,雜貨店、小飯館、肉鋪、粉房、豆腐房、鐵匠鋪、車馬大店等等各有一家。雜貨店裡有兩架掛鐘,弄不清是哪代開明或是糊塗的掌櫃進的貨,從無買主問津;一架已經壞了,另一架就為鎮上的人提供了一個觀賞和讚歎的機會,也給小店的生意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好處。鎮上沒有電,沒有學校,差不多沒有新聞。終日不斷的是粉房和豆腐房的石磨聲,還有鐵匠鋪的打鐵聲。車馬大店前永遠站著幾匹貪婪吃草的牲口。小飯館門口則臥著一頭肥碩無比的大狗,那狗自知全鎮無敵,目光便不兇猛,而是流露了傲慢與昏聵,漠視並且蔑視那些四處流浪的同類。兩條街的四端都伸入到不見邊際的田地裡去;冬天是褐色的不見邊際的裸土,夏天是金黃閃耀不見邊際的向日葵的花朵。小鎮給B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些向日葵,成百上千萬素樸又肆無忌憚的花朵鋪天蓋地,天氣晴朗時一派燦爛輝煌把小鎮映照得愉快、安謐。遇到壞天氣,所有的花朵一齊騷動癲狂起來,漫山遍野湧蕩喧囂,令種植它們的人也頭暈目眩魄動心驚,整個鎮子都隨之惶惶然無所適從一般。

這都是多年以後B給我講的,像是在講述一個年代久遠的傳說。他說:「你哪年出生?」我告訴他:「五一年。」他說:「讓我想。哦,這麼說我第一次跟爺爺收穫向日葵的時候,你可能剛剛出生,也可能你還沒出生呢。」他說,當那些向日葵一棵一棵成片成片地被砍倒時,他忽然大哭不止。「為什麼?」「不知道。」他說,「生命中本來有很多神秘的事。」

五歲的那年夏天,爺爺對B說:我帶你到城市去。到縣城去?不,可比縣城大多了,也比縣城遠多了。爺爺給B和自己都帶了幾件換洗的衣裳,用一把老銅鎖鎖了門,爺孫倆便出了鎮子,走在森林一樣的向日葵地裡了。幹嗎要到那兒去?去唸書,你該唸書了,你到了得唸書的年齡了。向日葵的葉子大如蒲扇,層層疊疊,圈攏起燠熱而沉重的葵花香,螞蚱醉醺醺地趴在葵桿上昏睡,蟈蟈則到處發著夢囈。在那條細水穿流的地方,偶爾生出幾絲風來,蛇一樣分頭鑽進葵林,鬧鬼似的嬉戲遊逛,鬱鬱寡歡的花香便被驚擾得四處流竄滿天漂泊一陣,乾枯的花蕊藉機脫離花盤,細密如雨,灌進B的衣領。我父母是不是在那兒?不,不在,他們沒在那兒。他們在哪兒?爺爺從來沒打算騙你,爺爺也不知道他們這會兒在哪兒。你跟著爺爺不好嗎?可咱們到那兒去找誰?咱們就住在你姑家,還有你姑父,還有你的表妹和表弟。他們認識我?你姑和你姑父見過你,那時你生下來才幾天你還不記事呢。

爺孫倆走了一個上午,還是沒走出向日葵林。然後他們搭上了汽車,汽車開了一個下午,仍然隨處可見盛開的向日葵花。直到第二天他們上了火車,B的注意力讓火車裡面的事物吸引了整整一個白天,那些向日葵才夢幻一般地消失了。當他又想起向日葵時,車窗外已是茫茫黑夜。姑知道我父母上哪兒去了嗎?不,你姑也不知道。問過她了?問過了。他們是不是也坐火車走的?別再想這件事了,不再想這事了好嗎?你說爺爺好不好?也許姑父會知道吧?咱們不說這事了,你該睡了,我擔心這兩天你要累病了呢,躺在爺爺腿上,對,睡吧。您沒問問姑父?記住,以後不管誰問你,你就說,爺爺也不知道他們到哪兒去了。記住了嗎?窗外夜黑如墨。在隨後的夢裡,B仍沒能勾畫出父母的模樣,而是整宿都在綿延不斷的淒艷的向日葵花中間徘徊。

B醒來火車已進入城市。就是我在其中出生、長大,並一直活到現在的這座城市。B的姑姑家離我家不算太遠。從我家往東再往北,再往東再往北,走過大約四五條街,有一座教堂,B的姑姑家就住在那座教堂旁,在教堂東約三四十米的地方。B在那兒住了差不多七年,不過那時我們並不相識。

「但那時說不定我們迎面相遇過。」B說。很多年後B故地重遊,在我家附近的一個冷飲店裡,我們倆從午後一直坐到天黑。我說:「這很可能。」他說:「只不過我們不知道而已,結果我們就不把它算在內。」我說:「算在什麼內?」他說:「你絕對數不清都是哪些事在對一個人的命運起作用。你不覺得生命中有很多神秘的事?」我點點頭,不過說老實話我沒太懂B的意思,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麼。天氣燥熱,報紙上說已經連續九十幾天沒有降水了。我和B坐在冷飲店裡一杯接一杯地喝著啤酒。太陽在外頭隆隆作響,把路面烤變了形,樹葉和紙屑被踩進黑亮刺目的瀝青裡去。B說:「你還記得那座教堂?」我說:「我光是聽說過它。不過我記得它的鐘聲。」他說:「讓我想。哦,你可能沒見過它,你可能對那教堂還沒什麼印象那教堂就已經沒了。」我說:「可我朦朦朧朧記得一種鐘聲,後來我長大了相信那肯定是一種鐘聲。那教堂是不是有鐘聲?」「要是你相信你聽到的是鐘聲,那肯定就是它的鐘聲。有,它有鐘聲,它一天當中要敲響好幾遍鐘聲。」「那聲音縹縹緲緲,那聲音至今給我一種安詳的感覺。」「你不覺得那聲音很神秘嗎?」「你指什麼?」「同樣的鐘聲,在清晨你會覺得那就是清晨的聲音,在午後你會覺得那就是午後的聲音,在黃昏你又覺得那就是黃昏本身所固有的聲音了。別的任何聲音都不可能這樣。」我慢慢去回憶那鐘聲,一邊喝著啤酒;而我覺得那是襁褓中一夢醒來時所固有的聲音,是忽然展現的一片光亮和模糊景物(屋頂、窗口、窗外的樹和我老祖母慈祥的面容)所隨身攜帶的聲音,是生命之初的聲音。我沒有見過那座教堂。在那教堂的遺址上後來蓋起了一座紅色的居民大樓。我問B:「你到那教堂裡去過嗎?」「當然,」B說,「我姑父就是那兒的最後一任主講牧師。」

姑父身材頎長,坐在一張很舊但是雕花的靠背椅上,坐在幽暗的排列如牆一般的書櫃前面,白皙的臉和白皙的手臂又鮮明又沉寂,如同一幅懸掛於空室之中的古典派肖像。這印象的由來還在於,就在那一刻B平生第一次聽見了那座教堂的鐘聲。那是晚禱的鐘聲。當然這些是後來B才知道的,包括知道什麼是古典派肖像。還包括知道,在那個斯文而和藹的姑父的身體裡面並不乏火一樣的熱情。

姑站著剛好同姑父坐在椅子上一樣高。姑蹲下來把B摟在懷裡,一邊說:唉唉,那時候你生下來才一個月,那回我們去看你正是你滿月的那天,那天我們去得正巧,約莫你該滿月了結果正巧就是那天。今年都三歲了吧?五歲。五歲?唉,可不是麼。姑的懷裡非常溫柔,像早秋向日葵地裡的風。姑身上有種B從沒聞見過的味兒,跟爺爺身上的味兒完全不同,這味兒讓B有點兒羨慕和驚慌。五歲啦,爺爺說,得上學啦。爺爺的目光在姑父臉上晃了一下,又定在B身上。鎮子上沒有學校,縣城裡的學校又遠又不像個樣子,想了又想,幸虧還有你這麼個親姑姑,和他的親姑父,他得上學了。於是姑就流淚:上學,當然得上學,你就住在姑姑這兒上學。那爺爺呢?爺爺也不回去了,都在這兒,咱們在一塊兒,咱們是一家人。爺爺歎了口氣。姑站起身,後退兩步坐在爺爺身旁,像端詳一幅畫那樣端詳B:天哪可真像!鼻子以上像他媽,鼻子以下像他爸。他們還是沒有消息嗎?沒有,一點兒音信也沒有。唉唉,姑就又流淚。一時屋子裡很靜,那座教堂的鐘聲也已停歇。過了好一會兒,B忽然聽見一個異常純淨圓柔的聲音緩緩地說:他們本來不必走,他們根本不該走,他們真像那一對誤入歧途失去了樂園的人。B沒料到姑父的嗓音那麼好聽,以至竟在屋子裡尋找了一會兒,才相信那聲音確是出自幽暗中那白皙的身影。隨後姑父站起來走到屋子中間,說:看看這是多麼可愛的家園!姑父就像在教堂裡布道那樣:上帝所應許的那個樂園正在實現,一個沒有人奴役人,沒有人挨餓,沒有貧窮,沒有戰爭、罪惡、暴行,甚至沒有仇恨和自私的樂園就要實現了。姑父神采煥發白皙的臉上泛起紅光,語調抑揚頓挫就像唱歌:他把這樣的樂園最先賜予了我們,上帝把全世界夢寐以求的、把全人類自古以來夢寐以求的那個人間天堂最先給了我們的祖國。姑父停頓了一會兒,激動地在屋子裡來來回回地走,然後猛地站住,痛心疾首地說:我真不懂得他們為什麼一定要走?他們不該走實在是不該走呀!(後來,當B在學校裡學到「痛心疾首」這個詞的時候,立刻想起了姑父那時的樣子,於是一點兒沒費勁兒就理解了這個詞的含義。)但當時B只是想:姑父可能知道父母到哪兒去了。

這都是很多年以後的那個下午B跟我說的,像是說著一個流傳至今的故事。他說:「那天晚上姑父越說越興奮越說越激動,直到爺爺靠在沙發上響起了鼾聲,姑也不住地打哈欠。」他說:「都說了些什麼我記不住了,那時我才五歲。但肯定說的是一個樂園就要實現了什麼的,他一輩子都在說這件事。」B說,只有他卻一直聽著,他以為姑父最後一定會說到他的父母去了哪兒。

B和爺爺住一間屋,姑和表妹、表弟住一間屋,姑父一個人住一間屋。表妹和表弟都還太小,一個才兩歲,另一個還不到一歲,他們似乎整天都在睡覺。夏日漫長的白晝寂寞無比。在B的印象裡那些天表妹和表弟整天都在睡覺,他趴在他們身邊久久地看著等著,希望他們能醒來跟他玩一會兒。教堂的鐘聲一遍遍響過,孤獨又惆悵。姑偶爾走來,對B說:你像他們這麼大的時候也是總在睡覺。姑父有時來和B說一會兒話。他很想問問姑父他的父母到底去了哪兒,但又不敢。姑父便又給他講關於那個樂園的事:在那兒所有的孩子都是好孩子,都非常喜歡讀書。B終於問:我就是像表弟這樣睡著覺的時候,我的父母沒叫醒我就走了吧?姑父半天沒有回答,然後摸摸B的頭說:表弟表妹和你一樣,都是我們的孩子,你說是嗎?B發現姑父一點兒都不可怕。

不久,姑帶B到一所小學校去考試。那原是一座廟。院中有兩棵參天的老柏樹,濃蔭灑滿一地。很多孩子都由父母帶著來考試。姑帶B走進一間教室。教室是由荒殘的殿堂改造而成,門窗上鑲了玻璃並且塗了綠色的油漆。B走到一個中年女人面前,姑讓B管她叫老師。老師就問他:你剛從農村來吧?B很奇怪為什麼老師會知道。老師又問他幾歲了、叫什麼名字、住在哪兒、家裡都有什麼人、父母叫什麼名字,然後老師又問:你父母在哪兒工作?這一問B沒能馬上回答,但他很快想起了爺爺教他的話:爺爺也不知道他們到哪兒去了。老師好像沒注意到他的回答,跟姑走到教室外面去了。B獨自在那兒站了一會兒,出神地看那黑板和一排排桌椅。姑還不回來,他就去找。姑和老師站在樹蔭裡談話。他聽見姑說:是的是的,父母在他出生後不久就都去世了。老師歎了口氣:這麼說,他就只有你了?姑點點頭又趕緊搖頭:不不,他還有爺爺,他一直跟著爺爺。這時候他們看見了B,就都不再說話。後來老師摸摸B的頭,說:來吧,開學就來吧,我看你準是個聰明的孩子。

那天夜裡B又夢見了向日葵。向日葵被成片成片地砍倒,素樸而燦爛的花朵散落得漫山遍野到處都是,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悲傷,他又哭起來。爺爺被驚醒了:怎麼了?做什麼噩夢了吧?我夢見了向日葵。啊,向日葵,向日葵有什麼好怕的?睡吧,快睡吧。爺爺,您也會死嗎?爺爺好半天沒有回答,然後猛地翻身坐了起來:幹嗎問這個?你怎麼想起來問這個?死了是不是就到誰也不知道的地方去了?死了是不是就再也回不來了?黑暗中,爺爺一聲不吭一動不動。他們是什麼時候死的,您幹嗎不告訴我?那個老師很有眼力,B是個過於聰明的孩子。姑走了進來。我父母是不是死了,爺爺您幹嗎不說話?爺爺開了燈,愣愣地看著姑。姑父也來了。姑,是不是我父母在我生下來不久就死了?姑看看爺爺,爺爺低著頭誰也不看也不說話。姑又看姑父,姑父沒好氣地說:我早說過,簡直是多此一舉。姑瞪了姑父一眼,走過來坐在B身邊:爺爺沒告訴你是因為你還太小。姑只說了這一句就又流起淚來。他們是怎麼死的?病,姑說。他們一下子都得了病?姑的眼淚甚至也驚呆了流不動了。全家人不知所措地看著這個五歲的孩子。有一年所有的向日葵就一下子都病了,都死了,是不是爺爺?姑推了一下爺爺,爺爺像得了救似的:是,是,可不是嗎,是。姑把B摟在懷裡,什麼也不說,很久很久,光是流淚光是一個勁兒歎氣。姑父氣哼哼地在屋裡來回踱步,說:我不懂有什麼必要這樣。姑說:你出去。姑說:你快出去。姑對姑父說:你快走吧,這件事不能聽你的。姑父一甩手走了出去。好了睡吧,姑說。這時教堂的晨鐘響了。姑說,再睡一會兒吧。

「他們還是把我低估了。」B說。「五歲已經能從別人的神態中感覺出些問題了,我看出姑父是說不了謊的人。」他說。我們喝著啤酒,那天下午真是熱極了,沒有風,大約短時期內仍然下不了雨。B說:「我注意到了姑父說的話。我想我的父母可能沒死,我以為爺爺騙我只是為了不讓我再說這件事。」他說:「我就不再說這件事。但我想什麼時候我一定得問問姑父。」

有一天B瞞著爺爺和姑姑獨自去找姑父。他尋著鐘聲走,走進了一座很大很大的園子。推開沉重的鐵柵欄門,是一片小樹林,陽光星星點點在一條石子小路上跳耀。鐘聲停了,四處靜悄悄,B聽見自己孤單的腳步,隨後又聽見了輕緩如自己腳步一般的風琴聲。矮的也許是丁香和連翹,早已謝了花。高的後來B知道那是楓樹,葉子正紅,默默地彷彿心甘情願燃燒。他朝那琴聲走,琴聲中又加進了悠然清朗的歌唱。出了小樹林,B看見了那座教堂。它很小,有一個很高的尖頂和幾間爬滿了斑斕葉子的矮房;周圍環繞著大片大片開放著野花的草地。琴聲和歌聲就是從那矮房中散漫出來,蕩漾在草地上又飄流進楓林中。教堂尖頂的影子從草地上向B伸來,像一座橋,像一條空靈的路。教堂的門開著,一個白髮老人問他:你找什麼,孩子?B不吭聲。等到歌聲停了,等到琴聲也停了,B聽見了姑父的聲音,他沒有看見姑父但他聽見了那純淨圓柔的聲音,那聲音不是誰都能有的。姑父說要退出教會。姑父說要放棄聖職。姑父說他的信仰已無可挽回地改變:我們為什麼要向這虛幻的天空呼籲?我們為什麼要相信並感恩於那並不存在的上帝?我們千百年來祈望於他的他都置若罔聞。B循聲走進正堂,躲在一個老太太背後。姑父站在講台上,比那天晚上還要激動:現在,並不靠上帝的垂憐和恩賜,一個實實在在的樂園就要建成了!一個沒有貧富貴賤之分的社會已經到來,所有的人都將豐衣足食,大家都是兄弟姐妹,我們千百年來的夢想已經實現!姑父低頭沉思片刻,和藹的微笑又回到他臉上:讓那個無用的上帝安息吧。然後他走下講台,穿過走廊,走出鴉雀無聲的教堂。B看見他邁著長腿大義凜然地走在落日映照的草地上,看見那鮮明而沉寂的身影最後消失在火紅的楓林中。(後來在學校,老師讓B用「大義凜然」這個詞造句時B便寫道:那天我看見姑父大義凜然地走出了教堂。)

這些都是B親口對我說的,在那個下午。而我當時總感覺是在聽一個過於古老的傳說。

那天B沒找到機會向姑父問問自己的事。以後很多天他都沒找到這樣的機會。姑父總是很忙,白天不在家,晚上又有很多人來找他翻來覆去地擺弄一堆圖紙。那些圖紙有些是姑父畫的,姑說他上大學時就是學的建築,姑說他本來就不該改行。

有一天夜裡,B又夢見了向日葵,夢見那些金黃的花朵像燦爛的液體一般,順著岩石的縫隙洇開,順著土地的裂紋洇開,順著山巒間的溝壑和平原上的河谷洇開,就像正午的太陽融化著一切陰影,很快到處都是一派耀眼的輝煌了;從始至終便有一支迷迷欲醉的歌曲在花間遊蕩。B醒了。他看見姑父的書房裡仍亮著燈並且聽見姑父在輕聲地哼唱。他沒有驚動爺爺,便下床走到姑父的書房去。姑父喝著茶,閉目坐在那張很舊但是雕花的靠背椅上,面帶微笑哼著一支令人睡意全光的歌;書桌上仍堆滿了圖紙。姑父的嗓音仍是那麼圓潤清朗與眾不同。您畫的這是什麼呀?哦呵,你問這個?這是一座大樓。這是一座真正的樂園。就是您常說的那個?差不多就是。姑父抽出一張最大的圖紙,桌上鋪不開就鋪在地上。姑父好像把時間記錯了,好像這不是深夜,好像他正盼著有人來聽他講講關於這些圖紙的事。你看,要有上萬的人住在這樓裡。你看這是公共食堂,這是公共浴室,這是公共娛樂廳和閱覽室,這是公共電話間。那夜姑父的談興很高。什麼是「公共」?噢,公共就是大家,公共的就是大家的。是我的麼?不,不分你我;公共的財產不屬於任何一個人但是屬於所有的人。這座樓?對,這座樓裡的一切都不分你我,都是大家的。您知道我父母到哪兒去了麼?姑父被這突如其來的問題弄愣了,看看B又看看那張圖紙,好像那圖紙中有一個災難性的錯誤讓這孩子給看出來了。B一直望著姑父的眼睛等著回答。姑父走開,又走回來,B還望著他的眼睛。姑父再走開再走回來,B仍然望著他的眼睛。姑父在B跟前蹲下,不看他,光看著那張圖紙。聽我說,你聽我跟你說,你要相信我你就別害怕也別難過,在那個我給你講過的樂園裡,連所有的孩子也都是大家的孩子,連所有的父母也都是大家的父母,所有的歡樂和困難都是大家的歡樂和困難。你聽我說,所有的人都盡自己的能力工作,不計較報酬,錢已經沒用了,誰需要什麼自己去拿好了。你聽我說,在那兒所有的孩子都是兄弟姐妹,所有的人都是兄弟姐妹,你要是信得過我你就別擔心,那個樂園馬上就要實現了,所有的人都是一家人,勞動之餘大家就在一起盡情歡樂……多年以後B才想到,那天夜裡姑父可能喝的不是茶而是酒。姑父可能就是從那時開始喝酒的。

「你姑父說的就是那座紅色的居民大樓吧?」「對。不過那時候還只是一張圖紙。」「就是後來在那教堂的遺址上蓋起來的那座?」「就是那座。」「怎麼,它是你姑父設計的?」「不完全是。但有他一份。不過現在沒人承認這個。」

我記得幾十年前當聽說要蓋那座大樓的時候,我家那一帶的人們是多麼激動。差不多整整一個夏天,人們聚在院子裡,聚在大門前,聚在街口的老樹下,興致勃勃地談論的都是關於那座大樓的事。年輕人給老人們講,男人們給女人們講,女人們就給孩子們講,都講的是關於那座神奇而美妙的大樓裡的事,所講的和B的姑父講的大致相同。人們興奮得寢食難安,嗓子沙啞了眼睛裡也都有血絲,一有空閒就到街口的老樹下去站著,朝那座大樓將要聳起的方向眺望;從白天到晚上,從日落到天黑,到工地上空光芒萬丈把月亮也逼得暗淡下去,那老樹下一直人群不斷,人聲和遠處塔吊的轟鳴聲片刻不息。我的祖母很高興,她相信謝天謝地從此不用再圍著鍋台轉了。我也很高興,因為在那樣一座大樓裡,孩子們的遊戲隊伍將無可懷疑地得到壯大。我不知道別人都是為什麼而興奮而激動。但後來又有消息說,那座大樓再大也容不下所有的人,我家所在的那一帶的人們並不能住進這座大樓。失望的人們就跑到工地上去看去問,便看出那樓確實容不下所有的人,但又聽說像這樣的大樓將要永遠不斷地蓋下去直到所有的人都住上,人們這才又充滿著希望回來。我跟著祖母也到那工地上去過,但這是後來聽我的祖母說的,我自己卻沒有一點兒印象,這事很怪。

「你也不記得那兒有很多向日葵嗎?」「不記得,但這事我聽人家說過。」「怎麼說?」「據說有天夜裡,在一場大暴雨中那教堂倒塌了,之後在它周圍就莫名其妙地長出了許多許多向日葵,長得滿園子裡都是,長得茂盛無比密不透風。」B笑笑:「你說那教堂是因為下雨才倒塌的?」「我不知道。所有的人都這麼說。」B再喝光一杯啤酒,然後漫不經意地說:「在下那場雨之前只有我一個人在那園子裡。你信嗎?是隨著那教堂轟隆一聲塌下來才開始下起大雨的。」

是B親口跟我這麼說的;這是迄今為止我所聽到的,關於那座教堂倒塌之因的唯一的不同說法。我只想說明這一點,並不想判斷誰是誰非。況且,那天下午B是不是也把酒喝得過分了,我沒有把握。或許是我們倆都多喝了一點兒。我有時候不是很清楚他確鑿是在講著關於誰的故事。那只是一個傳說罷了,我想。至於是在那傳說之後有了我們有了那個下午我們的喝酒和談話,還是在我們喝酒談話之中才有了那個傳說,我不敢貿然確定。總之,你一旦出生你就進入了一個傳說。

姑父退出教會的第二年冬天,教堂就關閉了。園門緊鎖,除了黎明和黃昏時分一群群烏鴉在那兒聒噪著起落,園內終日一無聲息。B不僅聰明而且膽大,他能夠輕而易舉地翻過園牆,獨自到園中遊逛。雪地上除了烏鴉和麻雀的腳印就是B的腳印。有一天,他弄開一扇窗戶鑽進教堂,教堂裡霉味兒撲鼻,成群的老鼠吱吱嘰嘰地四散而逃把厚而平坦的灰塵糟蹋得一片狼藉。他爬上鐘樓,用木棍敲響銹蝕斑斑的大鐘。可惜他的力氣還太小。但那微弱的彷彿是風吹響的鐘聲竟出人意外地溫存而憂哀,在空曠的雪地上迴旋,在寒冷的陽光裡瀰漫,飄搖溶解進深遠巨大的天空。B已經確信他的父母並沒死,他們不過是在很遠的地方罷了,但他不懂他們為什麼不能回來。B便常常在這種心境襲來之際偷偷到那教堂裡去,讓鐘聲按著他的願望響起來。這件事在附近的居民中引起大大的疑惑,不久便有了很多令人毛骨悚然的謠言到處流傳。冬天的末尾來了一群人,把那大鐘卸下來裝上汽車運走了;據說是為了煉鋼鐵。B像失去了一位朋友那樣難過,很久不再到那園中去。然而令人心神不安的謠言卻並不停止反而加劇,而且在春風呼嘯的某個夜晚,所有的人都聽見從那教堂裡發出了像是喘息像是咳嗽像是刀砍斧劈的聲音。那聲音響得日甚一日,附近的居民便以此嚇唬不聽話的孩子,嚇唬深夜不安心睡覺的孩子。B也很害怕,因為那奇怪的聲音確鑿無疑。爺爺,那是什麼響?甭怕,那是風刮得門窗響。爺爺,那不像是門窗響了那是什麼響?那是房簷下的木椽讓風刮得響,是老樹枝子讓風刮得響。爺爺你聽你再聽,今天比哪天都響得厲害。睡吧這不關你的事,那是老鼠在打架在啃得房梁響。B終於忍不住了要自己去看看。春風和煦的傍晚他又翻牆跳進了園中。教堂尖頂的影子依然向他伸來,像一座橋,像一條荒涼的路。他看見教堂的所有門窗都不翼而飛。他看見它簷下的木椽和樑柱也殘損不全。他看見它的桌椅和地板蕩然無存,角落裡只有幾堆風乾的糞便。教堂裡空空如也,夕陽的黃光中唯有灰塵緩緩地飄浮;他試著喊了兩聲,回音震落了牆上一塊灰皮。一隻早來的蜘蛛倉皇而走,又停下來聽一陣看一陣,終於再度落荒而逃。

「怎麼回事?」「喔,你知道那都是很好的木料。」「那麼那些向日葵又是怎麼回事呢?你並沒說那些向日葵。」「那是個謎。不過我想那肯定是我爺爺種的。如果那是人種的就肯定是我爺爺種的。」「他沒告訴你?」「沒。就像他到底也沒說我的父母去了哪兒。」

一九八九年九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