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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1或短篇4

/邊緣/

那湖,並不大,十幾個足球場的樣子。差不多,也就這樣。

離開喧嘩不息的市區幾十公里,地勢變化,起伏跌宕。山在前面大起來。能見度好的天氣裡,從市區也可以望見的那一脈遠山,膨脹似的,大起來。山的各個部分,千姿百態相當複雜,山的整體卻給人十分簡單的印象。尤其是冬天。尤其在一夜罕見的大雪之後,到處是荒茫的白色,彷彿世界要回到初始的混沌。

前面的什麼路段上交通發生故障。往山裡去的車到這兒停下來,不走了。從山裡來的車呢,一輛也沒有。否則很少會有人在此逗留並注意到那一塊小湖,不到中午也很少有人光顧路邊的那家快餐店。

湖面,當然早已經凍硬。湖上、岸上、大路小路上、山和快餐店的屋頂上,到處都蓋著厚而且平坦的雪層。汽車孱弱地停在雪野裡,被襯比得毫無尊嚴。旅客們紛紛朝那家快餐店走去,一路大聲抱怨;嘴上的哈氣一冒頭,剛來得及抖一下,便被刺骨的嚴寒吞滅掉。雪,柔軟潔白綿延無際,把一切嘈雜都壓蓋住或吸收去了,留下無比透徹的安靜。但湖上似乎出了點兒事,接近對岸的地方有兩棵並排的大樹,有一堆人,遠遠地能看出其中有警察——一個或者兩個穿警服的人;厚而平坦的雪層上明顯畫出一個大圓圈,不可能很圓,但很大,幾乎把整個湖面都包括進去。

「這兒怎麼啦?」最先進來的一個小伙子問。

「哪兒?說清楚。」快餐店的老闆娘說。

「湖上,湖上不是出了什麼事?」

「對了,是湖上,說清楚,不是這兒。」老闆娘用指尖點一點她的櫃檯。

「怎麼回事?」

「死了個人。」

「什麼人?」

「喂,喝杯熱咖啡,還是來點兒酒?」老闆娘招呼隨後進來的一群人。

有個五六歲的男孩兒站在後窗前的一把椅子上,舉著一隻小小的望遠鏡。剛才他可能正朝遠處的湖面上瞭望,現在轉過身數著進來的人:「一、二、三、四五六、七,沒了。媽!七個!一共來了七個人!」

「知道了兒子,你跑一趟去叫你爸回來行不?」老闆娘顧不上回頭,又趕忙招呼圍攏來的客人,「對不起啦各位,吃飯還得等一會兒。」她抬頭看看鐘,自語道:「還不到十點呢,誰想到今天人來得這麼早!」

「嘿,我問你哪,」最先進來的那個小伙子說,「那個人是什麼人?」

「您要是也不知道,這會兒就還沒人知道呢。」老闆娘扭開頭,對他的語氣明顯地表示不滿。然後她飛快地換成一副笑臉,向圍在櫃檯前的其他人再說一聲對不起:「快餐還得等一會兒,有各種飲料和各種酒。這麼冷的天氣,先都喝一杯吧。」

「好吧,」那個小伙子掏出一張鈔票放在櫃檯上,「你給我來半升啤酒。」

老闆娘量好半升啤酒,端給小伙子,目光中也帶出一些歉意。

「請問死的是男的還是女的?」小伙子的語氣客氣了許多,但仍不免流露著焦慮。

「男的。一個老頭。」

「有多大年紀?」一個戴眼鏡的女人緊跟著問。

「那誰知道呢?」

「大概。」那女人往前兩步,靠近櫃檯。

老闆娘盲目地想一下。

戴眼鏡的女人不眨眼地望著老闆娘:「大概,估計一下,有多大歲數?」

「五六十?要不,七八十?」

那個小伙子已經松下心來,對老闆娘笑道:「不愧是老闆娘你真說得對,管他五十還是一百,只要是男的就都是老頭。」

老闆娘竟有些惱,紅了臉:「我說了我不知道。我們那口子光告訴我是個老頭。」

小伙子顧自哧笑著離開櫃檯,端著酒杯想找一個角落裡的座位。但他發現兩個最不惹眼的角落裡都有了人,西北角上不聲不響地坐著一個男人,東南角上同樣靜靜地坐著一個女人,他們好像都對湖上的事缺乏興趣。整個店堂呈正方形,有八九十平米,要在市區可以開一家大買賣。小伙子轉了一圈,注意到後窗前的那個男孩,走過去。

一對溫文爾雅的老人站在櫃檯前,面面相覷,望望窗外,又互相唏噓。

老闆娘:「還提呢!昨兒,天擦黑的時候,那會兒雪越下越大,看看不會再有人來了,我們那口子出去正要關門上板,就在這門口碰見一個老頭。老頭背了個大背包,呼哧帶喘地往湖那邊去。我們那位好心好意地問他,天這麼晚了您這是要上哪兒呀?那老頭頭也不抬,說是去太平橋。哎喲喂老天爺我們孩子他爸說,上太平橋您怎麼走到這兒來了?走錯啦您,這兒方圓幾十里沒有我不知道的地方,哪有個太平橋哇!」

南方口音的男人:「那麼,太平橋在哪兒?」

「不知道。」老闆娘接著說昨天晚上的事,「可您猜怎麼著?那老頭破口就罵,說這條道兒我走了一輩子了他媽的用得著你管?說,你瞎啦前頭這不就是太平橋了嗎?還說,我乍走這條道兒的時候你他媽的還不知道是個什麼呢?您瞧瞧您瞧瞧,好心當成了驢肝肺……」

溫文爾雅的老兩口連連搖頭歎氣:「唉,這個人哪!」「這人可也真是老糊塗了。」

「也不知道他從哪兒來嗎?」戴眼鏡的女人問,臉色有些蒼白。

「不知道。」老闆娘繼續說昨天晚上的事:「這您說我們那口子還怎麼管?回來跟我說,我說隨他去吧。我們那口子還直不放心,說你看這麼大的雪。我說你缺罵啦?他到前頭找不著太平橋他還死在那兒不成?嗨嗨,可誰想到真就……今兒天剛濛濛亮,我們孩子他爸一開門,雪停了,遠遠地就見湖上不知怎麼回事劃了個老大老大的圓圈兒,這麼早,平展展的雪地上怎麼會冒出來個大圓圈兒呢?跑去一看,有個人躺在對岸那兩棵大樹底下,推推他,您猜怎麼著?死了。」

老闆娘的兒子——那個五六歲的男孩,舉著望遠鏡向湖上瞭望;後窗的玻璃被雪色輝映得白亮耀眼,把他小巧的身影襯照得虛虛暗暗。那個小伙子挨近男孩,也向湖上望。接近湖對岸的那一堆人緩緩蠕動指指劃劃,但聽不見聲音。

小伙子:「把望遠鏡讓我看一下好嗎?」

男孩不理他,也不朝他看一眼。

小伙子再說一遍:「把望遠鏡讓我看看,行不?」

「不。」男孩一動不動地望著湖上。

戴眼鏡的女人、那對老人、南方口音的男人,便離開櫃檯都到男孩這邊來。

老闆娘於是喊:「兒子!不是讓你去叫你爸爸快回來嗎?」

男孩不吭聲,仍舊不動。

「我跟你說什麼呢兒子,聽見沒有?」

男孩舉著望遠鏡,連姿勢也絲毫不變:「不也是你,不讓我到湖上去嗎?」

老闆娘茫然地想一想,理屈詞窮,走出櫃檯,也到後窗邊來。除去角落裡的那兩個人,大家都聚在這兒向湖上張望。

雲,漸漸地稀薄,變白,天地茫茫一色。風,在湖面上、湖岸上、山腳下和樹叢間卷揚起層層雪霧,一浪一浪地盪開,散落。

南方口音的男人:「確實奇怪得很,到底為什麼會有那麼一個大圓圈嘛?」

「都是腳印,」男孩說,「那個大圓圈上面都是他的腳印。」

「都是他踩的,」男孩說,「踩成了一道溝。」

戴眼鏡的女人:「誰?誰踩的?」

男孩不回答,神秘地笑了一下。

小伙子:「是那個老頭?」

男孩鬆開手,讓望遠鏡掉落在胸前,依然望著湖上:「廢話,還能是誰?」

大家都愣了一會兒,然後「噢——」似乎有點兒明白。老闆娘拍拍男孩的小屁股,得意於兒子的聰明,然後看看每一個人,但是沒有誰去理會她的驕傲。

南方口音的男人:「給我用一用你的小望遠鏡好不好?」試圖摸一下男孩的頭。

「不。」男孩早有準備似的一彎腰,躲開他的手。

戴眼鏡的女人:「我呢,給我用一下行嗎?」這一回還不錯,男孩總算扭頭給了她一眼,但仍然是一個字:「不。」

老闆娘更加驕傲起來,笑得厲害。

小伙子把酒杯倒過來扣在桌上,向門外走:「去看看。」

戴眼鏡的女人望著小伙子的背影,緊緊張張地不能決定,直到店門在小伙子身後擺來擺去擺來擺去慢慢停住,她才慌慌地追上去:「哎,等我一下。」

男孩轉過身,環顧店堂一周:「一、二、三四五,媽!還剩下五個人!」然後從望遠鏡中饒有興致地看每個人的臉。

溫文爾雅的老兩口隨便揀了個座位坐下,各自要了一杯茶。南方口音的男人把頭探進櫃檯,眼睛幾乎貼在貨架上,像一匹警犬那樣上下左右琢磨了很久,最後什麼也沒買,退幾步在兩位老人近旁坐下,抽自己的煙。老闆娘在他身後狠狠地盯了一眼,轉出櫃檯,重又堆起笑去招呼角落裡的那兩個人。

「這位先生,您喝點兒什麼不?」

「喝什麼?」西北角的男人彷彿一驚,站起身,「噢噢,一杯咖啡吧。」

老闆娘再返身在店堂中走一條對角線:「您呢,想要點什麼?」

東南角的女人說:「隨便什麼吧。好的,就要杯咖啡。」

店堂裡一時安靜下來,只有匙杯相碰發出的微細聲響。只有茶杯輕輕地脫開桌面又落回桌面的聲音。

老兩口中的一個:「你也不記得太平橋在哪兒嗎?」

老兩口中的另一個:「不記得。」

「也沒有印象,大概在什麼方向嗎?」

「我現在想,是不是真有那麼個地方。」

老闆娘給錄音機接通電源,隨手揀了一盤磁帶裝上,按下一個鍵。

「要我看,」老闆娘說,「那老頭準是碰上『鬼打牆』了。」

南方口音的男人:「是的是的,他在湖上有可能是『鬼打牆』了,但是在這之前呢,他說要去太平橋,他還說前面就是太平橋,這怎麼理解?」

老闆娘:「那,依您的高見呢?」

「我很懷疑,他到底看見了什麼?」

鋼琴聲,似有若無。確實是鋼琴聲,輕輕的,緩緩的,一首非常悠久的曲子。窗外的雪地上有了淡淡的陽光。店堂裡的光線隨之明亮了許多,雪反射了陽光,甚至把窗欞的影子朦朦朧朧地印上天花板。鋼琴聲輕柔優雅,在室內飄轉流動,溫存又似惆悵,彷彿有個可愛但卻遠不可及的女人邁動起纖纖腳步。

後窗前的男孩忽然轉回身,喊道:「媽!我害怕!媽——我害怕——」

幾個人急步向窗邊去,悚然朝湖上望。

「怎麼啦兒子?」老闆娘摟住男孩,覺出他在發抖。

湖上沒有什麼明顯的變化。

老兩口互視片刻,安慰男孩也安慰自己:「不怕,沒有什麼事,別怕。」

男孩:「把錄音機關了,媽,你把它關上。」

「為啥呢倒是?」

「你把它關上,關上——」

「這孩子今兒可真是怪了,平時你不是愛聽它嗎?」老闆娘說著走過去關了錄音機,再回到兒子身邊來。男孩偎依在母親懷裡,安穩了些。

南方口音的男人瞇起眼睛望著湖上,側耳諦聽很久。然後他弓下身,目光仍然不放棄白皚皚的湖面,在男孩耳邊問道:「告訴我,你都看見了什麼?」

過了差不多兩小時,風大起來,前面的交通故障還不能排除。又一輛麵包車在快餐店門前停下。

男孩舉起望遠鏡。「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媽,媽——又來了九個!」現在他顯得很快活,站在椅子上手舞足蹈,並且哼唱起一支古老的兒歌。後窗燦爛的光芒勾畫出他幽暗的身形,就像個皮影。

九個人先後進門。老闆娘團團轉:「喂,有快餐盒飯,有葷的有素的。」

「聽說那邊大樹下,死了個人?」

「對,一個老頭。喂,有酒,還有各種飲料!」

「怎麼回事呢,兇殺還是自殺?」

「請坐吧,都請坐吧。這麼冷的天兒,先都喝杯熱飲再吃飯吧。」

新來的幾個人不急於落座,圍著老闆娘,圍著那對溫文爾雅的老人和那個南方人,詢問湖上的事,嘰裡呱啦南腔北調一團嘈雜:……噢,是嗎……昨天晚上?對,開始下雪了……太平橋。什麼太平橋……不,不記得。真的有這麼個地方……沒人認識他?到底怎麼回事呢……他從哪兒來……

老闆娘衝出重圍:「勞駕勞駕,怎麼回事我也不知道。」這時她見那個小伙子和戴眼鏡的女人回來了,就說:「要問就問他們吧,他們剛從湖上回來。」

「喂,怎麼樣了?」老闆娘自己先問。

戴眼鏡的女人好像把離開時的惶恐和焦慮都丟在湖上,微笑著,一邊踢踢踏踏地跺腳一邊擦眼鏡上的水霧:「冷死啦冷死啦,湖上好大的風噢。什麼?哦,讓他先說。」她望一眼小伙子,那光景他們已經很是熟悉了。

小伙子:「不錯,你那寶貝兒子說對了。那圓圈整個是那老頭踩出來的。」

戴眼鏡的女人:「他在湖上一圈一圈整整走了一宿,把那一圈雪踩得又平又硬。不不,不像是『鬼打牆』。」

小伙子:「不是『鬼打牆』。他不像是迷了路。他肯定是以為走到了他要去的地方,這才躺下來。喂老闆娘,再給我一杯酒。」

戴眼鏡的女人也要一杯。她很美,皮膚很白,帶一副細邊眼鏡,很文雅。

小伙子:「他在湖上一圈一圈至少走了有四五十公里,最後在岸邊看見了一塊大石頭。對,就在那兩棵大樹下。那石頭兩米多長一米多寬平平整整,邪門兒了,正好像一張床。看得出,他死前並沒有迷了路的那種驚慌失措,他完全相信那是一張床。」

戴眼鏡的女人:「他走到床前,他以為他走到床前,脫了鞋,還把一雙鞋端端正正地擺好——想必這是他幾十年裡養成的習慣,然後爬上床,脫了棉大衣把棉大衣當被子,躺下,把自己蓋好。就這樣。」

「有條不紊,看不出他有過一點兒慌張。」

「睡之前他還吸了一支煙。就這樣。」

「他身上、衣兜裡,什麼也沒有。沒有一點能說明他身份的線索。」

「發現時,他死了並不久。就這樣。」

「是我們那口子最先發現的。」

「那時候天也就是剛剛亮,對嗎?」

「天剛濛濛亮。」

戴眼鏡的女人看看手錶:「就這樣。現在是一點,他死了七八個小時了。」

沒有人說話。都望著後窗。

過了一會兒,小伙子也看看手錶:「噢是嗎?老闆娘,給咱們開飯吧!」

「喂,都有哪位要快餐盒飯?該死的我們那口子怎麼還不回來!」老闆娘滿腹怒氣地朝湖上望望,順手在錄音機上換了一盤磁帶,按下一個鍵。「有酒,也有煙,有各種飲料!」

這一回是一首提琴曲,開始的節奏急切、跳躍、斷斷續續,繼而低迴旋轉、悠悠蕩蕩連成一氣,反反覆覆地加強著同一個旋律。彷彿在一片大水之上,彷彿有一條船,彷彿是一個水手駕了一隻木舟。窗外,絲絲縷縷的殘雲在天上舒捲廝纏,風刮起雪塵肆無忌憚地揚灑在空中,太陽把它們照耀得迷濛燦爛。一隻提琴孤獨地演奏,撥弦,弓在弦上彈跳,似乎有些零亂,然後是一陣激動的和弦、變奏,漸漸又透出初始的旋律,纏綿如夢……彷彿有槳聲,有水聲,有船頭蕩破水面的聲音,彷彿有喁喁的話語。

男孩又喊起來:「媽我害怕!媽——我害怕!我害怕——」

人們呼啦一下又都聚向後窗。除去西北角那個男人和東南角的那個女人。

「媽你把它關上!把它關上——」

「天哪可真是怪了,今兒這孩子是怎麼了?」老闆娘說,憂心忡忡地看著眾人。

「關上!快把它關——上——」

老闆娘趕緊過去關了錄音機,回來,摟住瑟瑟發抖的兒子,輕輕撫摸他的頭,攥住他冰涼的小手,大氣不出地盯著湖上。

湖上仍然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的變化。

新來的一個人問:「湖上那些人,他們在等什麼?」

「可能在等新的線索。」「可能,正與電視台聯繫,尋找老頭的親人。」「等他的親人,或者朋友。」「也可能等運屍的車來。」

新來的人中有七個出了店門,到湖上去。

老闆娘喊:「喂,見著我們那口子讓他快回來!你們就問誰是快餐店的老闆,對,那就是我們孩子他爸,讓他馬上回家來!」

南方口音的男人也走到門外,站在台階上抽了一支煙,又回到店堂裡。他看著男孩已經又在母親的懷中玩耍了,便湊近來盯住男孩的眼睛問:「你看見湖上都有什麼?別害怕,告訴我,你還看見了什麼?」

文質彬彬的老兩口顫顫地說:「別,別再問他。」「你看他剛剛好些了。」

老闆娘茫然無措,不知該聽誰的。

男孩似乎把剛才的恐懼全忘了,又高興起來,舉起望遠鏡看屋子裡的每一個人:「一、二、三……媽,現在還剩九個。」

一個新來的人:「把你的望遠鏡讓我看一下,行嗎?」

男孩端著望遠鏡看,不理他。

另一個新來的人:「給我看一下就還給你,怎麼樣,行不行?」

男孩從望遠鏡中看每一個人,對上述請求毫無反應。

最先來的那個小伙子喝著酒,笑笑:「你們休想。這孩子邪門兒了,老闆娘你這兒子將來是個人物。」

「至少,」戴眼鏡的女人說,「你這個兒子能把你的小店守得牢牢的。」

但這時男孩從母親懷中掙脫出來,下地,逕直朝東南角走去。他走到那個女人跟前,站下。東南角的女人彷彿很疲憊的樣子,從始至終一聲不響,讓人擔心她是不是病了。男孩站在她跟前注視了她好一會兒,她才發覺。

「噢你好!」她說,「有什麼事嗎?」

男孩:「你想不想用一用我的望遠鏡?」

「喔,當然好。可用它看什麼呢?」

「湖上,你可以用它看看湖上。」

「對對。好,讓我來看看。」

下午四點多鐘,湖岸上又來了一輛警車。紅色的警燈一閃一閃,滅了。幾個警察再次圍著死者拍照:全景,近景,局部。攝像機對準老頭平靜的臉,推近拉開,推近,拉開,然後搖拍遠景。

鮮艷的落日挨住了山頂。山的某些被照耀的細部,更加複雜、真切。風把天空刮得非常乾淨,山的全景依舊十分簡單、甚至抽像。大山的影子倒下來,漸漸淹沒了那兩棵大樹的影子,像黑色的油那樣緩緩浸染著雪層。湖面上一半晦暗陰鬱,一半燦爛悅目。雪層,和雪層上的那個大圓圈一點兒也不融化。

沒有跡象表明前面路段上的交通故障可以很快排除。快餐店門前,有些汽車掉轉頭準備往回走了,發動機隆隆作響,排氣管噴出一股股白煙。

「一、二、三、四、五、六、七,媽!走了七——個!」老闆娘的兒子說。陽光斜進快餐店的窗口。窗欞的影子一條一道,起起伏伏落在店堂中央的地上、桌椅上,落在人的身上、臉上。

從湖上回來的人說,在一尺多厚的雪層下,找到了老頭的那個大背包。

「怎麼知道一定是他的呢?」

「背包裡有一張他年輕時的照片。很舊了,已經發黃,表面佈滿了裂紋。」

「是他?」

「很明顯,那是他,是他年輕的時候。」

「是從一張合影上剪下來的。」

「噢?」

「照片的一側,殘留了一個女人的肩膀。」

「肯定是一個女人?」

「看得出,她穿的是一件碎花旗袍。」

「他呢?」

「他嘛,看樣子那時他有三十多歲,很普通,一張最容易被人忘記的臉。」

老闆娘一次次到門外去,張望她的男人。「該死的,還想不想回來!到底是上哪兒去了……」

男孩又唱起那支古老的兒歌,唱得零零落落,不時向他的母親報告湖上的情況。「媽,媽!他們把他抬上汽車啦。」

人們喝著酒,喝著咖啡和茶,漫不經心地扭轉臉看一看窗外。往山裡去的路還沒有修好,往山裡去的車無聲無息還停在雪地裡。

「沒有他的地址嗎?背包裡有沒有什麼可以證明他身份的東西?」

「沒有。」

「背包裡有一袋米、一罐油、一盒糕點和一包糖果。就這些。」

「還有幾隻漂亮的發卡。就這些。」

「對啦,還有幾個紅色的紙袋,每個紙袋裡一沓嶄新的鈔票,一元一張的,十張。」

「會不會是壓歲錢?」

「是壓歲錢,再有幾天就過年了。」

「哦對,還有些煙花爆竹。再沒了。」

「還有一個禮拜,就要過年了。」

「這條路常出故障嗎?」

「但願今天夜裡咱們都能回到家吧。」

男孩像模像樣地扭著胯,扭著小屁股,扭出歡快的節奏,把那支陳舊的兒歌唱出嶄新的激情。陽光不知不覺地消逝,昏昏暗暗的後窗把男孩的身影融化進去,風更大了,風聲很響。「汽車開啦,媽!他們把他運走了。」幾乎分辨不出這聲音是從哪兒發出的。

老闆娘扭亮了燈,昏黃的燈光讓人打不起精神。老闆娘走近錄音機,但偷看一眼她的兒子,躊躇片刻,又戰戰兢兢地走開。

天黑起來的時候,往山裡去的路通了。一二三四五六七,有七個人站起來,依次出門,打算進山去。男孩從望遠鏡中看他們怎樣走出去,看店門在他們身後怎樣擺來擺去擺來擺去,看風怎樣把碎雪從門隙間吹進來並且在門前化成水。男孩看見東南角上的那個女人還在,望遠鏡從那兒走一條對角線,男孩看見西北角里的那個男人也沒走。

老闆娘思慮良久,對男孩說:「我出去看看,不知你爸爸到底哪兒去了。」她看看角落裡的兩個人,把話甩給他們聽,「我不會走遠,我就到門前的大路上,絕不走遠。」

「一、二、三。」男孩子把他自己也數進去,店堂裡連他總共剩下三個人。

男孩從望遠鏡中看到:東南角的女人終於向西北角走去。

男孩看到:她走到西北角那個男人近旁停下腳步,站著,一言不發。

男孩看到:男人點了一支煙,吸了兩口,才轉過臉來,望著女人。

窗外一團漆黑,風聲壓倒一切。

男孩聽見女人說:「這麼久,你還沒有認出我嗎?」

男孩聽見男人並不回答。男孩看見,男人的眼睛裡和女人的眼睛裡,都有一層亮亮的東西湧起,湧得厚厚的。

男孩悄悄溜進櫃檯,按響了錄音機,躲在櫃檯後面。窗外,漆黑的雪地上走過漆黑的風聲。然後是一把吉他,一把要命的吉他,響起來,顫抖著響起來……彷彿在那顫抖的琴聲前面和後面,都有著悠久的時間。男孩像那琴聲一樣,顫抖著,蹲下,把雙膝緊緊抱在懷裡。

很久很久,男孩聽見那女人對那男人說:

「我等你,我們一直都在等你。」

「我們等你,我們到處找你。」

「我們找你找了,一萬年。」

/局部/

我知道,這之前他們一直都在找我。

這麼多年他們一直也沒放棄找我。

我知道早晚他們會找到我。他們找到我就是把我殺了,說實在的,我嘛,我也沒有什麼好抱怨的,換了我是他們我又能怎麼辦呢?殺一個叛徒不像殺一個別的什麼,無論怎麼講,於情於理都是講得通的。

我是個叛徒。叛徒,我看不用再怎麼解釋了,叛徒這兩個字家喻戶曉。

不不,不是冤案。可能有些「叛徒」是冤案,我不是,真的我不是。沒人冤我,沒有,真沒有。我真是叛徒,不騙你。唉,但願還能有人信我的話,我希望不要因為我曾經是個叛徒,就再也沒人肯相信我。相信我,至少我不是無賴。我認賬。我罪惡深重我死有餘辜,我都承認。我幹過的事我一件都不抵賴。不翻案,我不翻案。

當然,也翻不了。

儘管如此我還是想說:該平反的平反,該翻案的翻案,我不渾水摸魚;我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世上確實有冤獄,也確實有真正的叛徒,實事求是。從小,母親,還有父親,就希望我長大了至少做一個誠實的人,不管發生了什麼都要實事求是。那時候,每逢過年,父親給我買一些煙花爆竹,母親給我一點兒壓歲錢,我伸手去接,他們先不給我,他們先問我:在過去的這一年裡你是不是一個誠實的孩子?我說是。他們說:再想一想,要實事求是。我再想一下,說是,或者說不是但明年我會是的,然後父母才把那些過年的禮物送到我手裡。

我這麼說,並不是要求寬恕。

自打我成了叛徒,多少年來——多少年了?有一萬年了吧?我心裡非常清楚,就剩下實事求是能讓我保存住一點點良心了,也是我唯一的贖罪方式。只有這樣,我偶爾才能睡一宿好覺;才能在夜深人靜卻無法入睡的時候喝杯酒,指望隨後可以夢見那些唾棄了我卻總讓我想念的人;才能在每年的清明,為我的父母和被我所害的人燒幾張紙;才能稍稍地舒一口氣,才能活下去。

夠多滑稽是不是?總能找到活下去的理由。我的一切罪惡就出在這兒:貪生怕死。

照理說,我還活個什麼呢?

有很多年,我從這兒跑到那兒,從那兒跑到這兒,隱姓埋名怕有人認出我,怕他們找到我。想像他們找到我的情景,比想像他們怎樣處決我,還可怕。與其讓自己人把我處死,真不如當初死在敵人手裡。當然,他們早就不把我當自己人看了。我不敢想像怎麼面對他們,我不敢想像在哪一年哪一天,在什麼地方、什麼情況下,他們忽然找到我。但是每年每月每時每刻,我都強迫著做這樣的想像。一種強迫症。理智上並非不知道應該怎麼辦;應該不想,或者,應該去死。清醒起來,我知道我不如盡快去死,像我這樣的人只有死路一條早晚還不是一樣?那麼麻煩別人倒不如自己干還要光彩些。讓自己人——我是說讓那麼多好人——恨著、罵著,蔑視、唾棄然後把你找到,就像找一隻史前動物那樣驚異於你怎麼還能活著,與其這樣,真不如自己知趣早早地去死了吧。活得沒有一點兒讓人看得起的地方,就不能死得勇敢一點兒至少爽快一點兒麼?想是想得挺好,可一著手去做我就又害怕了,下不去手,自己下不了自己的手。刀子、繩子、河邊、樓頂、毒藥……辦法是不少,決心也不小,關鍵是得真幹哪。真要去幹了這才看出我是個天鑄地造的叛徒坯——貪生怕死,稟性難移。一個人像我這麼怕死真是無可救藥了,活到我這個份兒上還怕死,真讓人失望。你有多怕死你就有多愚蠢,這是說我。人的怕死和人的愚蠢,你怎麼估計都不過分;當然,並非所有的人都是這樣,我是指我自己,並不是所有的人都像我這麼廢物。好人們看我活得就像條狗。我自己最明白,我活得未必比得上一條狗。我的那條狗活得比我有道理。我到這大山裡來之後養了一條狗,我東躲西藏了好多年然後在這片大山裡住下了,養了條狗,它活得比我有用比我自信。它無條件地跟著我,除了春天它不知跑到哪兒去瘋一陣子它從不離開我,它除了離不開我就只醉心於那片大山,它每天望著四周的大山玩一會兒然後睡一會兒,活得坦然自在。唉,但願來生吧。但願那時我能做到寧死不屈,但願來生我能有這樣的品質,能夠那麼勇敢和那麼明智。寧死不屈,確確實實是明智的:死了,是無比的光榮,沒死呢,得到大家的尊敬和愛戴,自己也更信任自己,自己也更看得起自己。關鍵是你得經得住打,經得住各種刑法的折磨,不怕死。

那座城市,我已經有很多很多年沒去過了。我在那兒出生,在那兒長大,又在那兒成了叛徒。自從我成了叛徒逃出那座城市,很多很多年裡我沒有回去過一次。起初我是覺得沒臉見人,沒有比叛徒更卑鄙更醜惡的東西了;我從小就知道,誰都是從小就知道。而後我才意識到他們不會饒過我,他們必定在全力尋找我,在沒有證據說明我已經死了之前他們不會放棄這樣的努力。這是對的,這完全應該理解:當然不能讓一個出賣了別人也出賣了自己的靈魂的人,就這麼逍遙法外。我不敢回去。

不敢回去的原因還在於,我不想觸景生情又回憶起我被敵人抓住,以及此後種種可怕的情形。我一心想到大山裡去,到深山野林裡去,越是荒涼偏僻越是人跡罕至越是交通閉塞風氣不開,越好。到一個沒人認識我的地方,開荒種地自食其力了此一生,我以為這樣就能把一切都忘掉,把善與惡都忘掉,把所有的人都忘掉包括把自己也忘掉,統統忘掉。

事實上這辦不到。除非去死,你什麼也忘不了。良心的規則跟下棋的規則類似,即便是棋錯一步滿盤皆輸,那你也不能悔棋。然而生命的規則又不同於下棋,生命已經被開墾過了,除非去死你不可能重來一盤。可我正是因為怕死才成了叛徒的呀。實際情況很可能就是這樣:你要是看重良心你就別怕死,你要是怕死你就別在乎良心。可是,你又牽掛著良心又捨不得性命,我是說我,像我這樣的人可還有什麼出路麼?

很多年很多年以前敵人把我抓住,先是勸導我,說我年輕無知受了人家的騙。實事求是地說,那陣子我表現得很像回事。我一一駁斥敵人,歷數他們的罪行,揭穿他們的謊言,以嚴謹而且精彩的邏輯證明他們的虛偽,我那時生氣勃勃才思敏捷滔滔不絕——可不像現在這麼沒用,質問得敵人瞠目結舌理屈詞窮。好歹我這一輩子也算大義凜然慷慨陳詞過那麼一回。那感覺真不錯,覺得自己是那麼崇高,真是一種幸福。我想,我那時看上去一定是非常勇敢。事實上不是那麼回事。我想我有幸能夠勇敢了那麼一陣子,歸根到底是因為我堅信我的信仰是對的。但正是因為這樣,我才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叛徒。或許有必要把叛徒的概念界定一下:一種情況是,經過勸導,你真的相信是你錯了,你真的認為你是受了騙,於是你放棄了你原來的信仰,那麼你不應該算叛徒,你只是改變信仰罷了,信仰和改變信仰那是一個人的自由不是嗎?另一種情況是,敵人,譬如說用高官用金錢或用美色來引誘你,於是你就放棄了你原來的信仰,那麼依我看你也不是叛徒,因為這說明你原來就談不上有什麼信仰,你只不過是找錯了陞官發財和享樂的途徑,你本來就是個利祿熏心貪圖享樂的人,現在你只是調整了你的經營方式你並沒有背叛你的初衷。再一種情況也就是我的情況,我一點兒不懷疑我的信仰,我懂得那是唯一正確的道路,我至今都相信那是人間最最美好的理想,可是,在死的威脅下我放棄了它,背叛了它,為了活命我出賣了它,這就是徹頭徹尾的叛徒。

鐵案如山。

勸導無效,他們就打我。我是說敵人。敵人開始打我,給我用刑。我不想說這些事,不想說那些細節。殘酷殘酷,無非是說那些刑法有多麼殘酷,說這些幹嗎?為自己開脫罪責?不管多麼殘酷,不是有人挺住了嗎?那就是說人是可以挺得住的。人折磨人的方法,和人經受折磨的能力,都是能讓人自己為之震驚的。我不想說那細節還主要不是因為這個,主要是因為那場面太讓人覺得屈辱。他們就像揍一條畜生那麼揍你,就像打一隻蒼蠅那樣恨不能一下子就打死你,就像摔一堆破盆子爛罐子沒頭沒腦地把你摔來摔去,就像貓擺弄一隻耗子,他們一踹就把你踹得跪在地上,你好不容易又站起來那好他們再踹再把你踹得趴下,你別指望還能保持什麼尊嚴,他們把你圍在中間像輪姦似的那麼輪流著揍你,東一鞭子西一棍子,揍得你滿地亂滾,渾身是土是汗,滿臉是血是泥,你不可能不呻吟不可能不把身子蜷縮起來,別相信電影裡那些有分有寸的拍攝,你的衣裳不可能只是在肩膀上或後背上撕破那麼一小塊,你被打得連褲子全都掉下來這一點兒都不算新鮮,甚至那個最要命的玩意兒都哆哆嗦嗦的上面沾滿了土,他們就用不管是鞭子還是棍子去撥弄它還他媽的笑著,你想想看那原本可是為了做愛的呀。這時候,你要是還能相信,你是人,說實在的,那也就不算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了。這時候,你要是還清醒,你會覺得以往的人間很可能全是幻覺,什麼上學啦你要衣著整潔尊師愛友那些小時候的事,後來長大了又是什麼要注意言談舉止彬彬有禮要尊重別人也要自尊,什麼文明禮貌什麼文雅瀟灑風度翩翩什麼講究衛生注意營養還有什麼什麼——碰破塊皮還要小心翼翼地上一點兒藥?那全是假的,全是幻覺,是夢,要麼就是謠言。人哪,真是神秘真是不可思議,任何時候你都不敢說你是在夢裡還是從夢裡醒來了,你在夢裡是不是也可以再做夢呢?你醒來了是不是還可以再醒來呢?別再說這些事了,我怕我又糊塗了,又不知道自己這是在哪兒了。我一度精神不大正常。我老是得不時地這麼掐一掐自己的大腿,感覺一下疼不疼,等一等看,會不會又醒過來。習慣了,其實沒用。

我說我精神一度不大正常沒別的意思。我不要求寬恕。請相信我。

其實在夢裡你也能想起來掐一掐自己的大腿,你也能有疼的感覺,於是你欣喜若狂以為這一回不是夢了,可這麼一欣喜若狂那才妙呢,忽悠一下你就醒了。有一回,我夢見我愛過的那個女人在大山腳下的那個小湖邊把我找到了。我的那條狗把她領來,把我找到了。湖水清冽,波光瀲灩,小時候讀過的那篇古文中怎麼說的?「近岸,卷石底以出,為坻,為嶼,為嵁,為巖。青樹翠蔓,蒙絡搖綴,參差披拂。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怡然不動;俶爾遠逝,往來翕忽……」正是那樣。綠草茵茵,山青水碧,輕風徐徐,樹影婆娑,正是這樣。湖岸上,她向我走來。我那條狗走在她前面,想必是它領她來的。她走到我跟前沉默著看了我很久,然後說:「我一直在等你,我們到處找你。」她含著淚對我說:「你不是叛徒,真的你不是,你弄錯了。」可我幹過的那些事呢?「那是假的,」她說,「那是夢,是你做過的一個夢。」可我怎麼才能知道現在這不是夢呢?她歎一口氣:「你看。」她讓我看她身上那件碎花的旗袍。細細碎碎的小花真真切切,一團團一片片都帶著她的體溫和汗香,連貼邊上密密的針腳我都一一看過。這是真的?這真是真的?她擦去淚水,微笑著:「你真是夢怕了。」我仍然不敢相信,就掐著自己的大腿,圍著那片湖水滿腹狐疑地走。她跟在我身後,說:「跟我回家吧,回太平橋去。」她這麼一說,我想我倒得先驗證一下她是否真是我愛過的那個人,我猛地轉回身問她:「你還是在太平橋經營著那個小酒吧?」她點點頭說:「這麼久你都到哪兒去了?我們一直在等你回來。」我低頭想了一會兒,心裡盤盤繞繞的有點兒糊塗。她又說:「不信你看呀。」我尋著她所指的方向看去,看見我的父母、親人一二三四五六七都來了,看見我的朋友,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他們都來了,他們毫無惡意毫無輕蔑毫無仇恨地望著我,他們有說有笑互相隨隨便便地交談著向我走來。真的這回真是真的啦我想,我再把他們一一從頭到腳看個仔細,抓住他們的手抓住他們的胳膊抓住他們的衣襟這回錯不了啦我想,這回到底是真的了我說,是真的當然是真的他們也都說。「回家吧,」他們說,「再有幾天就要過年了。」我就在那邊的一塊大石頭上坐下,痛痛快快地哭。我那條狗蹲在我身旁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嗓子裡哼哼唧唧的,眼神也是那麼又悲又喜似的,我想這還會錯嗎?我哭了又哭心裡那個舒坦、那個輕鬆、那個慶幸、那個高興呀……然後忽悠一下,醒了。還是醒了。就這麼忽悠一下,睜開了眼,非常簡單。

忽悠一下。一秒鐘都沒用。

甭提有多簡單了。

醒了,還是那條結結實實的炕,還是那間空空落落的屋子,還是我,一個人,後窗外是那片湖,一片白,遠處是大山,白茫茫天地一色,下雪了,下了一宿大雪這會兒已經停了,太陽出來,雪地上和山谷裡,飄浮起空濛寂寥的光芒。有個孩子的聲音,也許一個也許幾個,在說歌謠:一一、一二三,打江山;二二、二三四,寫大字;三三、三四五,烤白薯;四四、四五六,親骨肉;五五、五六七,七七四十九,九九八十一,撿個騾子當馬騎!童謠,沒人知道是什麼意思。陽光照進屋裡,門前兩棵老樹,樹幹的影子倒進來,斜著,把屋子分開成三塊;早晨是西邊的一塊最小,中午有那麼一會兒三塊一樣大,然後樹影繼續移動、延長,傍晚時東邊的一塊最小,越來越小變紅變暗,每天都是這樣。我的那條狗臥在院前,臥在兩棵老樹之間,每天都這樣。它不叫,它已經老了,很少有什麼事還能讓它大驚小怪。並沒有院牆,一直可以望到大山,四周連綿不斷的大山,沒有公路通到這兒。太陽東山出,西山落,每天這樣。月亮圓了,月亮缺了,月影走過湖面,月月如此。那片湖並不大,幾十個足球場的樣子,差不多也就那樣。山綠了山又黃了,湖水封凍了,湖水融化了,年年如此。沿湖岸,錯錯落落十幾戶人家,春種秋收生兒育女,祖祖輩輩就這樣。

說實在的,嚴刑拷打我還是經受住了不少,有個把月我什麼都沒說。實事求是,我不是想要求寬恕。可是慢慢我明白了,就這麼打下去非把我打死不可。最後無非兩種結果:要麼我招供;要麼我以後的日子就只剩了坐牢和挨打,不打死我就不算完。敵人明確地說:「你別以為我們不敢打死你,你不算個什麼重要人物。」這下我害怕了,我相信他們會的,會打死我,我無足重輕。

不知道為什麼一聽見死我就害怕了。只知道這一害怕,把我全毀了。

越害怕就越害怕,越想越怕。

我那時候二十一歲。我躺在牢房裡越想越委屈,就這麼就完啦?所有的願望,所有的準備,所有的夢想令人激動的種種夢想,長大吧快點兒長大吧一天天盼著長大去實現那些夢想,終於長大了接近那些期待了,按捺不住的期待眼看著就來了……然後忽悠一下就這麼全完了?再也沒有了再也不可能有了?黑暗,無窮無盡的黑暗、虛無、無著無落,噢天哪那是什麼?也許連黑暗連虛無都沒有,那會是什麼?什麼也沒有,誰都沒有,自己也沒有,沒人知道你到哪兒去了,你死啦,死啦死啦死啦,死啦,什麼也沒有死啦,什麼也看不見也摸不著什麼也幹不了,死了……這時候我才懂了活著有多麼好,我才發現我是多麼想活。

小時候,我這麼想像過一回死,想到最後我趕緊跑到母親身邊偎依在母親懷裡:「媽,我害怕。」父親走過來問我:「怕什麼?你看見了什麼?」我不回答,母親摟住我我覺得安全了。我問母親:「媽,死疼嗎?」母親愣一下,望望窗外,把我摟得更緊些,說:「想那個幹嗎,那還早著呢,還早著呢。」我想是呀還早著呢,還有好多好多年呢,這樣,很快我就不去想它了。

可現在,死這麼快就來了,沒想到會這麼快。我才二十一歲。我躺在牢房裡委委屈屈地哭起來,一邊哭我一邊想到我甚至還沒結過婚呢。我愛著一個女人,就是我夢見在湖邊把我找到的那個女人。事實上,我還沒來得及對她說過什麼。我有把握她對我印象不錯。在漆黑的牢房裡我肆無忌憚地哭著,想著,越想越相信她對我印象不錯,要是我對她表白她不會拒絕我。我真後悔為什麼我早點兒沒對她說,有什麼可不敢對她說的呢,要是我知道我這麼快就要死了我一定敢對她說。至少她不會一下子就拒絕我。有一次好幾個朋友一起吃飯,她一定要挨著我坐,那不像是偶然的。人多,坐得很擠,我們倆幾乎是緊挨著了,我先還盡量躲開一點兒,後來我發現她並不躲,好吧我也不躲試試看,結果我不躲她也沒躲,那不像是無意的。我永遠都記得她的體溫和汗香。那一天有點兒讓我神魂顛倒,夜裡想起來覺得很緊張。她長得很美,皮膚很白,戴一副黑邊眼鏡很文雅,不不絕不是什麼「情人眼裡出西施」,第一次見到她我就發現她很美,不是漂亮而是美,很美,而且很文雅。她年齡比我大,這並不重要。我第一次見到她是在長途汽車上,汽車在半路停下來,下著大雨,前面的什麼路段上交通發生故障,汽車都停下來。旅客們都到路旁的一家咖啡店裡去。咖啡店很小,所有的座位上都有了人,上帝的安排只有我和她沒有座位。有一扇後窗,很高,很窄,窗台卻很寬。我把咖啡放在窗台上。她走過來也把咖啡放在窗台上。雨很大,窗外是茫茫雨霧和隆隆的雷聲。我和她站在後窗前,上帝的安排,我們必然要互相說些話。雨一直沒停,前面的交通故障一直到天快黑時才排除,上帝的安排,我們倆先是站在後窗前,後來就輪流著在窗台上坐一會兒。她很美,很有文化很有思想,很有修養,又很有激情性格很開朗。我呢,我那時才思敏捷自命不凡,不管什麼事一點就通,不僅理解得快還能加以引申,雖不免有穿鑿附會之嫌但憑著機智總能跟上她的思路。她坐在窗台上。她身後的玻璃上,雨水一層層抖開、一浪一浪地鋪落,閃電不時照亮那面玻璃,照亮她和我。我對她一見鍾情。雷聲雨聲一刻都不減弱,為了聽清我的話或是為了讓我聽清她的話,她一次又一次把頭湊近我,我感到了她的呼吸,甚至聽見唾液在她喉嚨裡纖柔地滾動。漸漸地,我頭一次感到自慚形穢,感到自己才學疏淺卻還自以為是,不懂裝懂,真是可憐可笑。不過看來她挺喜歡我。天黑前我們成了朋友,我膽怯地問,我們可以做朋友嗎?她說,當然。這是上帝的安排。正是她的引領和介紹,使我找到了我信奉的終生的理想……不不,是信而未奉,我是個叛徒。

有一回我到她的住處去。

晚上,她正在浴室裡。她在浴室裡喊:「請進!」

她在浴室裡說:「你先在客廳裡等一下。」水聲,噴灑濺落的水聲。她說:「你坐,我馬上就好了。」

我坐下。水聲不斷。水落在地上的聲音,和不是落在地上的聲音,使我想入非非。那浴室的六面想必都應該是墨綠色的,墨綠的和雪白的,都掛了晶瑩的水滴,燈光在水霧中尤其飄幻寧和,深暗的影子搖動著那墨綠的和勾畫出雪白的……我覺得身體裡和靈魂裡都一陣陣顫抖,慌忙地抽煙、看報紙,然後不得不跑到陽台上去,努力驅除對那色彩和對那些水聲的渴望。我躺在昏暗的牢房裡,鐵窗外有幾盞星光,心裡又翻動起那樣的渴望。「喂,你幹嗎呢一個人在陽台上?進來。」水聲停了,她從浴室裡出來,頭髮還是濕的,穿一件紫紅色睡袍。她舒舒坦坦地坐下,散散漫漫地跟我談話。我想,對啦,應該是紫紅的,紫紅的和雪白的,我眼前便出現那樣的畫面:紫紅的、靜的、渾然縹緲的和雪白的、動的、真實的鮮活……我害怕我的眼睛裡已經流露出了褻瀆。「喂你怎麼走哇?」我走了。我這輩子,什麼都讓這「害怕」二字給毀了。我成年累月地渴望那水聲和那水聲停下來的時刻,想像墨綠的、紫紅的、和雪白的。躺在清冷的牢房裡,晨鳥開始啼鳴,我知道如果不招供我也許都活不到夜鳥歸巢的時候,我將死去,我將沒有結過婚就死去,我將沒有感受過女人就這麼死去,我將沒能對我所愛的女人表明我的心意就死去,永恆的黑暗和無邊無際的虛無那是什麼?天哪,那些墨綠的、紫紅的和雪白的……

第二天敵人再拷打我,那些刑具一擺出來我就哭了。這一下全完了,這是我毀滅的開始。這一下敵人知道他們很快就要贏了。他們更加自信了:就這麼打下去,變本加厲地打,打下去,用不了很久他們就要贏了。果然,我沒能讓他們失望,就這樣。

我只想到,我要是就那麼死了我就再不可能得到她了。我竟然沒想到,我叛變了我也一樣不可能得到她了。事實上,當我疏忽大意地在那趟車上胡言亂語讓敵人盯了梢的時候,這件事就已經注定了。當我走進那家小飯館,還是那麼放鬆著警惕,自命不凡地跟一群人高談闊論的時候,一切就都安排定了,我已經再不可能得到她了。

敵人把我放出來的那天我才明白這一點。

那是個陰雲密佈的下午,看樣子就要有一場大雪。我聽見路上的人說,就快要過年了。敵人把我入獄時的那個大背包還給了我,裡面還有一點兒錢,我買了一袋米、一罐油、一盒糕點和一包糖果,心想快過年了,回家去應該給父母買些年貨。買了,這才想起父母每年都要問我的話:「在過去的這一年裡你是不是一個誠實的孩子?」雖然我已經不是孩子了,但二十一年中這已成為父母向我祝賀新年的習慣。我這才想起我是不能回家了。

我出了城,無目的地沿著公路走。天快黑時下起雪來。

我獨自在大雪中走了一夜,並不考慮方向。從我被敵人抓住的那一刻始,一切就都晚了,我無論如何都回不了家了。也許這件事決定得還要更早些。在我還沒有看出保持警惕是多麼重要、在我還沒來得及改掉自命不凡的壞習慣就有了自己的信仰之時,這件事就已經決定了。

天濛濛亮時,雪停了。公路上有了汽車。我用盡身上所有的錢買了一張車票。售票的老頭問:「去哪兒?」無所謂去哪兒,我想,越遠越好。

我在東北的大森林裡待過幾年,在那兒伐木。我到過南方的海島,打過幾年魚。我還到過西北,黃土高原,販過幾年鹽和牛。我跟著一個江湖醫生學了些醫道,先只是為了自己的保健(我一度病得厲害差點兒死在滇西的一個小寨子裡),後來也給別人治治病,要一口飯錢,不多要,我是個罪孽深重的人。閒了悶了或是病倒在床上了,時間多得打發不完,我就讀讀醫書,也讀史書,什麼書都讀,找見了就讀,並無計劃,也無章法,不過是一種消磨光陰的方式。有《四郎探母》那麼一齣戲,我看了那麼多書,只在那個戲本上發現有人給過叛徒一點兒同情。當然那不是一本好書。我這麼說可沒有別的意思,我說過了,我自己都不會寬恕自己,四郎雖也是貪生怕死,但他沒出賣過別人。我山南海北地走了好多年,還是想念家鄉,就又回來,在離那座城市幾百里外的大山裡住下了。

養了條狗,蓋了間房,我們一起在大山裡,一住幾十年。

幾十年中,數不清有多少次我想到那座久別的城市裡去看看,但一次都沒去。這真是糊塗。

我那條狗,可真是條長壽的狗。它老得連叫都懶得叫了,甚至到了春天它也不出去跑了。它整天整天就守著我,整天整天就趴在門前那兩棵老樹之間,永不厭倦地瞭望四周大山。它年輕時可不這樣,一到春天,它就嗚嗚咽咽地叫幾宿,我拍拍它的頭說「你去吧」,它就去上十幾天,十幾天我們不見面,夜裡我偶爾能從風中聽見它在山裡跑,追著它的相好,漫山遍野地叫。十幾天後它准回來。

每次它準時回來,我都感動得想哭,同時相信我不如一條狗。並不是說我不如它快樂,而是說我不如它忠誠不如它心懷坦蕩。

如果,小時候,是因為離死還太遠太遠,在這漫長的時間裡,你不知道會有什麼美妙的事在等著你,所以,死雖然畢竟是你的方向,你也先不去理會它,你偶爾想它一下就把它拋在腦後一心一意去享受生,那是有道理的。

如果,二十一歲那年,你還太年輕,你還不知道命運早已決定,你愛著一個女人,一個美好的女人,至少你想得到一個女人的愛,因此你想活下去,即便你是被命運蒙蔽著而選擇了不死,你也是有道理的。

可現在,謎底早已揭穿,終點也已經看得見了,從現在到終點的這段很短很短的距離中,肯定來不及出現什麼奇跡了,一切都能夠預見了,不過是取這幾十年中的若干分之一再重複一下罷了,再這麼怕死再這麼怕他們找到我是沒道理的。

不要再美化自己了。不要為自己的怕死找理由了。我就是常說的:怕死鬼。

樹影消失了。門前那兩棵老樹,我越來越對它們懷著恐懼又對它們抱著希望,他們早晚會從那兩棵老樹後面轉出身來,找到我,我害怕他們找到我因為我害怕看他們仇恨、輕蔑的眼睛,但我希望他們處死我,快些處死我。

儘管我自己還是下不了自己的手,但我對我的這個下場心悅誠服。

未來是什麼且不去管它了。問題是過去無法更改。關鍵是,現在應該結束。

在所有我看過的那些書中,都沒有叛徒的天堂。這我知道。即便是在《聖經》上,也沒有,沒有叛徒的天國之路。這我都明白。

那天,那是春天,奇怪,我的那條狗又嗚嗚咽咽地叫起來。它已經好多年不這樣了。我想,說不定要有事了。我拍它的頭說:「去吧。」它就去了。我明白,這是天意,肯定要出事了。它向暮色的山中跑去了。我很高興不讓它看見我被抓住,不讓它看見我也許被處死。否則它會受不了的。

月亮出來了。月色下,那兩棵老樹的影子指向黑黝黝的大山。他們是從左邊這一棵後面出來,還是從右邊這一棵後面出來,只剩下這個問題懸而未決。

到底我也沒弄明白他們是從哪一棵後面來的。

我想,唯一的悲哀是等了這麼多年,何必要白白等這麼多年呢。自從我疏忽大意被敵人盯了梢的時候,或者再晚一點兒是我被敵人抓住的時候,或者再早一點兒,是我認識了我終生所愛慕著的那個女人的時候,我就注定應該去死了。或者更早一點兒,是那場大雨把前面的路沖壞了的時候,是我走進那家小咖啡店發現所有的座位上都有了人的時候,是我和她都看中了那扇又高又窄的後窗的時候,我已經非死不可了。

可供選擇的僅僅是:一種死法可以上天堂,另一種死法只能下地獄。

這麼多年來,我卻怎麼也回憶不起,那個大雨天,我坐了長途汽車,是要到哪兒去?

他們來了。他們早晚會找到這兒來的。

我點了一把火,燒了那間房子。這樣,那條狗回來找不到我,也就不必總在這兒瞎等了。它會想明白。它沒辦法它總得離開這兒,到別處去度過它最後的生命。

/構成/

甚至可以這樣認為:你們不期而遇,你對她一見鍾情,你至死不渝地愛著那個女人,這件事,還在你五歲那年就已注定。

你五歲那年的一天早晨,也許你還能記得也許你早已忘記,那時,太陽剛剛從對面的山樑上升起,你站在門前端著一隻小小的望遠鏡,望著你的父親爬上對面的山梁,望著你的父親背著一個大背包,沿著唯一的羊腸小道爬上那道山梁,朝你們揮手。照理說你不會忘記,那時你問母親,父親他要到哪兒去?母親搖搖頭眼裡有淚光,顧不上看你,說:「父親,他要去找他想找的東西。」你再舉起那隻小小的望遠鏡:父親不見了,父親消失在那片蒼茫的大山裡。當然當然,這你忘不了。父親那一走,就再沒有回來。

就是在那時候,已經注定了,在你身後在人群密聚的城市裡有一個小姑娘,未來她要使你墜入情網。

因為父親再沒有回來。因為,將來,某一天傍晚,會有一個人從大山裡來,無意中給你帶來父親的消息。因為,那時候,母親已經老了,你已經到了父親當年的年齡,只好是你到大山裡去跑一趟,證實那個消息。

但是現在你還看不見那個人,這時候你還看不見他。

你正在寫你那篇小說,標題是:眾生。但這時候那個人正朝你走來,帶著有關你父親的消息。

你坐在寫字檯前,面對敞開的窗戶,窗外,陰涼的南牆上掛滿了牽牛花濃綠的葉子,花已蔫萎,一批嶄新的花蕾正在悄悄地膨脹。你並未注意那些花,但事後你會回憶起它們。房門在寫字檯左邊,離你大約三米遠,也敞開著。這座房子沒有什麼變化,跟若干年前一樣,房門直對著那道山梁。那道山梁,是遠方那一片層巒疊嶂的大山的餘脈。推敲詞句的當兒,你有時朝山上望一眼,有時側過臉,目光在那山上呆呆地停留很久。不管你看見了什麼,你只能看見山的正面。你看不見它的背面。你看不見,在山的背後正有一個人在往山頂上爬,看樣子他是要翻過這座山。

如果他翻過那座山,那,他就一定要從你門前經過。那山樑上,唯一蜿蜒而下的小路,穿過一大片水田,經過你的門前,然後連接起大路,連接起條條大路,通向市區。

陽光,曾經從敞開的門中,落在你近旁,然後不知不覺在地上轉了一個弧,像一把折扇那樣收攏,在門腳下收攏成一條線,退出門去。南牆下的陰影便展開,齊齊的一線向前推進,在一個由季節所規定的位置上停下來,猶豫片刻,轉移角度又開始收縮。在這過程中,盛開的牽牛花漸漸凋殘。你一直坐在寫字檯前寫你那篇小說。這會兒,對面的山樑上全是夕陽橘紅色的餘暉了,滿山的鳥啼蟲鳴。水田里,蛙聲漸漸高亢。

那個人,正在山的陰影裡往上攀登。他要翻過這座山,儘管這件事尚未驗證,但看不出他有其他企圖。他顯然是要翻過這座山,而且看不出他有改變主意的跡象。

一俟他翻過那座山,他別無選擇,他就要從你門前的這條小路上走過。望著遠處浩如煙海的城市,從山裡來的這個人,他要向他遇見的第一個人問路,這再合情合理不過。一俟他翻過那座山,注定,他要向你問路,那時你也別無選擇。他是個喜歡傳播消息的人,一俟他翻過那座山這就是命運的選擇,他永遠不會想到,他的嗜好會給別的命運造成什麼樣的轉折。

但這會兒你看不見他。這時候,他以及他將要帶來的消息,對你來說還都不存在。他將告訴你一件在深山裡已經發生了的事情,但這會兒對你來說,那件事尚未發生。

但只要山背後的那個人能夠翻過那座山,你就會在天黑之前聽說那件事。那件事將引得你做出一個決定:明天一早到山裡去,乘長途汽車,到很遠很遠的深山裡去。雖然這會兒你完全沒有這樣的打算,但只要山背後的那個人能夠翻過那座山,你明天乘長途汽車到那片莽莽蒼蒼的大山裡去——這件事,就正在發生。

他翻不過那座山的可能性,差不多沒有。

與此同時,在你這間房子以西在喧嘩不息的市區,在縱橫交錯密佈如網的街道上,在林林立立的高樓中,在飛揚的歌聲、蒸氣、煙塵的籠罩下,在成群成片的蟻穴一般的矮屋裡,和在一些相對幽靜的地方,分佈著十幾個也打算明天到大山裡去的人。明天,天一亮就動身。你們,你,和那十幾個人,都已在這個世界上生活了很久,但素昧平生,明天,你們將有機會見面。除去其中的一個,那十幾個人和你,你們互相說幾句無關痛癢的話,那是你們一生中相距最近的時候。那十幾個人,除去其中的一個,你們互相不會留下什麼印象。正如天文學家有時候發出預言,一顆不知名的小彗星,什麼時候,在什麼方位,經過它離地球的最近點,然後離去,直到它毀滅再沒有機會回來。

除外的那一個,就是那個女人。就是當年的那個小姑娘。只不過現在她長大了。等待了這麼多年,她長成了一個美麗而且文雅的女人。

此時此刻在市區中心,在四周喧喧囂囂的包圍之中,有一條安靜的小街,小街上有一座更為安靜的院落,院子裡有兩棵高大的梧桐,和一棟西洋式的小樓。紅磚的樓牆,牆根下長滿了綠苔,磚面有所剝蝕。窗框都是白色的,都有百葉窗,百葉窗也是白色的。門廊的台階很高,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層,花崗岩廊柱的頂端有渦旋狀翻捲的紋飾,沾染了斑駁的銹色。從樓門到院門之間,在梧桐樹巨大的影子裡,一條石子鋪成的甬道,差不多呈S形。甬道兩旁的土地,想必曾經是草坪,想必原來是綠茵茵的草坪並且時常開放幾朵淡黃的野花,但非常遺憾,現在都裸露著。

她就在那兒,在其中的一扇玻璃窗後面。她一直就在那兒,這麼多年過去,她從小姑娘長成了女人。

你和她之間,一條無形的路,早已注定,等了這麼多年,這條路是否能夠疏通?還要等一會兒看。

現在,她正在梳洗打扮。

夕陽照耀著你對面那道山梁的同時,也透進她的臥室,在紫紅色的地毯上投下一塊整齊的光芒。你窗外的那一牆牽牛花開始蔫萎的時候,她正在午睡。那時,有一隻蝴蝶在院子裡飛來飛去,在樹蔭裡,在門廊下,在裸露的土地上,在她窗前,飛。然後在她的窗台上落下也睡了一會兒,在夢中翅膀仍然一張一合,一張一合。她醒來之前,那只蝴蝶飛走了。那只蝴蝶越過院牆,一直向東飛,這會兒飛近市區的邊緣,在離你不遠的一棵合歡樹周圍流連。合歡樹上的那戶人家,注定與你無關,無論山背後那個人打的什麼主意,也不管未來和遠方正在如何編排你的命運,此生此世你都不會與那一家人有任何關聯,你們也許偶爾會離得很近,比如在市場上,但你們之間有一道無形的牆,你們相當於在兩座相鄰的但事實上沒有出口的迷宮裡,走著。

蝴蝶飛走後不久,那個女人醒了。她醒來的時候,正是你窗外南牆的陰影開始退縮的時候,你全神貫注於那篇小說——《眾生》。一個長久以來的問題吸引著你,可是想不清:一旦佛祖普度眾生的宏願得以實現,世界將是什麼樣子?如果所有的人都已成佛,他們將再做些什麼呢?這時候她醒了,她看看太陽,又看了看表,起身轉進浴室。

墨綠色閃現一下,隨即浴室的門關了。

隔著門,水細密地噴灑,像雨,水落在地上的聲音像雨,水不是落在地上的聲音令人想入非非。但是屋裡沒有別人。屋裡有兩盆盛開的瓜葉菊,分別安放在屋子的東南角和西北角,相距彷彿很遠。屋裡有一排書櫃。書櫃旁有一台落地式電風扇。中間的書櫃裡,有一隻裝上電池就又會叫又會翻跟頭的小布狗。對面牆上掛了一幅很大很大的油畫,畫的是:湖岸;冰消雪化的季節,殘雪之中可見幾片隔年的枯葉;落日時分,背景上山巒起伏,山的某些被夕陽照耀的局部描繪得相當精細,山的整體晦暗不清只是一脈十分簡單的印象。屋裡,最不惹人注意的地方,有一隻老座鐘。當——聲音沉重、深穩,當——當——當——當——當——當。七點。

七點,你正在城區的邊緣,離那只蝴蝶不太遠的地方,側臉呆望那座山,沉浸在你自己編織的故事當中:設若有一天,佛祖的宏願成為現實……

七點鐘,水聲停了。浴室的門輕輕推開,從墨綠當中脫穎出一縷如白晝般明朗燦爛的光彩,在幽暗的過道裡活潑潑地跳了一下,閃進臥室。隨之,很多人(以前有很多人,以後還會有很多人)的夢想就在紫紅色的地毯上無遮無攔地呈現。烏黑的和雪白的、飄灑的和凝重的、真切地隆起和虛幻地陷落,都掛著晶瑩的水滴,在那兩盆盛開的瓜葉菊間走著對角線,時而邁過那塊陽光,時而踩進那塊陽光,打開電風扇,蜂鳴似的微風吹著真實抑或夢境的每一個細節,自在徜徉毫不經意,使很多人的夢想遭受輕蔑,輕蔑得近於殘酷。

她戴上眼鏡,坦然坐在床邊,腹部疊出兩條細細的折皺,修長的雙腿絞在一起不給任何淫蕩的聯想留有餘地。她摘下眼鏡,在床單上擦一擦鏡片,再戴上,看那幅很大很大的畫。她的模樣很美,很文雅,很沉靜,久久地看著那幅畫,目光生氣勃勃。

七點,山背後的那個人爬到了半山腰。那兒有一塊青條石,就像一條石凳。那個人卸下肩上的大背包,坐下來歇口氣。

天空碧透,萬里無雲。遠遠近近高聳的山峰,頂部還留著一抹殘陽,矮山全部沉暗了。山谷中暮靄繚繞,流漫著草木被曬烤後的苦熱的味道。往低處聽,掠著草葉或貼著地面聽開去,是各種小蟲子「唧唧吱吱嘟嘟」的聒噪,此起彼落如同那大山一般綿延不絕。往高處聽,是千篇一律的蟬鳴和灰喜鵲的吵鬧聲。再往高處聽,有一隻布谷鳥獨自飛著,飛一會兒便簡單地唱一句,但弄不清它在哪兒。頭頂上有一隻鷹,穩健地盤旋,盤旋,盤旋……更為深遠的高空,清清寂寂。

清清寂寂,但絕非無聲無息,或許倒更是轟轟烈烈。但是你聽不見。

七點鐘,天空碧透萬里無雲。但這時候你看不見(至少還包括明天與你同車進山的那十幾個人,其中當然有那個戴眼鏡的女人,你們都看不見),在萬里之外,「萬里」是一種誇張,實際是在百里之外,在山區,在那層巒疊嶂的大山脈的上空,你看不見,你們都看不見,在六公里以上的高度,那兒,出現了一層薄薄的白絲狀的雲彩。

這會兒它還稱得上是一片美麗的雲霞,夕陽和微風把它映照得吹拂得嫵媚多姿。

但這是一個氣旋,也叫低壓。就是說,兩小時之內,薄幕般的雲層將佈滿整個天空。那時你在百里之外,你可能看見月亮周圍有一圈朦朧的光暈,並且感到有涼爽的晚風吹來。那時在山區,在你明天將要經過的路上,風開始強勁,氣壓再度降低,天空中烏雲滾滾而來,會越聚越厚,再過幾個小時,到半夜,一場大暴雨在所難免。

當然你看不見。對此你一無所知。

未來的大暴雨將大到什麼程度,人們無法料定。

那個氣旋的形成,是多種因素的整體效果,是多種因素的隨機構成,是上帝沒有樂譜的即興的演奏。多種因素,可能包括遠古留存的一縷信息,也可能包括遠方一隻蝴蝶的扇動翅膀。這你當然無法知道。就在你專心致志地構想那篇《眾生》,設想佛祖所許諾的那個沒有痛苦的極樂世界的時候,在這顆星球上,在這個姑且被稱之為地球的地方,已經有人接近猜到了佛祖的悲哀:一隻蝴蝶的扇動翅膀,可以是遠方一場大暴雨的最初原因。

是那只曾在那女人的窗台上睡過一會兒的蝴蝶嗎?可以肯定,不是它。但那只蝴蝶,當它在窗台上落下,翅膀一張一合一張一合進入夢鄉的時刻,它正在創造著什麼,現在誰也不知道。

現在,那個女人穿一件碎花旗袍,走出樓門。不慌不忙,走下七級台階,走上S形甬道,高大的梧桐樹下,挺直粗壯的樹幹之間,碎花旗袍飄飄擺擺。你不久就要見到那件飄飄擺擺的碎花旗袍,並且,它要在你的眼前、心中和夢裡,飄飄擺擺飄飄擺擺伴隨你的一生。在她的房間裡,電風扇還在循規蹈矩地轉著,唯兩盆花團錦簇的瓜葉菊響應它的吹拂。地毯上,陽光已經退盡,紫紅色愈加濃重。書櫃中的那只玩具狗,一雙忠厚的眼睛,永不厭倦地瞭望對面牆上那幅油畫:湖岸、殘雪、遠山。

陽光差不多沒了,水田里的青蛙快活起來,愈唱愈烈。你偶爾發現,對面的山樑上冒出一個人來。這會兒你還看不出他的出現有什麼重要。如果,你明天到大山裡去並不需要過一條河,或者河上並不止那一座老橋,那,這個人的出現只不過是一件無關宏旨的小事,與一隻飄然而到又飄然而去的蝴蝶沒什麼兩樣。

那個女人出了院門,往西走,看似離你越來越遠了,事實上她正一步步走近你的命運。她能否走進你的命運,現在,決定於那座老橋了。

決定於那座老橋。決定於老橋一座橋墩上的一條裂紋。決定於一對青年戀人和一個老年養路工。

在那片美麗的雲霞下面,一對青年男女正走向那座老橋,他們沿著河邊走,一前一後,走下河堤,分開沒膝的荒草,走到老橋底下。

這時候,那個養路工,那個老頭,也正從河對岸朝老橋走來。

那對青年男女一走到橋下,什麼都來不及說,就摟抱在一起。老橋有三座橋墩,他們靠著北邊的一座,瘋狂地親吻,發出焦渴的歎息。那片美麗的雲霞倒映在河中,給綠膩膩的河水添一片明快的色彩。在晴朗的日子,這條河一向很安穩,甚至是很沉悶,水流很柔弱、很淺、流速緩慢,但三座橋墩都很高,這說明它必是有奔騰咆哮狂暴不馴的時刻。正是這對戀人身旁的一座橋墩,在荒草掩蓋的部分,有了一條裂紋,表面看並不嚴重,但這裂紋已經延伸進橋墩的內部很長也很深了。小伙子正年輕,有的是力氣,他把姑娘抱起來,把頭埋進她的懷裡,姑娘目光迷離任他擺佈。潺潺的流水聲中,隱若可聞快樂的呻吟。

老年的養路工,那個老頭,這時走到了橋上,他耳也不聾眼也不花,什麼都看得見什麼都聽得著。他不想衝散這對癡男戀女,便在橋頭坐下,心想等一等,等那兩個孩子度完他們最要命的時刻。老頭抬頭看天,憑著幾十年的經驗,他相信頭上這一縷美麗的雲彩不是什麼好兆,十有八九是要有一場大水了。他就是為看看這座老橋來的,看看它有什麼問題,經不經得住洪濤巨浪;沒想到會碰上橋下這兩個小瘋魔。「小瘋魔」,老頭在心裡說,笑笑,想起自己早年也那麼瘋魔過,一點兒不比橋下這兩個來得規矩。老頭抽了一袋煙,盡量不去偷聽橋下的動靜,橋下都是怎麼回事老頭一清二楚,時光如飛,他自己做那樣的事彷彿就在昨天,現在他已經沒興致了,但他記得那對一個人來說是多麼要命的時候。可是橋下嬌聲嗲氣地開始有說有笑了,雖然那兩個孩子以為他們的聲音很輕,但含含混混的話語流進老頭的耳朵都變得清清楚楚,老頭極力忍住笑,驅逐開想往橋下看一眼的慾望。這兩個孩子他認識,彷彿前兩天還見他們為一隻蝴蝶打架呢,怎麼?老頭愣愣地想,這麼快他們就長大了?到了懂這種事的年紀了?老頭掐指算了算,仰天歎一口氣,習慣地在橋面上磕了磕煙鍋兒。這一下,橋下的竊竊私語戛然而止。半天沒有動靜。

「誰呀?」小伙子的聲音。

老頭心裡很抱歉,不言語。

「沒人。」小伙子對姑娘說。

「有,肯定有。」姑娘的聲音,很輕。

姑娘從小伙子懷裡跳下來的聲音。

「橋上有人吧?」小伙子又問。

老頭屏住呼吸,不敢動。

「沒人。」

「喔喲——嚇得我……」

「怕什麼?」

「我的心這會兒還咚咚跳呢。」

「是嗎?我聽聽。」

「你聽。去!別動……」

又沒聲音了。老頭把煙鍋插進腰間,慢慢站起身。這時橋下又傳上來快樂的呢喃和呻吟,一陣一陣,嬌癡或者蠻憨,一陣強似一陣,一陣長似一陣。老頭看看天色,心說,我還是回家去吧。

老頭走了,沿著河岸走了很久,融進暮色之中。這一來,年輕戀人身旁那座橋墩上的裂紋,在大暴雨到來之前就不可能被發現了。

這一來,你和那個女人之間的一條無形的路,就完全疏通了。這麼多年來,一點兒一點兒,到那老頭離開這座老橋,你們之間的阻礙才算全數排除了。

那場大雨一到,半夜,山洪就會下來。水從大山的每一條溝壑中躥躍而來,灌進這條河,聚成浩蕩洪流,掀起排天大浪,一路翻滾咆哮轟轟烈烈經過這座老橋,橋墩上那條裂紋被衝撞得不斷延長、加深,頂多挨到拂曉那橋墩就挺不住了,老橋勢必坍塌,往大山裡去的路在這兒阻斷。而你們,你和那個女人之間的路將徹底連通。你們一同乘坐的那趟汽車,在半路聽說了河上的消息,停下來。路邊有一家小飯館。河上來的消息不太明確,只知道在前面的什麼路段上交通出現故障。你和車上的十幾個人都到那家小飯館裡去。那時你將發現,所有的座位上都有了人,只有你和那個女人站著。你們,你和那個女人,同時看中了那扇很高但是很窄的後窗,把燙燙的咖啡放在窗台上,站在後窗的兩側。她很美,她的皮膚很細很白,戴一副黑邊眼鏡,仍然穿著那件碎花旗袍……剩下的事你都知道了。

現在,山背後的那個人走到了你的門前。

「請問,太平橋怎麼走?」他在門外問。

天黑下來,昏昏暗暗的你看不清他的面孔。

他把肩上的大背包放在台階上,跟你要一杯水。

你的母親在裡間屋問:「誰呀?是誰來了?」

這個從山裡來的人很愛說話,或者是孤零零的一個人走了這麼久,很想找人說說話。他一邊喝水,一邊給你講大山裡發生的那件事。

你的母親在裡間屋問:「你在跟誰說話?」

暮色沉沉,你扶著門框站在門裡,那個過路人坐在門外的台階上,在晚風掀起的歡快的蛙鳴中,你們一起談論大山裡發生的事:

「這麼說,他在那湖上整整走了一宿?」

「對。誰也不知道他從哪兒來。」

「他身上,沒有什麼能說明他身份的東西麼?」

「背包裡有一張他年輕時的照片。很舊了,已經發黃,表面佈滿了裂紋。」

「是他?」

「是他,是他年輕的時候。是從一張合影上剪下來的。」

「噢?」

「照片的一側,殘留著一個女人的肩膀。」

「肯定是個女人?」

「看得出,她穿的是一件碎花旗袍。」

「什麼顏色?」

「墨綠色的襯底,紫紅色的碎花。」

「他呢?」

「他嗎?看樣子那時他有三十多歲,一張最容易被人忘記的臉。」

山裡來的這個人走後,你回到寫字檯前,看那篇已經接近完成的小說——《眾生》。看了很久,反覆看了幾遍,然後你相信,除了其中的一句話,其餘的都應該作廢、重寫。那句話是:終於有一天,弟子們會看見佛祖所處的兩難境地。

南牆上層層疊疊的葉子在晚風中抖動。蔫萎的花朵縮得更小,將被半夜的狂風吹落。那些嶄新的花蕾信心十足地生長,將在天明時的暴雨中開放。

你走進裡屋,對母親說:「明天我要進山去,天一亮就動身。」

/眾生/

〔注〕此一節全文引自道格拉斯·R.霍夫施塔特和丹尼爾·C.丹尼特所著《心我論》第十八章「第七次遠足或特魯爾的徒然自我完善」中所引用的斯坦尼斯瓦夫·萊姆的一篇文字(《心我論》,譯者陳魯明,上海譯文出版社出版)。

宇宙無限卻有界,因此,一束光不管它射向哪一個方向,在億萬年之後,將會回到——假如這光足夠強有力——它的出發點。謠言也同樣,從一個星球到另一個星球,傳遍每一處。有一天,特魯爾聽遠處的人說,有兩個力大無比的建造者兼捐助人,聰明過人,多才多藝,誰也不是他們的對手。他趕忙跑去見克拉鮑修斯。後者向他解釋說,這兩個人並不是什麼神秘的敵人,而正是他們自己,因為他們已經遐邇聞名。然而,名聲有一個缺點,即它對人的失敗隻字不提,儘管這些失敗正是極度完美的產物。誰若是不信,就請回憶一下特魯爾七次遠足的最後一次,那次他沒與克拉鮑修斯結伴同行,後者因有要事而不能脫身。

在那些日子裡,特魯爾非常自負,他接受了各種各樣應得的榮譽和稱號,這都是十分正常的。他駕著飛船向北飛去,由於他對這個區域不熟悉,飛船在渺無人煙的空間航行了好一段時間,途中經過了充滿戰亂的區域,也經過了現已變得荒蕪寂靜的區域。突然,他看見了一顆小星球,與其說是一顆星球,倒不如說是一塊流失的物質。

就在這塊大岩石上,有人在來回奔跑,奇怪地跳著腳,揮著手。對這個無比孤獨、絕望、也許還是憤怒的人,特魯爾感到驚訝,也感到關切,於是他立刻把飛船降落了。那個人就向特魯爾走來。此人顯得異常傲慢,渾身上下都是銥和釩,發出丁零噹啷的金屬碰撞聲。他自我介紹說,他是韃靼人埃克塞爾修斯,曾是潘克裡翁和西斯班德羅拉兩大王國的統治者。這兩個王國的臣民一時瘋狂而將他趕下王位,放逐到這顆荒蕪的小星球上,從此他便永遠在黑暗和流星群中飄遊。

當這位被廢黜的國王知道了特魯爾的身份後,就一個勁兒地要求他幫助自己馬上恢復王位,因為特魯爾做起好事來也是個專家。那位國王想到王位,眼中燃燒著復仇的火焰,他那雙高舉的鐵手緊握著,彷彿已經掐住了那些可愛的臣民的脖子。

特魯爾並不想按照國王的要求行事,因為那樣做會造成極大的罪惡和苦難,但他又想安慰一下這位蒙受恥辱的國王。思索片刻之後,他覺得事情還有補救的希望,因為完全滿足國王的心願還是可能的——而且不會讓那百姓遭殃。想到這裡,他捲起衣袖,施展出他的全部本領,給國王變出了一個嶄新的王國。新王國裡有許多城市、河流、山脈、森林和小溪;天空中飄著白雲;軍隊驍勇無比;還有許多城堡、要塞和淑女的閨房;繁華的集市在陽光下喧囂不止,人們在白天拚命幹活,到了晚上則盡情歌舞到天明,男人們還以舞刀弄劍為樂。特魯爾想得很細,還在這個王國裡放進了一座大理石和雪花石膏建造的豪華首都。在這裡,聚集著一群頭髮灰白的賢人;還配有過冬的行宮和消夏的別墅;這裡也充斥著陰謀家、密謀者、偽證人和告密者;大路上奔馳著浩浩蕩蕩的騎兵隊伍,紅色的羽毛飾迎風招展。特魯爾別出心裁,使嘹亮的號聲劃破天空,緊接著是二十一響禮炮,他還往這個新王國裡扔進一小撮叛國者和一小撮忠臣,一些預言家和先知,以及一個救世主和一個偉大的詩人。做完這些之後,他彎下腰,發動起機關,並用微型工具做了最後的調整。他給那個王國的婦女以美貌,給男人以沉默與酒後的粗暴,給官吏以傲慢與媚骨,給文學家以探索星球的熱忱,給孩子們以擅長吵鬧的能力。所有這些都被特魯爾有條不紊地裝進一個盒子,盒子不太大,可以隨身攜帶。他把這個盒子贈給可憐的國王,讓他對它享有永久的統治權。他先向國王介紹了這個嶄新王國輸入和輸出的所在,教他怎樣編製關於戰爭、鎮壓暴亂、徵稅納貢的程序,還向他指明了這個微型社會的幾個關鍵之處,哪些地方最容易發生宮廷政變和革命,哪些地方則最少有這類變動。特魯爾把一切有關的情況都做了仔細介紹,而國王又是統治王朝的老手,馬上就領會了一切,於是在特魯爾的監督下,他試著發佈了幾個號令,他準確地操縱著控制桿,控制桿上面雕刻著雄鷹和勇獅。這些號令一宣佈,全國便處於緊急狀態,實行軍事管制和宵禁,並對全體國民徵收特別稅。王國裡的時間過去了一年,而對在外面的特魯爾和國王來說,還不到一分鐘。國王為了贏得仁德之君的聲名,用手指在控制桿上輕輕撥了一下,便赦免了一個死刑犯,減輕了特別稅,撤銷了緊急狀態,於是,全體臣民齊聲稱謝,歡呼聲如同小老鼠被倒提著尾巴時發出的尖叫。透過刻有花紋的玻璃你可以看到,在塵土飛揚的大道上,在水流緩緩的河邊,人們在狂歡,齊聲歌頌統治者的大恩大德。

由於盒子裡的王國太小,就像小孩的玩具,起先這位國王還頗不滿意,但是當他透過盒子的厚玻璃頂蓋看去,發現盒中的一切看上去都很大時,他慢慢地有所領悟,大小在此無關宏旨,因為對政府是不能用公尺和公斤來衡量的,對感情也同樣,無論是巨人還是侏儒,他們的感情很難有高矮之分。因此他感謝了製造這個盒子的特魯爾,儘管態度多少有點兒生硬。又有誰會知道這位狠毒的國王在想些什麼呢?也許此刻他正在肚子裡盤算著將他的恩人特魯爾套上枷鎖,折磨至死,殺人滅口,免得以後有人說閒話,說這位國王的王朝只不過是某個以四海為家的補鍋匠的微薄施捨。

然而,由於他們大小懸殊,這位國王很明智,認為這是絕不可能的,因為還沒等他的士兵抓住特魯爾,後者放幾個跳蚤便可將他們統統抓住。於是,他又一次冷淡地向特魯爾點了一下頭,把象徵王權的節杖和圓球夾在腋下,雙手捧起盒子王國,咕隆一聲,走向那流放時住的小屋。外界,熾熱的白晝與混沌的黑夜交替著,這位被臣民們認為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國王,根據這顆小行星的旋轉節奏,日理萬機,下達各種手諭,有斬首,也有獎賞,使得百姓對他忠心耿耿,百依百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