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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的星星

世界給我的第一個記憶是:我躺在奶奶懷裡,拚命地哭,打著挺兒,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哭得好傷心。窗外的山牆上剝落了一塊灰皮,形狀像個難看的老頭兒。奶奶摟著我,拍著我,「噢——噢——」地哼著。我倒更覺得委屈起來。「你聽!」奶奶忽然說,「你快聽,聽見了麼……」我愣愣地聽,不哭了,聽見了一種美妙的聲音,飄飄的、緩緩的……是鴿哨兒?是秋風?是落葉劃過屋簷?或者,只是奶奶在輕輕地哼唱?直到現在我還是說不清。「噢噢——睡覺吧,麻猴來了我打它……」那是奶奶的催眠曲。屋頂上有一片晃動的光影,是水盆裡的水反射的陽光。光影也那麼飄飄的、緩緩的,變幻成和平的夢境,我在奶奶懷裡安穩地睡熟……

我是奶奶帶大的。不知有多少人當著我的面對奶奶說過:「奶奶帶起來的,長大了也忘不了奶奶。」那時候我懂些事了,趴在奶奶膝頭,用小眼睛瞪那些說話的人,心想:瞧你那討厭樣兒吧!翻譯成孩子還不能掌握的語言就是:這話用你說麼?

奶奶愈緊地把我摟在懷裡,笑笑:「等不到那會兒喲!」彷彿已經滿足了的樣子。

「等不到哪會兒呀?」我問。

「等不到你孝敬奶奶一把鐵蠶豆。」

我笑個沒完。我知道她不是真那麼想。不過我總想不好,等我掙了錢給她買什麼。爸爸、大伯、叔叔給她買什麼,她都是說:「用不著花那麼多錢買這個。」奶奶最喜歡的是我給她踩腰、踩背。一到晚上,她常常腰疼、背疼,就叫我站到她身上去,來來回回地踩。她趴在床上「哎喲哎喲」的,還一個勁誇我:「小腳丫踩上去,軟軟乎乎的,真好受。」我可是最不耐煩幹這個,她的腰和背可真是夠漫長的。「行了吧?」我問。「再踩兩趟。」我大跨步地打了個來回:「行了吧?」「唉,行了。」我趕快下地,穿鞋,逃跑……

於是我說:「長大了我還給您踩腰。」

「喲,那還不把我踩死?」

過了一會兒我又問:「您幹嗎等不到那會兒呀?」

「老了,還不死?」

「死了就怎麼了?」

「那你就再也找不著奶奶了。」

我不嚷了,也不問了,老老實實依偎在奶奶懷裡。那又是世界給我的第一個可怕的印象。

一個冬天的下午,一覺醒來,不見了奶奶,我扒著窗台喊她,窗外是風和雪。「奶奶出門兒了,去看姨奶奶。」我不信,奶奶去姨奶奶家總是帶著我的;我整整哭喊了一個下午,媽媽、爸爸、鄰居們誰也哄不住,直到晚上奶奶出我意料地回來。這事大概沒人記得住了,也沒人知道我那時想到了什麼。小時候,奶奶嚇唬我的最好辦法,就是說:「再不聽話,奶奶就死了!」

夏夜,滿天星斗。奶奶講的故事與眾不同,她不是說地上死一個人,天上就熄滅了一顆星星,而是說,地上死一個人,天上就又多了一個星星。

「怎麼呢?」

「人死了,就變成一個星星。」

「幹嗎變成星星呀?」

「給走夜道兒的人照個亮兒……」

我們坐在庭院裡,草茉莉都開了,各種顏色的小喇叭,掐一朵放在嘴上吹,有時候能吹響。奶奶用大芭蕉扇給我轟蚊子。涼涼的風,藍藍的天,閃閃的星星,永遠留在我的記憶裡。

那時候我還不懂得問,是不是每個人死了都可以變成星星,都能給活著的人把路照亮。

奶奶已經死了好多年。她帶大的孫子忘不了她。儘管我現在想起她講的故事,知道那是神話,但到夏天的晚上,我卻時常還像孩子那樣,仰著臉,揣摸哪一顆星星是奶奶的……我慢慢去想奶奶講的那個神話,我慢慢相信,每一個活過的人,都能給後人的路途上添些光亮,也許是一顆巨星,也許是一把火炬,也許只是一支含淚的燭光……

奶奶是小腳兒。奶奶洗腳的時候總避開人。她避不開我,我是「奶奶的影兒」。

「這有什麼可看的!快著,先跟你媽玩去。」

我蹲在奶奶的腳盆前不走。那雙腳真是難看,好像只有一個大腳趾和一個腳後跟。

「您疼嗎?」

「疼的時候早過去啦。」

「這會兒還疼嗎?」

「一碰著,就疼。」

我本來想摸摸她的腳,這下不敢了。我伸一個指頭,撥弄撥弄盆裡的水。

「你看受罪不!」

我心疼地點點頭。

「趕明兒奶奶一喊你,你就回來,奶奶追不上你。嗯?」

我一個勁點頭,看著她那兩隻腳,心裡真害怕。我又看看奶奶的臉,她倒沒有疼的樣子。

「等我媽老了,腳也這樣兒了吧?」

一句話把奶奶問得哭笑不得。媽媽在外屋也忍不住地笑,過來把我拉開了。奶奶還在裡屋念叨:「唉,你媽趕上了好時候,你們都趕上了好時候……」

晚上睡在奶奶身旁,我還想著這件事,想像著一個老妖婆(就像《白雪公主》裡的那個老妖婆,鼻子有鉤,臉是藍的),用一條又長又結實的布使勁勒奶奶的腳。

「您媽是個老妖婆!」我把頭紮在奶奶的脖子下,說。

「這孩子,胡說什麼哪?」奶奶一愣,摸摸我的頭,懷疑我是在說夢話。

「那她幹嗎把您的腳弄成那樣兒呀?」

奶奶笑了,歎口氣:「我媽那還是為我好呢。」

「好屁!」我說。平時我要是這麼說話,奶奶準得生氣,這回沒有。

「要不能到了你們老史家來?」奶奶又歎氣。

「我不姓屎!我姓方!」我喊起來。「方」是奶奶的姓。

奶奶也笑,裡屋的媽媽和爸爸也笑。但不知為什麼,他們都不像往常那樣笑得開心。

「到你們老史家來,跟著背黑鍋。我媽還當是到了你們老史家,能享多大福呢……」奶奶總是把「福」讀成「斧」的音。

老史家是怎麼回事呢?奶奶幹嗎總是那麼討厭老史家呢?反正我不姓屎,我想。

月光照在窗紙上,一個個長方格,還有海棠樹的影子。街上傳來吆喝聲,聽不清是賣什麼的,總拖著長長的尾音。我看見奶奶一眨不眨地睜著眼睛想事。

「奶奶。」

「嗯?睡吧。」奶奶把手伸給我。

奶奶想什麼呢?她說過,她小時候也有一雙能蹦能跳的腳。拉著奶奶的手睡覺,總能睡得香甜。我夢見奶奶也梳著兩個小「抓髻」,踢踢踏踏地跳皮筋,就像我們院裡的惠芬三姐,兩個「抓髻」,兩隻大腳片子……

惠芬三姐長得特別好看。我還只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就覺得她好看了。她跳皮筋的時候我總蹲在一邊看,奶奶叫我也叫不動。但惠芬三姐不怎麼愛理我。她不太愛理人。只有她們缺一個人抻皮筋的時候,她才想起我。我總盼著她們缺一個人。她也不愛笑,剛跳得有點兒高興了,她媽就又喊她去洗菜,去和面,去把她那群弟弟妹妹的衣裳洗洗。她一聲不吭地收起皮筋,一聲不吭地去幹那些活。奶奶總是誇她,誇她的時候,她也還是一聲不吭。

惠芬三姐最小的弟弟叫八子,和我同歲。他們家有八個孩子,差不多一個比一個小一歲。他們家住南屋,我們家住西屋。

院子中間,十字磚路隔開四塊土地,種了一棵梨樹和三棵海棠樹。春天,滿院子都是白花;花落了,滿地都是花瓣。樹下也都種的花:西番蓮、草茉莉、珍珠梅、美人蕉、夜來香……全院的人都種,也不分你我。也許因為我那時還很小,總記得那些花都很高。我和八子常在花叢裡鑽來鑽去。晚上,那更是捉迷藏的好地方,往茂密的花叢中一蹲,學貓叫。奶奶總願意把我們攏到一塊兒,聽她說謎語:「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咳,是星星!」奶奶就會那麼幾個謎語。八子不耐煩了,又去找紙疊「子彈」;我們又鑽進花叢。「別崩著眼睛!唉……」奶奶坐在門前喊。「沒有,我們崩貓呢!」八子說。有一隻外頭來的大黑貓,是我們的假想敵。「貓也別崩,好好的貓,你們別害巴它!」奶奶還在喊。我們什麼都聽不見了,從前院追到後院,又嚷又叫,黑貓躥上房,逃跑了。

八子特別會玩。彈球兒他總能贏,一贏就是大半兜,好的不多,淨是大麻殼、水泡子。他還會織逮蜻蜓的網,一逮就是一大把,每個手指縫夾兩隻。他還敢一個人到城牆根去逮蛐蛐,或者爬到房頂上去摘海棠。奶奶就又喊:「八子,八子!什麼時候見你老實會兒!看別摔了腰!」八子愛到我們家來,悄悄地,不讓他媽知道;奶奶總把好吃的分給我們倆——糖,一人兩塊,或者是餅乾,一人兩三塊。八子家生活困難,平時吃不到這些東西。八子媽總是抱怨:「有多少東西,也不夠我們家那幾個『小餓狼兒』吃的。」我和八子趴在奶奶的床上,把糖嘬得咂咂地響,用紅的、藍的玻璃紙看太陽,看樹,看在院裡晾衣服的惠芬三姐,我們倆得意地嘻嘻哈哈笑。「八子!別又在那兒鬧!」惠芬三姐說話總繃著臉,像個大人。八子嘴裡含著糖,不敢搭茬。「沒鬧,」奶奶說,「八子難得不在房上。」其實奶奶最喜歡八子,說他忠厚。

上小學的時候,我和八子一班。記得我們入隊的時候,八子家還給他做不上一件白襯衫,奶奶就把我的兩件白襯衫分一件給八子穿。八子高興得臉都發紅,他長那麼大一直是撿哥哥姐姐的舊衣服穿。臨去參加入隊儀式的早晨,奶奶又把八子叫來,給我們倆每人一塊蛋糕和兩個雞蛋。八子媽又給了我們每人一塊補花的新手絹,是她自己做的。八子媽沒日沒夜地做補花,掙點兒錢貼補家用。

奶奶後來也做補花,是八子媽給介紹的。一開始,八子媽不信奶奶真要做,總拖著。奶奶就總問她。

「八子媽,您給我說了嗎?」

「您真要做是怎麼的?」八子媽肩上掛著一綹綹各種顏色的絲線。

「真做。」

「行,等我給您去說。」

過了好些日子,八子媽還是沒去說。奶奶就又催她。

「您抽空給我說說去呀?」

「您還真要做呀?」

「真做。」

「您可真是的,兒子兒媳婦都工作,一月一百好幾十塊,總共四口人,受這份累幹嗎?」

「我不是缺錢用……」奶奶說。

奶奶確實不是為掙那幾個錢。奶奶有奶奶的考慮,那時我還不懂。

小時候,我一天到晚都是跟著奶奶。媽媽工作的地方很遠,尤其是冬天,她要到天挺黑挺黑的時候才能回來。爸爸在裡屋看書、看報,把報紙弄得窸窸窣窣地響。奶奶坐在火爐邊給媽媽包餛飩。我在一旁跟著添亂,捏一個小麵餅貼在爐壁上,什麼時候掉下來就熟了。我把麵粉弄得滿身全是。

「讓你別弄了,看把白面糟蹋的!」奶奶撣撣我身上的麵粉,給我把襖袖挽上。

「那您給我包一個『小耗子』!」

「這是餛飩,包餃子時候才能包『小耗子』。」

可奶奶還是擀了一個餃子皮,包了一個「小耗子」。和餃子差不多,只是兩邊捏出了好多褶兒,不怎麼像耗子。

「再包一隻『貓』!」

又包一隻「貓」。有兩隻耳朵,還有點兒像。

「看到時候煮不到一塊兒去,就說是你搗亂。」

「行,就說是我包的!」

奶奶氣笑了:「你要會包了,你媽還美。」

「唉,你們都趕上了好時候。」我拉長聲音學著往常奶奶的語調,「看你媽這會兒有多美!」

奶奶常那麼說。奶奶最羨慕媽媽的是,有一雙大腳,有文化,能出去工作。有時候,來了好幾個媽媽的同事,她們「嘰嘰嘎嘎」地笑,說個沒完,說單位裡的事。我聽不懂,靠在奶奶身上直想睡覺。奶奶也未必聽得懂,可奶奶特別愛聽,坐在一個不礙事的地方,支稜著耳朵,一聲不響。媽媽她們大聲笑起來。奶奶臉上也現出迷茫的笑容,並不太清楚她們笑的是什麼。「媽,咱們包餃子吧。」媽媽對奶奶說。奶奶嚇了一跳,忙出去看火,火差點兒就要滅了;奶奶聽得把什麼都忘了。客人們走後,奶奶的情緒一下子低落了,說:「你們刷碗、添火吧,我累了。」媽媽讓奶奶躺會兒。奶奶不躺,坐在那兒發呆。好半天,奶奶又是那句話:「唉,你們都趕上了好時候。」爸爸、媽媽都悄悄的。只有我敢在這時候接奶奶的茬:「看你媽多美,大腳片子,又有文化,單位裡一大夥子人,說說笑笑多痛快。」「可不是麼。我就是沒上過學。我有個表妹……」「知道,知道。」我又把話茬接過去,「你有個表妹,上過學,後來跑出去幹了大事。」「可不真的?」奶奶倒像個孩子那樣爭辯。「您表妹也吃食堂?」我這一問把爸爸、媽媽全逗樂了。奶奶有些尷尬:「六七歲討人嫌。」奶奶罵我只會這一句。不知為什麼,奶奶特別羨慕別人吃食堂,說起她羨慕或崇拜的人來,最後總要說明一句:「人家也吃食堂。」

後來,一九五八年,街道上也辦了食堂。奶奶把家裡的好多罈罈罐罐都貢獻了出去。她願意早早地到食堂門口去等著開飯。中午,爸爸、媽媽都不回來,她叫我放了學到食堂去找她。賣飯的窗口開了,她第一個遞上飯票去:「要一個西紅柿,一個……嗯……」她把「一個」咬得特別清楚,但卻不自然;她有些不好意思,但又很驕傲似的。現在回想起來,她大概是覺得自己和那些能出去工作的人相仿了,可她畢竟又沒出去工作過。

是在我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那些日子,奶奶晚上總去開會,總不讓我跟著。「又不是去看戲!」奶奶說,脾氣變得很急躁。

我跟著奶奶看過不少老戲。奶奶做補花掙了錢,就請別人看戲,請八子媽,請姨奶奶,也請院裡的另一個老太太,自然每次都得請我——她的「影兒」也得佔一個座位。奶奶不會看戲,每次看戲之前都得請教那「另一個老太太」。那個老太太懂戲,也並非真懂,用現在的話說也就是個「名人愛好者」。什麼梅蘭芳、姜妙香、袁世海、張君秋……奶奶和我都是從她那兒得到啟蒙的。我坐在劇場的椅子上睡覺,我是為中間的十五分鐘休息來的;休息的時候小賣部賣酸梅湯,我使勁說渴,至少可以喝兩瓶。奶奶總是說:「我年輕時候什麼戲也沒看過。」她大約是為補上這一課來的;平時胡同裡幾個老頭、老太太在一塊兒聊天,誰都比奶奶懂戲。奶奶什麼事都要強。不過只有一回,奶奶和那個老太太是都看懂了,不是戲,是電影《祝福》。看完了,奶奶直哭,那個老太太也直哭。「那時候可不就是那麼樣兒。」那個老太太說。「可不就那麼樣兒。」奶奶說。兩個人的眼睛都紅紅的。我不聲不響地跟在奶奶身後走。最慘的不是祥林嫂最後摔倒在雪地上,而是她捐了門檻,高高興興地回來的時候。奶奶後來總愛給別人講《祝福》,還是把「福」念成「斧」的音。不過她再也不願意看那個電影了。

一天晚上,奶奶又要去開會,早早地換上了出門的衣服,坐在桌邊發愣。

媽媽把我叫過來,輕聲對奶奶說:「今天讓他跟您去吧,回來道兒挺黑的。小孩兒,沒關係。」

我高興地喊起來:「不就是去我們學校嗎?我攙您去,那條路我特熟!」

「噓,喊什麼!」媽媽給了我一巴掌。媽媽的表情挺嚴肅。

我跑去找八子,我們倆早就想晚上去一回學校了。我們學校原來是一座大廟,八子說,晚上那兒的蛐蛐准少不了。

學校有好幾層院子,有好幾棵又粗又高的老柏樹,院牆上長滿了草,紅色的灰皮脫落了很多。天還沒黑,知了在老柏樹上「伏天兒——伏天兒——」地叫著。奶奶到緊後院去開會,囑咐我們就在前院玩。這正合我們的心意,好玩的東西全在前院,白天被高年級同學佔領的雙槓、爬桿、沙坑,這會兒全空著。

「八子,真是跟你媽說了?」奶奶又問。

「真說了。」

八子衝我笑。他才不用跟他媽說呢,他常常在外面玩到半夜,他媽顧不上管他。我常常為此羨慕八子。

我們先玩爬桿,我爬不過八子。又玩雙槓,一人占一頭,喊一聲「開始!」各自從雙槓上躥過去抓對方,幾個來回之後,我總是上氣不接下氣地被八子抓住。八子身體好,也跑得快。跟八子出去玩,我不用擔心挨欺負,八子打架也特別厲害。

八子的功課一般,不像惠芬三姐,惠芬三姐很用功,還是少先隊大隊委。我也是班裡的學習尖子,但我至今記得,一有算術比賽,八子的成績總比我好。他就是不用功,不按時完成作業,語文總考六十幾分。小學畢業時,我考上了一所名牌中學,八子只考上了三流學校。現在想想,八子的天資其實比我強,我純粹是靠了奶奶的督促,靠爸爸媽媽總能在課後幫我補習。誰管八子呢?他晚上不是幫家裡幹活,就是跑出去瘋玩。惠芬三姐是個例外,她不聲不響地幹活,又不聲不響地讀書。八子媽嫌她晚上讀書費電,她就每天早早地起來在院子裡用功。一九六五年,惠芬三姐考上了大學。那時候她戴上了眼鏡,更漂亮了,文質彬彬的,有學問的樣子。我真羨慕八子有這樣一個姐姐。八子卻不放在心上,總拿她的「四眼兒」開玩笑。惠芬三姐不屑於理他。八子也不太愛理惠芬三姐。

太陽落了。

「嘟——嘟嘟——」天完全黑下來時,蛐蛐果然不少。「嘟嘟——嘟嘟嘟——」東邊也叫,西邊也叫。我們順著聲音找,找到了一處牆根下。八子對準磚縫滋了一泡尿,一會兒,蛐蛐就蹦出來,在月光底下看得很清楚。八子很快就把蛐蛐逮住,看看,又扔了。

「老迷嘴,不開牙。」他說。

我們又找,找到一塊大石頭旁邊,蛐蛐不叫了。八子示意我別出聲,我們蹲在石頭邊靜靜地等,大氣不出。蛐蛐又叫起來,「嘟嘟嘟——」八子笑了。

「喲,我沒尿了。」

「我有!」我說。

「噓,小點兒聲。沖這兒撒,對準了。」

逮到了一隻好的。八子從兜裡掏出一張紙,捲成紙筒,把蛐蛐裝進去。

月光真亮,透過老柏樹濃黑的枝葉,灑在院子裡,斑斑點點。那麼大的院子裡只有我們倆。教室都是原來大廟的殿堂,這會兒黑森森的,靜悄悄的,有點兒瘆人。星星都出來了。我想起了奶奶。八子逮起蛐蛐來入迷,撅著屁股紮在草叢裡,順著牆根爬。

我對八子說:「我去看看後院有沒有蛐蛐。」

緊後院的南房裡亮著燈。我悄悄地爬上石階,扒著窗台往裡看。一排排的課桌前坐的全是老頭、老太太。我看見奶奶坐在最後排,兩隻手放在膝蓋上,樣子就像個小學生。我衝她招招手。沒看見,她聽得可真用心。我直想笑。奶奶常說,她要是從小就上學,能知道好多事,說不定她早就參加了革命呢!「我說不定就從你們老史家跑出去了呢。我有個表妹,就是從婆家跑出去的,後來進了共產黨……」奶奶老是講她那個表妹,說她就是因為上過學,知道了好些事,早早地放了腳,跑出去幹了大事。我又想笑了:奶奶跑起來是什麼樣呢?還是用腳後跟跑嗎……

講台上有個人在講話。講台兩邊還坐著好幾個人。有個女的老是給他們倒水喝。

我見過奶奶的那個表妹一回,只見過一回,在一個大樓裡。奶奶緊拉著我的手,在又寬又長的樓道裡走,東問西問。後來人家讓我們在一間屋子裡等著,屋子裡有好多沙發,可奶奶不讓我坐,她自己也站著。等了老半天,才來了一個女的,奶奶讓我管她叫表奶奶……

講台上的那個人講個沒完沒了。

我還從來沒有這麼遠遠地望著過奶奶。她直了直腰,兩隻手也沒敢離開膝頭。這下您知道上學的滋味了吧?我又在心裡笑。奶奶每天晚上都抱著那本掃盲課本念,有一課是《國歌》,她老是把「吼聲」念成「孔聲」。「又是孔聲!」連我都能提醒她了。她挺難為情,聲音變小,慢慢又大起來,念到「吼聲」的時候聲音又變小,停好一陣,大概是在心裡重複……

就在這時候,我忽然聽清了講台上那個人講的話:「你們過去都是地主、富農,都是靠剝削農民生活,過的都是好逸惡勞,光吃不做的剝削階級生活……」

什麼?再聽。

「……地、富、反、壞、右,你們是占的前兩位。今後呢?你們還是要認真改造自己……」

我趕緊離開窗台,站在台階下不知該幹什麼,腦袋裡「嗡嗡」的。地主?奶奶也是地主?

八子來了。「嘿!看,六個!」

我應了一聲,趕緊往前院走。

「後院有嗎?你怎麼啦?」

「後院沒有,咱們還上前院吧。」

「前院都沒啦!」

「那,咱們玩爬桿去吧。」我拉著八子緊往前院走,我怕他也聽見……

奶奶拿回來一個白色的卡片。爸爸、媽媽圍在奶奶身邊看,樣子倒像是很高興。奶奶直擦眼淚。

「這回就行了,您就甭難受了。」爸爸說。

「就是說,您跟大夥兒都一樣了,也有選舉權了。」媽媽說。

我趴在床上不說話。這是怎麼回事呀?我又不敢問。

「跟了你們老史家,唉……」奶奶又是那句話,說話的聲音也有些顫抖,「解放前我也沒過過一天舒心日子呀,比老媽子能強多少……」

「您可不能這麼想。」媽媽說,「您過的日子再不舒心,也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呀!工人、農民呢?人家過的什麼日子?」

奶奶的臉騰地紅了,慌忙點頭:「我知道,我知道。我就那麼一說。人家過得牛馬不如,這我都知道。」

過了一會兒,奶奶又對爸爸說:「你還記得給老史家扛活的劉四嗎?後來得肺病死了,剩下劉四媳婦帶著仨孩子……那時候我也是自個兒帶著你們仨。我就跟你大哥說過,真要是分了家,咱們這份兒由我做主,我就把那一畝多地給了劉四媳婦……」

「您可也別總說這事兒。」媽媽又說,「那是因為您有,不在乎那一畝多。」

奶奶愣了一會兒,說:「可不也是,讓我都給,我准不幹。還不是剝削思想?」

「行了,」爸爸彈彈那張白卡片說,「這回您就過舒心日子吧。」

奶奶把白卡片用一條新毛巾包起來,說:「打解了放,沒什麼人告訴我,我也是愛這新社會。我可不想再受你們老史家的氣……喲,這孩子八成著涼了吧?我說不帶他去……」奶奶才發現我蔫蔫地趴在床上,忙打住話頭,哄我去睡覺。

奶奶摸摸我的頭:「不燒。準是玩累了。」

奶奶給我打來洗腳水,又摸摸我的頭:「明兒奶奶給你包餃子,扁豆餡的,愛吃嗎?」奶奶也好像高興起來了。

直到半夜我還沒睡著。我聽見奶奶總翻身,大概也沒睡著。我不敢動,我怕奶奶知道我在想什麼。窗外,海棠樹的葉子輕輕地搖晃,露出幾顆星星。奶奶怎麼會是地主呢?我想起過去奶奶給我講《半夜雞叫》的時候……「周扒皮就靠剝削人過日子。」奶奶說。「什麼叫剝削呀?」我問。「就是光吃飯不幹活兒。」「那我是嗎?」「你不是,你還小。」「那您是嗎?」……真的,奶奶那時就不說話了,是爸爸把話接了過去:「奶奶不是做補花嗎?奶奶老了,我們工作養活奶奶。」……唉,我心裡亂七八糟的,一宿都沒有睡安穩。海棠樹的葉子不動了,仍然看得見那幾顆星星……

有好幾年,我心裡總像藏著個偷來的贓物。聽憶苦報告的時候,我又緊張又羞愧。看小說看到地主欺壓農民的時候,我心裡一陣陣發慌、發悶。我也不再敢唱那支歌——「汗水流在地主火熱的田野裡,媽媽卻吃著野菜和谷糠」。過隊日時,大家一起合唱,我的聲音也小了。我不是不想唱,可我總想起奶奶,一想起奶奶,聲音就不由得變小了。奶奶要不是地主多好啊!

我是解放後出生的,但還趕上了一些舊北京的「尾巴」。大人們都說我記事早。那時候,從早到晚,走街串巷做小買賣的和耍手藝的不斷。

一清早,就有挎著笸籮賣燒餅果子的,挎著小一點兒的笸籮賣爛糊芸豆的,挑著挑兒賣老豆腐的。賣爛糊芸豆的還有一塊布,你要是多花一分錢,他就把芸豆包在布裡,給你捏成一個小芸豆餅。奶奶有時候給我買一小碗芸豆,但絕不讓捏成餅,說他那塊布「一點兒都不乾淨」。我就是想要一個芸豆餅,於是哭、鬧。奶奶找來一塊乾淨布,自己給我捏。我還是哭、還是鬧,說那根本不是芸豆餅,跟賣的一點兒都不一樣。奶奶就說:「再不聽話,你長大了也去賣芸豆!那個賣芸豆的老頭兒就是從小不聽話,長大了沒出息,去賣芸豆。」

那時候,我們家住在東直門北小街附近。北小街再往北就出了城,很荒涼,破城牆、護城河邊長滿了荒草,地壇附近全是亂墳崗子,再走就是農村了。總有些趕大車的、拉排子車的從城外來,從北小街走過。馬蹄子踩在地上「咕嘰咕嘰」的。在我的印象裡,北小街永遠是滿地泥濘、滿地馬糞。馬的鼻子裡噴著白氣,趕車的人穿得很破、很髒,「哦——哦——」地喊著。我心裡挺怕。奶奶拉著我的手站在路邊,就又對我說:「看你聽話不聽話,那些趕大車的就是從小不聽話,長大了就得去給人家趕大車。」

奶奶總這麼說。中午,修理雨傘旱傘的在街上吆喝,我又鬧著不睡午覺,我願意看那個人用豬血把一條條的高麗紙粘到傘上去。一會兒,磨剪子磨刀的又在外面吹喇叭,「嗚哇——」,我又想看那個喇叭。奶奶就又是那些話,要麼是「不聽話就得去磨刀」,要麼是「那個修理雨傘的就是因為不聽話,才那麼沒出息」……

自從知道了奶奶是地主(後來我又入了少先隊),想起這些事,我心裡就對自己說:奶奶可不是看不起勞動人民麼?

可是還有另外一些事,讓我沒法解釋。也是我很小很小時候的事。門口來了一個買破爛的女人,敲著一個像瓶子蓋似的小鼓兒,背著一個柳條筐,筐裡還站著一個比我還小的女孩兒。奶奶拿了幾件破衣服交給那個女的。「您要多少?」那女的問,翻來覆去地查看那幾件破衣服。「這衣裳可還不算破。」奶奶說。「還不破?您瞧這袖子,這肩膀兒!頂多值……」那女的笑笑,說了個價兒。「那可不賣。」奶奶要收回那幾件衣服。那女的抓著衣服不撒手:「那您說個價兒。」奶奶又說了個價兒。「唉,您指著它發財哪?行啦,算我虧本兒!」那女的把衣服扔到筐裡,然後慢慢地掏錢。奶奶摸摸筐裡那個小女孩的臉蛋兒,奶奶就喜歡女孩子。「多大啦?」奶奶問那女的。「兩生兒。」「幾個?」「仨,仨丫頭!」「她爸做什麼?」「沒了。」那女的把錢遞到奶奶手裡。奶奶忽然不言聲兒了,愣怔地看著那娘兒倆。她們穿的衣服一點兒不比筐裡的衣服好。那女的背起筐來要走,奶奶又把她叫住。奶奶回屋裡拿了兩件我穿小了的衣服來,給那個女的:「這可不破,我們這孩子穿著小點兒了。」「您要多少?」「不是。」奶奶說,「您要不嫌,就給您這小閨女兒穿吧。」「哎喲,那敢情……」那女的把衣服在小女孩身上比比,笑著,「大媽您瞧,還真挺合適的……」我心裡真高興,又「呱嗒呱嗒」跑回屋去,把我的好幾件衣服都抱來。奶奶的眼圈直髮紅。那女的已經走了。為這事,奶奶總對爸爸媽媽誇我,說:「這孩子大了心眼兒錯不了。」

也許這又像媽媽說的,是因為我們有吧?可是我總覺得,奶奶的心腸絕不像個地主。周扒皮會那樣嗎?

不過,奶奶還是像個地主。住在北小街的時候,逢年過節,奶奶總把爺爺的舊照片擺在桌上,照片前擺兩盤點心。我沒有見過爺爺,媽媽說她也沒見過。照片上的那個男人穿一身緞子衣服,還戴個瓜皮帽,真像黃世仁,也像穆仁智。我想吃塊點心,奶奶不讓,說那是給爺爺的。

「這個人長得真難看。」我說。

「咳,不許瞎說!」奶奶把我從照片前拉開。

我還是遠遠地望著那照片:「他怎麼長得那樣兒呀?」

「他是你爺爺。」

「他是我爸爸的爸爸?」

「嗯。」

「他是您的什麼呀?」

奶奶又被逗笑了:「去問你媽,你爸爸是你媽的什麼。」

我跑去問,回來告訴奶奶:「是愛人。」

奶奶不言語,像是想著別的事……

奶奶那會兒不是在思念「失去的天堂」吧?上四年級的時候,我開始懂得了「階級敵人總是思念他們那已經失去的天堂」,就這麼想。不過自從我上了小學以後,奶奶已經不再供爺爺的照片了。

唉,奶奶是地主,這個念頭總折磨著我。睡覺的時候,我不再把頭紮在奶奶脖子底下了。奶奶以為我是長大了,不好意思再那樣了。只有我自己知道是為什麼。而且我心裡也明白:我還是跟奶奶好——這想法更折磨人。星星還是那些星星,在樹葉間閃亮。奶奶會死嗎?想到這兒,我還是害怕……

經常有個老頭兒到我們家裡來。奶奶讓我管他叫表爺爺。一身農村人的打扮,說是從河北老家來。我很少叫他「表爺爺」,心裡只管他叫「饞老頭兒」。他一來就盤腿往床上一坐,喝茶、抽煙,滿地上吐黏痰。奶奶就得去給他買肉、打酒。有一次爸爸小聲對媽媽說話,讓我聽見了:「要說地主,他才真是地地道道的地主呢。」怪不得他這麼討厭呢,我想。

「饞老頭兒」夾一塊肉、喝一口酒,誰也不讓,好像他就應該到這兒來吃,來喝。

奶奶坐在他對面,陪他說話。

依我看,這「饞老頭兒」說的全是反動話。

「老嫂子,您猜怎麼著?」他說,「現在難得喝這麼口好酒了。有錢你也不敢這麼買著喝。」

「是你勞動掙來的錢,你就甭怕。」奶奶說。

「那倒也是。您猜怎麼著?村兒裡對我還真不錯,瞧我這歲數,讓我喂牲口。活動活動,身子骨兒倒結實了。」

「你可得好好兒的。」

「那是。再者話說了,你不好好給人家干也得行啊?」他喝得滿臉發紅,「滋兒咋」地響。

「給人家干?」奶奶不滿意地斜了他一眼,「你這是給自個兒干。過去人家才是給你幹哪!」

「說的是,說的是。」那「饞老頭兒」連連點頭,低頭光是吃,不言語了。

「你的帽子摘了嗎?」半天,奶奶又問。

「摘了,頭年就摘了。」

什麼帽子?摘什麼帽子?那時我還不懂。

「老嫂子,您猜怎麼著?我還真是心服口服。可不是嗎?一樣爹媽生的,肉長的,憑什麼你就光吃不干呢……」他好像再找不出什麼詞兒來表白了,又說,「我可不像史五爺那麼混橫兒不說理。」

「史五爺怎麼著?」

「還戴著呢。老話兒說了,得人心者得天下,共產黨就是得了人心。你史五爺逞能,有你的好兒?」

我越聽越糊塗,這傢伙到底是不是地主?也許他是裝的?可又不像。不過我還是討厭他,老是滿地吐黏痰。還有,一來就吃肉、喝酒,電影裡的地主就那樣。奶奶還老給他喝。唉,可不是嗎?奶奶也是地主呀……

有好幾年,對這件事我心裡總是惶惶的。我希望那是假的,但願是那個晚上我聽錯了。我去想奶奶做過的事,說過的話,一會兒覺得奶奶真是有點兒像地主,一會兒又覺得一點兒也不像。我幾次想問媽媽,又怕媽媽真說是。我真想找個人說說。我跟八子說了。八子聽了一愣,然後直笑:「你別瞎說了,奶奶要是地主我死了去!」八子也管我奶奶叫奶奶。「真的,我親耳聽見的。」我說。「準保是你聽錯了。」「也許是。」我說,心裡輕鬆了許多。八子又說:「解放前才有地主呢,現在哪兒有哇?」我的心又一陣子緊:「說的就是解放前。」「反正我敢說,奶奶不是!」八子又拍拍自己的胸脯,「要是,我死去!」八子說得那麼肯定,我覺得周圍的空氣都明澈了許多。那是個夏天的中午,院子裡靜悄悄的。海棠已經有紅的了,梨還是青的,樹蔭下好涼快。八子揉著一團兒麵筋。我們常用麵筋去粘樹上落的蜻蜓。把麵筋放在竹竿的頂端,把竹竿慢慢升高,接近正在「做夢」的蜻蜓,「撲嚕嚕」,蜻蜓使勁扇動翅膀,但已經被粘住,跑不了啦……奶奶不會是地主,奶奶還總讓我教她唱《社會主義好》呢。奶奶不會是地主,媽媽從單位裡借來一張桌子,奶奶總是把熱鍋什麼的放在我們家自己的桌子上,說「可別把公家的桌子燙壞了」,她怎麼會是地主呢……

一九六六年,我快十六歲了,早已經過了入團的年齡。可我卻總入不上。爸爸、媽媽才跟我講了奶奶的事。

「你知道奶奶的成分是什麼嗎?」

我心裡「轟」地一陣緊張,不吭聲。

「你大概已經知道了吧?」

我說不出話來。

奶奶的娘家並不是地主,是個做小買賣的——開一個賣棉花兼彈棉花的小店,總共一間半門臉兒。奶奶從小長得漂亮,父母指望能靠她發財,立志要把她嫁到富貴人家去。那時代,在一個小縣城,要想做成富貴人家的賢妻良母,需要長得漂亮,需要把腳裹得特別小,需要會做各種針線活,需要會看公婆和男人的眼色……唯獨不需要唸書識字,「女子無才便是德」。所以奶奶不能像她的弟弟、妹妹那樣去上學,也注定了要有一雙小腳兒,要學會恭謙、馴順、忍氣吞聲。為什麼呢?只是因為奶奶長得好,只是因為她的父母希望攀一門闊親戚。

父母的願望竟真實現了。十七歲,奶奶嫁到了老史家。史家是全縣的首富,全縣將近一半的土地都姓史。不過史家要的僅僅是一個漂亮而且賢惠的兒媳婦,奶奶的父母照樣開著那一間半門臉兒的小棉花店。奶奶的父母唯有想到女兒是走了運,才覺得多年的希望沒有全落空。

奶奶可真是「走了運」,上有公公、婆婆,下有一大群小叔子、小姑子;公婆之上還活著一對老公公、老婆婆。奶奶既是兒媳婦,又是孫子媳婦。伺候了這個伺候那個,給這個磕了頭給那個鞠躬,聽完了這個的申斥再去給那個賠不是,似乎老史家主要是缺一個老媽子,缺一個挨罵的,缺一個出氣筒,才把奶奶娶過來的。只有奶奶的婆婆還算通些情理,因為她也是那麼熬過來的,而且還沒熬完。

「你看過《家》嗎?」爸爸問我。

我點點頭。

「就是那樣。那種大家庭都是那樣兒。奶奶的地位比使喚丫頭也差不多。」

奶奶病了,但是在那個大家庭,專為孫子媳婦做些可口的飯菜,等於是造反。奶奶的父母給奶奶送來些點心,但是得交到老公公那兒去。老地主還稀罕幾塊點心?但這是規矩。

我聽奶奶說起過這件事,奶奶根本沒見到那幾塊點心,奶奶的婆婆說了一句:「人家娘家送來的,她又病著……」於是也遭了一頓訓斥。

「你還記得《家》裡瑞玨是怎麼死的嗎?」

我又點點頭。

「奶奶生第一個孩子的時候就是那樣。老公公、老婆婆不讓找大夫,更甭說去醫院,他們捨不得花那份錢……」

在伯父前頭,我還應該有個姑姑的。我記起來了,奶奶常念叨她那個閨女,「模樣兒可俊了,要不是你們老史家,那孩子何至於死呀!」奶奶喜歡女孩子,就是因為她沒個閨女。一看見別人的閨女,她就眼熱,就想起自己那個死了的女孩子。所以奶奶對媽媽特別好,把媽媽當親閨女看。

「不是因為別的,因為那是規矩。」爸爸說,「就像你老太爺,出門兒幾十里,一泡屎也要憋回來拉到自家的地裡。因為那是規矩。那個社會,可笑和可恨的規矩太多了。」

奶奶生了三個兒子:伯父、父親、叔叔。叔叔還不到一歲,爺爺就死了。爺爺一死,奶奶在那個大家庭裡就更沒有地位了,沒有權也沒有錢。想給自己做件衣服,還得打著三個兒子的旗號去跟公公要。算計來算計去,要是能從給三個兒子做衣服的錢裡省出一點兒來,自己才能做件汗衫。大概唯因奶奶生了三個兒子,都是史家之後,奶奶才仍然能在老史家吃飯吧。

奶奶還不如讓老史家給轟出去呢,我想,那樣奶奶現在也就不是地主了。

其實奶奶給他們幹的活也足夠換來一天三頓飯了。無論什麼時候,奶奶總得伺候得公公、婆婆、小叔子、小姑子以及兒子們都吃了飯,她自己才能吃。老媽子也不過如此了,老媽子也是永遠吃剩飯。

奶奶真想離開那個家。奶奶的表妹就是不堪忍受那種日子,跑出去參加了共產黨。可是奶奶的表妹上過學,碰巧知道了有共產黨,奶奶知道什麼呢?她想跑也不知道往哪兒跑。再說她也不敢跑,連改嫁她都不願意,她要守節,她受的就是那種教育。奶奶從二十幾歲守寡到今天。

她只盼著兒子們都長大。伯父稍大一點兒,奶奶壯著膽子提出了分家的要求,但立刻遭到公公的痛罵。小姑子、小叔子也旁敲側擊:「嫂子,您要是想改嫁也行,家不能分!」對奶奶來說,這話是最大的侮辱了。奶奶只有自己偷偷地掉眼淚。再說,離開老史家,三個兒子怎麼上學呢?上不起。也許是受了她那個表妹的影響,奶奶執意要三個兒子都上學,而且都要上到大學。吝嗇而且迂腐的老地主,連屎都要拉到自家地裡,自然不忍心把錢送到學校去,奶奶豁出去了,吵、鬧、罵他們欺負孤兒寡母。奶奶竟然變得那麼勇敢!可不是,奶奶還怕什麼呢?她全部的心願就是她的三個兒子。她不願意三個兒子將來跟自己似的,更不願意三個兒子將來跟老史家的人似的。她只知道上學好,她的表妹好,她的表妹之所以好,就是因為上過學。她那時候不知道別的……

我的心一陣陣發疼。我想起奶奶夜裡睜著眼睛想事的樣子;想起她的歎氣聲;想起了她的腳;想起她捧著爸爸給她買的掃盲課本,在燈下一字一頓地念,總是把「吼聲」念成「孔聲」……

「她幹嗎算地主?」

「她吃了剝削飯。」

「她給老史家干的活兒就不算啦?」我那時真小。

「那是歷史,歷史造成的。」爸爸說。

唉,歷史!「那現在呢?」

「早就不算地主了。奶奶改造得好,早就摘了地主帽子。再說,奶奶幹嗎不愛新社會呢?她這一輩子,真正有了自由,真正過了舒心的日子,倒是在解放後。現在奶奶和大夥兒都一樣了……」

我鬆了一大口氣,在心裡罵了一句最難聽的話,罵那個「老史家」。

奶奶知道爸爸、媽媽把她的事告訴了我,見了我還有些難為情,又說要給我包扁豆餡餃子,小心地注意著我的反應。

我心裡又高興又難過,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說:「包吧。」語氣倒像是很勉強。

奶奶轉悠過來轉悠過去,不說話,偷偷地觀察著我的表情。我一看她,她就又把目光躲開。我很想開句玩笑,打破這尷尬的氣氛,又想不出逗樂的話。

直到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又把頭紮在奶奶的脖子底下。

「這麼大了還……沒臊!」奶奶說。

我覺出她也鬆了一口氣。奶奶的觀察力實在是末流的,她難道沒有注意到,我有好幾年沒把頭紮在她脖子下了嗎?

奶奶活了七十三歲,真正舒心的日子只有那麼幾年,就是從摘了地主帽子到「文化大革命」開始之間的那七八年。那些年,她整天都很忙,整天都很高興。她要給全家人做飯,要做補花,要負責全院的清潔衛生。奶奶是全院的衛生負責人。我還記得別人把寫了她名字的小紅字條貼在院門上時,她是多麼不好意思,又是多麼掩飾不住地高興。為這事她得罪了八子媽,八子家的衛生總是搞不好。

奶奶買了一把長把笤帚,掃起院子來不用彎腰。她的腰和背還是老酸疼。早晨,人們紛紛出門上班的時候,奶奶去掃院門前的街道,和所有過往的街坊們打招呼。她願意被人們看見。說她愛虛榮也行,說她是顯擺也對,她把門前掃得很乾淨。然後她就沖八子和我喊:「可別再糟蹋啦,啊?奶奶剛掃完!」確實是喊給別人聽的,但那聲音中也確實流露著舒心的驕傲。

奶奶堅持做補花。有時候活兒催得緊,她一直要做到半夜去,急得她就像小學生完不成作業那樣。全家人誰也幫不上忙,跟著著急。有一次媽媽說:「我看您就辭了這活兒吧。」「敢情你們都有工作!」奶奶喊。奶奶從沒有對媽媽喊過,嚇得全家都不敢言語。奶奶盼望能進補花廠,但她知道沒什麼可能,她的歲數太大了,人家不會要。她總埋怨八子爸不讓八子媽進補花廠。「趁她還年輕,你就讓她去得了。要不趕明兒後悔一輩子!」奶奶對八子爸說。八子爸笑笑:「是我不讓她去嗎?」「去不了,」八子媽趕緊說,「這幾個『勞神精』誰管?」奶奶又說八子爸:「讓你要這麼多!」「是我生的嗎?」八子爸抽著煙笑。「不要臉!」八子媽罵。

活兒不緊的時候,和八子媽還有其他幾個婦女一塊兒做補花,是奶奶最高興的時候。她們互相稱「老劉」「老魏」「老林」。奶奶是「老方」。奶奶非常喜歡這種稱呼,在家裡也「老劉」「老魏」地念叨,是因為新奇,更透著自豪和滿足。「我們老姐兒幾個有說有笑的,也不覺著累。」奶奶說。「老了老了,沒承想還趕上了好時候。」奶奶說。「唉,你們生的是時候呀!我還有幾天兒?」奶奶也常流露出遺憾。

星星。星星。星星。星星……

哪一顆星星是奶奶的呢?

我知道,奶奶是真心愛這新社會的。

那些星星都是死去的人變的,是為了給活著的人把夜路照亮……

「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奶奶又戴上了一頂「帽子」,不叫地主,叫「摘帽地主」。其實和地主一樣,占黑五類之首。所不同的是,「摘帽地主」更狡猾些;一個地主,竟然能夠「摘帽」,顯見其偽裝是何等的高明,其用心是何等的險惡,對社會主義的威脅是何等的不可低估。而且這也成了「劉鄧路線」的罪行之一。

奶奶先是不能再做補花了。社會主義的工作怎麼能給一個地主呢?後來,也不能再當院裡的衛生負責人了。權力當然更重要。

奶奶倒沒有哭,她嚇傻了。爸爸、媽媽也嚇傻了。好多人都嚇傻了。好多嚇傻了的人也都在做著傻事,做傻事時的樣子也都足以把別人嚇傻。

先是惠芬三姐從學校裡回來,用了半天時間,把院子裡的花全刨了。接著是北屋宋家幾個閨女把自己家的硬木大立櫃抬到院當中,用斧子給劈了。爸爸也偷偷地燒了幾本書。奶奶整天躲在屋子裡,掀開一角窗簾往外看;也不怎麼做飯,頓頓下掛面。傳說垃圾站發現了好幾根金條。街道積極分子們懷疑是我們院裡的人扔出去的,一是因為我們院離垃圾站近,二是因為我們院裡除了八子家成分好,其餘的都是黑九類。

惠芬三姐當了紅衛兵,一身軍裝,扎一條武裝帶,長辮子剪了,剪成了短髮。說實在的,我覺得她更漂亮了。

我在學校裡也想參加紅衛兵,可是我出身不是「紅五類」,不行。我跟著幾個紅五類的同學去抄過一個老教授的家,只是把幾個花瓶給摔碎,沒別的可抄。後來有個同學提議給老教授把頭髮剪成「陰陽頭」。剪沒剪我就不知道了,來了幾個高中同學,把非紅五類出身的人全從抄家隊伍中清除出去了。我和另幾個被清除出來的同學在街上惶然地走著,走進食品店買了幾顆話梅吃,然後各自回家。

院裡很亂,惠芬三姐帶了好幾個大學的紅衛兵,挨家挨戶地搜查。像是全院大掃除,各家的東西都擺到了院子裡。我們家裡也都空了,爸爸、媽媽和奶奶坐在凳子上低聲說著什麼,很恐怖、很警覺的樣子。

「真是沒想到。」媽媽說。

「平時看著可是挺老實的人。」奶奶說。

「您可別再這麼說了,老實人會藏這些東西?」

「誰呀?藏了什麼?」我問。

原來是惠芬三姐帶著人從那個最懂戲的老太太家抄出了兩箱子綢緞、一盒子金銀首飾,還有一本書,書上有蔣介石的像。

「在哪兒呢?」

「已經送走了,連東西帶人都送走了。」

我隔著窗戶往外看。又來了幾個紅衛兵,惠芬三姐正和一個挺高挺魁梧的男的說話,嗓門兒很大。她過去可從來不大聲說話的。她還說了一句「×他媽的」,從表情上看好像她並沒有那麼說。也許是我聽錯了?我們學校的那些女生也都那麼說了。我覺得我們男生那麼說說還可以……

媽媽讓我回學校去住。我上中學的時候住校。媽媽說:「這一陣子先不要回家,有什麼事我去找你。」媽媽給了我三十塊錢、六十斤糧票,看來夠兩個月的伙食費了。

晚上,我蹬上我那輛破自行車回學校。我兜裡第一次掖了那麼多錢、那麼多糧票。路上冷冷清清的。已經是秋天了。自行車軋在干黃的落葉上「嚓嚓」地響。路燈的光線很昏暗,影子從車輪下伸出來,變長,變長,又消失了。我好像一時忘記了奶奶,只想著回到學校裡該怎麼辦。那條路很長,全是落葉……

一天,媽媽到學校來找我,對我說,要是想回家就到她的單位去,她在那兒找了一間房;奶奶已經回老家了。

「什麼時候?」

「前天。」

「怎麼啦?」

「沒怎麼。我們怕出事,和你爸爸商量,不如先讓奶奶到老家去。」

我倒是鬆了一口氣。那些天聽說了好幾起打死人的事了。不過坦白地說,我鬆了一口氣的原因還有一個:奶奶不在了,別人也許就不會知道我是跟著奶奶長大的了。我生怕班裡的紅衛兵知道了這一點,算我是地主出身。

「過些時候,我就去看你奶奶,再給她送些東西去。」媽媽說,聲音有些抖。

忘記是為了什麼了,我又回了一趟家(可能是為了拿一件什麼東西)。院裡已經面目全非了。花沒了;地上刨得亂七八糟的,沒人管;每棵樹上都釘上了一塊語錄牌;搬來了好幾家新街坊。八子家也搬走了,聽說搬到胡同東頭的一個大院子裡去了。那兒原來住著個資本家,被轟走了,空下來不少好房。

我走進屋裡,才又想到,奶奶走了。屋裡的東西歸置得很整齊,只是落滿了灰塵。奶奶不在了。奶奶在的時候從來沒有灰塵。那個小線笸籮還在床上,裡面是一綹綹彩色的絲線,是奶奶做補花用的。我一直默默地坐著。天黑了。是陰天,沒有星星。奶奶這會兒在哪兒呢?幹什麼呢?屋裡沒有別人,我哭了。我想起小時候,別人對奶奶說:「奶奶帶起來的,長大了也忘不了奶奶。」奶奶笑笑說:「等不到那會兒喲!」……海棠樹的葉子落光了,沒有星星。世界好像變了個樣子。每個人的童年都有一個嚴肅的結尾,大約都是突然面對了一個嚴峻的事實,再不能睡一宿覺就把它忘掉,事後你發現,童年不復存在了。

接著是轟轟烈烈的兩三年。我時常想起奶奶。但史無前例的事太多,聽也聽不過來,想也想不過來。不斷地把人打倒,人倒不斷地明白了許多事情。打人也是為革命,罵人也是為革命,光吃不干也是為革命,橫行霸道、仗勢欺人乃至行兇放火也是為革命。只要說是為革命,幹什麼就都有理。理隨即也就不值錢。

接著是上山下鄉。掄橛頭的為革命而掄橛頭,養妾選美的為革命而養妾選美;飢寒交迫的為革命而飢寒交迫,揮霍無度的為革命而無度地揮霍。革命又是為了什麼呢?

我在延安插隊的時候,媽媽來信說奶奶回來了,奶奶歲數太大了,農村裡沒她幹的活,公社給了證明,說奶奶改造得好,態度非常老實。奶奶又在北京落下了戶口。

一九七二年我也轉回了北京。那年奶奶七十歲,頭髮全白了。爸爸、媽媽又都到雲南干校去了,又剩了我跟奶奶。或者說是,奶奶跟著我。我已經二十出頭了。我懂得了什麼是歷史。很多事情並非是因為人怎麼壞,而是因為人類還沒有弄明白那些事情為什麼是壞。譬如說奶奶,她還不明白地主為什麼壞,就注定是地主了。也可以說這是命運,但革命不正是為了把全人類都從那種厄運中解放出來麼?

但那還是一九七二年。

我回到北京的時候是半夜。在車站坐了半宿,到家的時候天還不亮。我推推院門,院門開了。我推推屋門,門上有鎖。我一愣。院裡的人還都沒起,很靜,誰家屋裡傳出響亮的鼾聲。奶奶這麼早上哪兒了呢?還是那四棵樹,一棵梨樹,三棵海棠,但樹葉都被蟲子咬得斑斑駁駁的。院裡蓋起了好幾間小廚房,歪七扭八,灰壓壓的。

北屋門一響,宋家老頭出來了:「喲,你回來啦?你奶奶這幾天淨念叨你呢。」

「我奶奶這麼早上哪兒了?」

「你沒瞧見?就在外頭掃街哪。」

我跑出院門。遠遠的晨霧中,有一個人影,用的是長把笤帚,是奶奶。後來我才知道,奶奶這麼早來掃街,是為了躲過人多的時候,怕讓人看見。她現在是以一個地主的身份在掃街,在改造,不是像當年那樣是衛生負責人。

奶奶見了我可是立刻就哭了。

我把奶奶攙進屋,勸她,安慰她。我才不說「這是群眾運動,您應當理解」呢!她怎麼會理解呢?多少大人物不是都不理解嗎?只是當我說到「群眾的眼睛是亮的」的時候,奶奶才不哭了,連連點頭,說街坊鄰居對她都不錯,街道積極分子對她也不錯,居委會主任還偷偷勸她別往心裡去,掃起街來也得悠著點兒。奶奶掃街總是超額,甚至加倍。

「還記得八子嗎?」奶奶問我。

「當然。」我早就聽說八子這幾年在街上很出名,外號叫「八爺」,一般的流氓小偷都服他。八子沒有去插隊。

「可不是嗎,唉!可是他見了我,還是管我叫奶奶。」奶奶說。這似乎使她非常感動。

奶奶又說:「沒人的時候我跟八子說,可得好好的,要不將來後悔一輩子。他倒是低頭兒聽著。別人說他,他連聽都不聽呢。」

「他進工廠了?」

「沒有。先前他想進工廠,人家說他不去插隊,不給他分配。這會兒人家給他分配了,他又嫌工作不好,不去,等著。他可倒也不缺錢花,又抽煙,又喝酒。他還老跟我說:像您這麼老實管什麼用!」

「惠芬三姐呢?」

「咳,還提惠芬呢!分配在外地,二十七八了,還沒個對象。她那個對象武鬥的時候死了,惠芬總還是想著那個人,時常說點子不著邊兒的話,說不是那個人她就不結婚……可那個人都死了好幾年啦。這都是八子跟我說的。頭些日子,我掃街時候碰上了惠芬,她頭也不抬。八子說,她不是光不理我,誰她都不理……」

我想起一九六六年查抄「四舊」的時候了,在院子裡,惠芬三姐和一個男大學生說話,那男的又高又魁梧,他會不會就是惠芬三姐的對象呢?

唉!「奶奶,咱們包扁豆餡餃子吧!」我說。世上的事都想明白了好像也不符合辯證法。

「行啊!」奶奶高興起來,「我給你錢,你去買肉餡吧。」

媽媽給我寫信的時候就說,回了北京好好照顧奶奶,想辦法給奶奶弄點兒好的吃。奶奶一個人老是熬粥、吃饅頭、炒白菜什麼的;她不願意去買肉,怕讓人看見說她沒改造好。

「您管他那些呢!」我說,「肉鋪裡賣肉就是為讓人吃的。革命就是為讓所有的人都過好日子!」

「可還有好些人連饅頭、炒白菜都吃不上呢。老家的人,好些貧下中農,吃也吃不飽。」奶奶一本正經的神氣。

我真得承認:奶奶的覺悟比我高。我開了個玩笑:「您可不能這麼說。您說貧下中農現在還吃不飽,那還行?」

奶奶嚇壞了,說不出話來。可不?在那些年,這可不是玩笑。

最後這幾年,奶奶依舊是很忙。天不亮就去掃街。吃了早飯就去參加街道上辦的「專政學習班」。下午又去挖防空洞。

「您這麼大歲數,挖什麼呀?還不夠添亂的呢!」我說。

奶奶聽了不高興:「我能幫著往外撮土。」

「要不我替您去吧。我挖一天夠您挖十天的。我替您去幹一天,您就歇十天。」

「那可不行。人家讓我去是信任我。你可別外頭瞎說去。好不容易人家這才讓我去了。」

奶奶還是那麼事事要強。

最讓奶奶難受的是人家不讓她去值班。那時候,無論春夏秋冬,不管颳風下雨,北京所有的小胡同裡都有人值班。絕大多數是沒有工作的老頭、老太太,都是成分好的,站在胡同口,或拿個小板凳坐在牆角里,監視壞人,維護治安。每個人值兩個小時,一班接一班。奶奶看人家值班,很眼熱,但她的成分不好。

一天,街道積極分子來找奶奶,說是晚十點到十二點這一班沒人了,李老頭病了,何大媽家裡離不開,一時沒處找人去,讓奶奶值一班。奶奶可忙開了,又找棉襖,又找棉鞋。秋風刮得挺大。

「真要是有壞人,您能管得了什麼?他會等著讓您給他一拐棍兒?」

「人家這是信任我。」

「就算您用拐棍兒把他的腿鉤住了,他也得把您拉個大馬趴。」

「我不會喊?」

「我替您去吧。」

「那可不行!」奶奶穿好了棉衣,拿著拐棍兒,提著板凳,掖著手電筒,全副武裝地出了門。

我出門去看了看。奶奶正和上一班的一個老頭在聊天。還不到十點。兩個人聊得挺熱火。風挺大,街上沒什麼人。那老頭在抱怨他孫子結婚沒有房……

十點剛過,奶奶回來了。

「怎麼啦?」

奶奶說:「又有人接班了。」臉色挺難看。

「有人了更好。咱們睡覺。」

奶奶不言語,脫棉襖的時候,不小心把手電筒掉地上了,玻璃摔碎了。

「您累了吧?我給您按摩按摩?」

奶奶趴在床上。我給她按摩腰和背。她還是一到晚上就腰酸背疼。我想起小時候給奶奶踩腰,覺得她的腰背是那樣漫長。如今她的腰和背卻像是山谷和山峰,腰往下塌,背往上凸。

我看見奶奶在擦眼淚。

「算了,什麼大不了的事兒!」我說。

「敢情你們都沒事兒。我媽算是瞎了眼,讓我到了你們老史家來……」

海棠樹的葉子又落了,樹枝在風中搖。星星真不少,在遙遠的宇宙間癡癡地望著我們居住的這顆星球……

那是一九七五年,奶奶七十三歲。那夜奶奶沒有再醒來。我發現的時候,她的身體已經變涼。估計是腦溢血。很可能是腦溢血。

給奶奶穿鞋的時候我哭了。那雙小腳兒,似乎只有一個大腳趾和一個腳後跟。這雙腳走過了多少路啊。這雙腳曾經也是能蹦能跳的。如今走到了頭。也許她還在走,走進了天國,在宇宙中變成了一顆星星……

現在畢竟不是過去了。現在,在任何場合,我都敢於承認:我是奶奶帶大的,我愛她,我忘不了她。而且她實在也是愛這新社會的。一個好的社會,是會被幾乎所有的人愛的。奶奶比那些改造好了的國民黨戰犯更有理由愛這新社會。知道她這一生的人,都不懷疑這一點。

當然,最後這幾年,她心裡一定非常惶惑。我不能原諒自己的是這樣一件事:那時每天晚上,奶奶都在燈下念報紙上的社論。在那個「專政學習班」裡,奶奶是學得最好的一個。她一字一頓地念,像當年念掃盲課本時那樣。我坐在桌子的另一邊看書。顯然是有些段落她看不大懂,不時看看我,想找機會讓我給她講一講。我故意裝得很忙,不給她這個機會,心想:您就是學得再好,再虔誠些,人家又能對您怎麼樣?那正是「反擊右傾翻案風」的時候,淨是些狗屁不通的社論。奶奶給我倒茶,終於找到了機會。

「你給我講講這一段行不?」

「咳,您不懂!」

「你不告訴我,我可不老是不懂。」

「您懂了又怎麼樣?啊?又怎麼樣?」

奶奶分明聽出了我的話外之音。她默默地坐著,一聲不響。第二天晚上,她還是一字一句地自己念報紙,不再問我。我一看她,她的聲音就變小,挺難為情似的……

老海棠樹還活著,枝葉間,星星在天上。我認定那是奶奶的星星。據說有一種螞蟻,遇到火就大家抱成一個球,滾過去,總有一些被燒死,也總有一些活過來,繼續往前爬。人類的路本來很艱難。前些時候碰上了惠芬三姐,聽說因為她「文革」中做了些錯事,弄得她很苦惱,很多事都受到影響。我就又想起了奶奶的星星。歷史,要用許多不幸和錯誤去鋪路,人類才變得比那些螞蟻更聰明。人類浩蕩前行,在這條路上,不是靠的恨,而是靠的愛……

一九八三年十一月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