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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拜日

最後到了現在,這個男人只記得那個女人對他說過一回,「我就住在太平橋」。

他慢慢地把這句話又默念了一遍。這時候空中有了光亮,彷彿天在升上去,地在沉下去,四周的一切看得清楚了。不過當初忘了問她太平橋在哪兒。想到這兒他爬起來披上衣服,東翻西找從床底下抻出一本地圖,彈去上面的塵土。橫的豎的斜的弧形的街道密密麻麻,像對著太陽看一片葉子時看到的那些精緻的網脈,不同型號的鉛字疏密無序又像天上眾多的星座。找不到太平橋。

夜裡做了好多夢。夜夜如此。一個夢醒了又是一個夢,一個接一個,一個接一個沒完沒了。都是很精彩很有意思的夢,可是記不住。自己做的自己又記不住,天一亮就全忘了,光記得都很有意思,都很精彩。

有兩個孩子在窗根下說話,一個總是說:「喲——真叫多喲!」另一個老說真長:「哎呀,真——長。」這聲音隨著安靜的濕漉漉的黎明一同流進屋裡,又乾淨又響亮,攪起回聲流得到處都是。

他又拿起地圖小心翼翼翻了一遍。還是沒有太平橋這麼個地方。有那麼半支煙的工夫,這個男人認真地懷疑那個女人是否也是一個夢。為了這個愚蠢的懷疑,他叼著另外半支煙開始穿衣服,順便在身上掐了一把,被掐的地方確實很疼。

這個男人第一次見到那個女人是在很久以前了,在一個朋友家。這朋友叫天奇。天奇的妻子叫曉坤,曉坤剛好是那個女人的朋友。只一間小屋,似乎是說只有這一個世界,夫妻倆各佔一角和自己的朋友傾心交談——一邊是「阿波羅登月以及到底有沒有飛碟」,一邊是「要孩子還是不要孩子」。嘰裡咕嚕嗡嗡嚶嚶,中間隔了三米飄忽不定的浩瀚宇宙,談話聲在那兒交織起來使空氣和煙霧輕輕震動,使人形失去立體感。在兩邊的話題碰巧都暫停的時候,發現這屋裡還有一座落地式自鳴鐘,坦蕩而鎮靜地記錄著一段過程。這時男人和女人互相看一眼,既熟悉又陌生。嘰裡咕嚕嗡嗡嚶嚶空氣和煙霧又動盪起來,淹沒了鐘聲。「既然我們可以到月亮上去,更高級的智能為什麼不會到我們這兒來?」「這已經不是問題了,問題是他們來幹嗎。」女人們還是說孩子:「要是讓一個生命來了,你就得對這生命負責。」「你也是一個生命,你也來了,誰對你負責?」……那是在他們的朋友剛剛結婚不久的時候。

第二次見面竟是在差不多十四年以後,在法院的大門口;他的朋友和她的朋友在大門裡的某個地方辦理離婚手續。太陽又升起來,照著門旁的衛兵和灰色高牆上的爬山虎。爬山虎的葉子正在變紅,不久以後將變成黑褐色然後在這一年裡消失。他比她來得晚。

「是您?您還記得我嗎?」男人問。

女人把他看了好一會兒:「喔喲,有十好幾年了吧?」笑一笑伸出手來。

「可不是嗎,十四年了。」男人說,「他們在裡頭吧?」

「進去好一陣子了。」

「情緒怎麼樣,他們倆?」

「好像沒有什麼特別。看不出來。」

「到底怎麼回事?」

「您指什麼?」

「他們倆,怎麼會鬧到這一步?」

「怎麼您不知道?您是他們家的常客呀!」女人說。

「我這幾年去得少了。總有事,也說不清有什麼大不了的事。」

「最近又寫什麼呢?我看過您的小說。」

「是嗎?」男人笑笑,退步到牆邊的陰影裡,太陽一直晃得他睜不開眼睛。「我也正在想我寫的都是什麼。」

女人也走到陰影裡,兩個人在法院對面的大牆下並排站著。爬山虎在風中輕輕抖動,整座牆都在動。每年的這個季節都有挺長一段好天氣,鳥兒飛得又高又舒緩,老人和孩子的說話聲又輕又真切。

「前些年他們倒總是吵。」男人說,「吵起來凶得一個要把一個吃了,恨不能吞了。」

「是嗎?可真想像不出來。」

「我也不說誰更凶,半斤對八兩。」

「嗯,我想是。我想準是旗鼓相當。」

「這幾年好像不了,安?好像不怎麼吵了,是不是?」

「這兩年他們可簡直是相敬如賓。」

「是嗎?這麼嚴重?」男人說,「這我還不知道。」

女人很快地仰起頭看了男人一眼,頭一回看得這麼認真,這麼不平靜。

「要是這樣就沒什麼可奇怪了。這就快完了。」

「已經完了。」女人說,「沒辦法了。」

大門裡,也許是在白色的走廊上,也許是在別的什麼地方,有一隻鐘,不動聲色地走個不停。大牆下的陰影漸漸窄了。

「您得等他們出來嗎?」男人問。

「得等。曉坤得有人陪她一段時候。您不嗎?」

「不。我只是來看看,沒什麼事也沒什麼辦法就行了。天奇最不願意在他倒霉的時候有人特意來陪他。」

「男子漢,是嗎?」女人說,語氣不大客氣。

他驚訝地扭轉臉看她:「不,我沒這麼說。」目光磕磕絆絆地下移,停在她胸前的扣子上。「不過是各人有各人的方式,可能有的人更習慣一個人聽聽音樂,喝喝酒。」

「真多,喲,真多喲!」

「真長,是吧?真——長。」

原來是一對雙胞胎兄妹蹲在窗根下數螞蟻。兩個孩子和一幕蟻群遷徙的壯觀場面:千萬隻螞蟻一隻挨一隻橫著鋪開縱著排開,一支浩蕩的隊伍彎彎曲曲綿綿延延不見頭,每隻都抱了一份口糧或一隻白色的蟻卵,匆忙趕路。

孩子問一個過路人:「它們在幹嗎呀?」

「大概是搬家。」

「幹嗎搬家呀?」

「也許是去旅遊。」

「上哪兒去呢?」

「無所謂。說不定就是出去逛逛。」

「逛逛呀?」

兩個孩子正正經經地想了一會兒,想螞蟻出去逛逛的事,也想起自己出去逛過的事。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幾乎是同時來到這世上,之後在某一個早晨,父母打發他們到院子裡去玩,在那個令人驚訝的窗根下,世界變得更真實更具體了,更美妙也更神秘。孩子的父親有一回說起這兩個孩子:「本來沒想這麼早要他們。」這句話其實不能成立,如果晚要的話就不再是他們了,是另外的兩個,或者一個,也沒準是三個。年輕的父親說:「其實是一次失誤。」「失誤?」「以為是那種藥,結果不是,是治感冒的。」這一失誤不要緊,看起來是上帝的事,結果呢,就有兩個靈魂在那兒認認真真地數螞蟻了。不過數來數去還是二十,「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二十……」

「嘿,你們倆怎麼沒去幼兒園?」

「今天是禮拜日!」

「給我說個歌謠,聽見沒有?說個歌謠。」

孩子不說,又強調了一遍禮拜日,語氣神態都極虔誠,生怕這不是禮拜日。陰濛濛的天,濕潤的空氣中有煤煙味,萌動著淡淡的綠色。

男人又把地圖冊翻過兩遍了,毫無結果。他站在屋子中央反覆回憶著女人在說那句話時的表情,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絕沒有記錯:是太平橋。背後的玻璃窗越來越亮,地上有了他模糊的影子。四壁間迴旋著一連串空幻的辟啪聲,是他把手指關節扳得響。

淡淡的綠色之中,有斑斑塊塊憂鬱的鵝黃;當他離開家的時候,連翹花正在開放。那時節細雨霏霏,行人寥寥。什麼時候楊樹備下了新鮮的枝條,現在彎曲著描在天上,掛一串串楊花,飄飄搖搖如雨中的鈴鐺。單薄的連翹花,想必有一點兒苦味。在冬天裡,在以往的日子,譬如寂寞的黃昏,譬如夜裡北風刮得門窗突突作響,那時你幹什麼呢?它們卻已經準備好了有一天和你相見,在禮拜日的早晨,在路上。

兩個人第三次見面是偶然碰上的,在夜行火車裡。兩個人從不同的地方回來,回相同的地方去。火車在夜裡經過許多大站小站,一些人下去,又一些人上來。夜很長,路也很長。人都稀里糊塗地睡,用大衣把自己蒙起來,也是因為冷,也是因為人睡著了樣子都挺俗氣,像傻瓜,像可憐蟲。等到車廂裡的燈光刷地滅了,窗外現出遠山和田野上的霧。人們推開大衣,找白天的感覺,盡快使自己懂得這是在什麼地方,什麼年代。兩個人醒了的時候互相發現了對方,原來一直面對面坐著,原來夜裡還都聽見過對方的夢囈。

「怎麼會是您?」幾乎同時說。

又幾乎同時問:「到哪兒去?」

回家。都是回家。大概就是在這時候,女人說起過她就住在太平橋,說得漫不經意,眼神恍惚還像在夢裡。隨後兩個人又說起他們的朋友。

「這一宿睡得好嗎?」男人問。

「那天,您剛走,」女人說,忽然瑟縮著望了望窗外。那兒,一團團淡紫色的陽光正在霧氣中洇開。

男人不由得也朝女人望過的地方望去。

「那天您剛離開,他們倆就出來了。」女人說,回過頭來,「哦,我睡得挺好,做了一宿夢。」她見男人望得那麼專注,倒不知外頭究竟有什麼了。

「沒什麼。野外的早晨快給忘光了。」他也回過頭來,望著她,仍同望著那片霧。「那天,我是怕我碰上那種場面不知道該說什麼。」

「還是您聰明。」

「我怕那種時候有別人在場,是不是好。」

「您幹嗎不也提醒我一下?」女人說。

「到底好不好我吃不準。誰也不知道誰是怎麼回事。照我想天奇頂多一個人聽聽音樂喝幾天悶酒,可他失蹤了。」

「失蹤了?您說什麼,天奇失蹤了?!」

「您還不知道?」

「什麼時候的事?」

「那天之後我見過他一回,後來就不知他到哪兒去了。」

「怎麼會呢?」女人說,「別人也不知道?」

「誰也不知道。有好久了。就好像忽然間沒了。」

車廂裡還很安靜,有嘁嘁喳喳的低語聲和火車的行駛聲混合在一起。某一處行李架上吊著一隻玩具帆船,和窗外的霧氣一個顏色一樣朦朧。

「曉坤說,其實他們倆有一年多誰也不跟誰說話了。」

「她是怎麼說的?為什麼?」男人問。

「是天奇先有什麼話都不跟她說的,她怎麼知道為什麼?」

「是嗎?她這麼說。」男人無可奈何地笑笑。

「他怎麼說?天奇這傢伙是怎麼說?」

「這麼問,咱們倆也快打起來了。」男人笑笑,這一回笑得挺寬厚,又說:「咱們倆要是吵起來,最後也是弄不清是誰先吵的。」

女人笑起來,突然停住又突然大聲笑起來,終於醒了,又漂亮又有生氣。在她背後不遠的地方,那只玩具帆船有節奏地蕩,像一隻鐘擺。

然後她覺得自己太放縱了。

「曉坤告訴我,」她說,「天快黑的時候屋裡還沒有點燈,她常趁天奇不注意半天半天地偷著看他,不是在看,是在讀,讀不懂他。」

「天奇也一樣,真想把她讀懂。」

「可她讀了這麼多年,還是沒讀懂。」

「天奇也是一樣。」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看著田野村莊和太陽都在亮起來。

「剛才您說什麼?做了一宿夢,您?」

「我要麼整宿整宿失眠,要麼睡著了就整宿整宿做夢。」

男人眼睛一亮:「怎麼您也這樣?」彷彿他一直期待的就是這個,卻又不期而至。

「您也是嗎?」

「呵,簡直!」

「是——嗎!」女人含笑甩一下頭髮。

「我平生最遺憾的一件事,不,是之一,最遺憾的事之一就是所有我做的那些千載難逢的好夢全都記不住。」他想了一下,看見女人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他。「吹個牛吧,要能記住哪怕十分之一,我的小說就會寫得比現在強一百倍。」

女人笑得又傾心又著迷:「我的夢倒是全都能記住,您先聽我說,可我一點兒都不懂我怎麼會做那樣的夢,稀奇古怪簡直不著邊際。」

「說一個行嗎?」

「譬如,我夢見自己長了條尾巴,上面全是魚鱗。」

「還有呢?」

「我渾身濕淋淋的冷得發抖,到處不見一個人。」

「嗯。然後呢?」

「記不清了。好像是……不行,實在是忘了。」

男人把一支煙捏來捏去,想這個夢,把煙放在鼻子下聞,把煙捏軟了從中抽出煙梗。這期間女人做著自己的事,但注意力都在他那兒。

「這樣不行。」男人說。

女人立刻停下手裡的事。

「光說這麼一點兒不行。」他把那支煙點著,透過煙霧看了她一會兒,「有一種釋夢的方法,您知道嗎?」

女人坐在太陽裡。還有她背後那只帆船,也被太陽染成金黃,安安靜靜,飄飄蕩蕩。

有個養鳥的老人坐在一塊大樹根上。樹早不知道被運到哪兒去了,說不定已經被做成了什麼。鳥籠子掛在離他一箭之遙的幾棵小樹上,這樣他覺得跟他那些鳥更近了,每一隻的叫聲都意味著什麼就更清楚了。

女人對年僅十四歲的女兒說:「那麼你覺得什麼有意思呢?」她把「有」字說得又長又重。

女兒背對母親站在陽台上,不停地踢腳下的水泥欄杆。

「我想,」母親又說,「總還有些事是有意思的。總會有些事你覺得有意思吧?」

女兒仍不回答,低頭瞧瞧自己的鞋尖兒,不踢了。

「譬如,你喜歡什麼,愛好什麼。再譬如說,你想沒想過將來要幹什麼呢?」

女兒做了個不耐煩的表示,又開始踢欄杆。

「哪能覺得什麼都沒意思呢?你剛這麼小,你才十四歲……」

女兒轉身走進屋裡去,經過廚房時把什麼東西碰了一下,然後是砰的一聲門響。

夜晚漫長得失去節奏。樓下,松牆圍起來的空地上孤零零地坐著一個雪人。屋子裡靜悄悄的,自來水管不時轟隆轟隆響一陣。聽不見女兒在幹嗎,女兒彷彿不在家。女人站在陽台上,站到月亮升高了,她使勁裹了裹身上的衣服。雪人正在消融。

過廳裡的水仙花悄悄開放。六片白色的小花瓣,不引人注目。

她推開女兒的房門。一束橘黃色的燈光裡,女兒懶洋洋地倒在床上看小說,四周都暗。桌上攤開一大堆作業。「你怎麼才回來?」女兒問她,沒有抬頭。一瞬間,她也覺得自己剛從一個遙遠的地方回來,風塵僕僕。

她定了定神:「我記得從你一懂事我就跟你說,而且一直是這麼說,我們首先是朋友,其次才是母女。」

女兒放下小說坐起來,開始踢桌子腿,很抱歉地對著母親打了個哈欠,低下頭,不停地踢著桌子腿。

「無論你想什麼,」母親說,「你都可以跟我說。」

「不管是什麼,你都可以說。」母親說。

「怎麼想都沒關係。我們首先是朋友。以前你不是有什麼都跟我說嗎?」

「我沒想什麼。我就是覺得沒意思。」

「什麼?什麼沒意思?」

「什麼都沒意思。」

「像我這樣呢?像媽媽這樣每天都能治好很多人的病,救活很多人呢?有意思嗎?」

女兒搖搖頭。

「也沒意思?」

「不是,我是說我也不知道。」女兒又是那麼抱歉地看著母親。這時候只要母親多露出一點兒傷心的樣子,女兒就會改口,但那就更不是真的。

水仙花的幽香一陣陣流進屋裡,若有若無。

男人說:「您總算還記住了您長過一條尾巴,可我,所有的夢都記不住。」

「您別笑。」他又說,「為了回憶起那些夢,您不知道我白白浪費了多少個白天。」

「想起來多少?」她問,興趣很濃的樣子。

「總在快要想起來的時候,忽一下又全沒了。」

「既然您說的那種釋夢的方法,可以把忘記的事引導出來,您幹嗎不自己試試?」

「自己跟自己?」

「那怎麼不行?行嗎?」女人的目光裡抱著相反的期望。

「就是說,自己想跟自己說什麼就說什麼,是嗎?好主意。自己跟自己胡說八道一通,同時自己聽自己胡說八道一通,然後一本正經地去吃喝拉撒睡,井井有條。您這主意好。這一下就太平無事了。您信不信?要能這樣,世界上就保險什麼問題都沒有了。」他每說一句,她就笑得更厲害一點兒。

「也許您行。」男人又說,「,這麼坐著可真他媽冷。」

天空光禿禿的,展開在樹梢上。樹枝細密如煙,鳥兒寥寥落落地叫。

「天奇還沒有回來?」

「無影無蹤。」

不知在什麼地方,或許有一個年輕的樵夫,遠遠的有清脆的劈裂聲傳來。細聽,又像沒有。

「其實這方法本身倒是挺不錯,不必非釋什麼夢不可。」女人說,然後突然被自己的想法震動了,變得生氣勃勃:「要真能那樣可真不錯,想說什麼就說什麼,說什麼都行。」

「自己跟自己?」

「當然不是。互相,人和人互相,想說什麼說什麼。」

「說什麼?」

「就按您說的那個釋夢的方法,百分之百怎麼想就怎麼說。」女人驚愕地看著男人,彷彿想了一下遙遠的往事。「啊?您說是不是?是不是挺棒的?」

「是挺不錯,倒是挺不錯的。」男人故作鎮靜。他討厭故作鎮靜,在這個意義上他羨慕女人。

「真太棒了。」女人說,「嘿!其實我覺得那真太棒了!」

「不過你也許沒明白,我說的百分之百是什麼意思。」男人站起來使勁跺腳,「哎喲,咱們遛遛吧,腳都凍麻了。」

方磚小路,干冷、空淨。老麻雀瑟縮著時起時落,熬著冬天。輕輕的劈裂聲,很遠。

「我當然明白。真的,我確實覺得那太夠意思了。我明白你說的百分之百。」

「連自己挺糟糕的念頭也能說。」

「就是就是,連那些醜惡的想法也可以說。」

「連那些有失尊嚴的事。」男人說。

「甚至一閃念的罪噁心理。可惜我一會兒還有事。」她捏著手錶算了一下,又抬起來。「呵,那可太棒了!真是太棒了。」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理解百分之百的。」

「甚至胡說八道都行。」

「對對對,胡說八道。胡說八道都行,只要想。」

「其實人需要有這樣的時候。」

「需要這樣的機會。」「太需要了。」「真是,是。」「老那麼戒備森嚴的……」「老那麼儀表端莊的受不了。」「就是,太受不了。」「等於自找苦吃而且……」「其實沒必要。」「而且,對了,根本沒必要。」「況且活得就夠不容易的了。」「還得提心吊膽小心謹慎,他媽的要是那樣還不如……」「不行,我的時間快到了。」「我是說,要是那樣還不如誰也不認識誰。」「對了,那樣倒還好受,說不定。」「要不就什麼都可以說,不必在乎。」「什麼都行,完全隨便,再說……」「誰也不用擔心說得不合適。」「再說人和人太需要這樣了。」「太需要了。」「其實非常需要。」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覺得這樣挺棒的。」

「是挺棒的。」

「其實是挺棒的。」

「甚至包括心裡一些陰暗的東西,都可以說。」「都可以。」「連他媽的一些絕對算不上高尚的想法。」「都可以,全都可以。」「連一些他媽的……嚄,我今天髒話真多。」「這挺好,真的,罵得又真誠又坦率。」「是嗎?」「當然,人有時候得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是。」「想怎麼說就怎麼說,毫無顧忌。」「誰也不怕誰看不起,因為誰也不會看不起誰。」「!我就是這麼想的,我正要這麼說呢。」「一套一套的禮貌讓人發暈。」「沒錯兒沒錯兒,暈過去,而且不是心理的簡直是生理的。」「生理的,直接噁心你的腸胃。」「唉,我真得走了,下午還得上班,還有一個手術得做。」

黑色的樹幹成群地默立,徒然高舉著密匝匝的枝條。老麻雀出沒其間。還有凍硬的土路,在林間蜿蜒,掛一層往日的苔蘚。果真有一位樵夫的話,必是一位年輕的樵夫,清脆的劈裂聲響在蒼白的天空裡。

「天奇會上哪兒去呢?」她問。

「不知道。」

「沒再問問別人?」

「沒人知道,」男人說,「誰也不知道。就像寫小說。」

「像寫小說?」

「上帝把一個東西藏起來了,成千上萬的人在那兒找。」

「找什麼?」

「問得真妙。問題就是,不知道上帝把什麼給藏起來了。誰也不知道。」

或者是一位號手。果真是一位號手的話,肯定是位年幼的號手,手藝極不精到,躲在哪一片灌木叢裡不知疲倦地吹著,把清脆的劈裂聲吹給空曠的冬天。

在冬天的末尾,鹿成群結隊北上,千里迢迢日夜兼程。在北極圈附近,它們要涉過冰河趕往夏棲地。太陽的角度變了一下,它們感覺到了。冰河已經解凍,巨大的透明的冰塊在藍色的激流中漂浮旋轉、翻滾、撞擊,野性的呼喊震撼著凍土,沿著荒莽的地平線一直推廣到遠方的黑色的針葉林,在那兒激起回聲。鹿群驚呆了。繼而嘶鳴。聽不見。全是浪聲,浮冰的碰撞聲和爆裂聲。

十四歲的女孩子,心怦怦跳,為那些可愛的鹿擔心。「不能等冰化完了嗎?」她心裡說。

不能等了。鹿群鎮定下來,一頭接一頭跳入冰河,在河那邊,有整整一個夏天的好夢。它們游泳的姿態健美而善良,又心焦又認命。巨浪和浮冰不憐憫任何一點點疏忽,連偶然的意外也不饒過。

過道的門響,媽媽回來了。

每年的這個時候,在這條河上,都有些美麗的屍體漂散在白冰碧浪之間。有些已經年老,有些正年輕,有些尚在童年。美麗的河上,自古以來就渴望這些美麗的靈魂……

媽媽回來了,再說也不想再看,她關上電視機。

「今天是禮拜日,想看就看吧。」媽媽在廚房裡說。

女孩子已經走到街上。

她在街上整整逛了一個下午:吃了十二根冰棍;踢遍了路邊所有的郵筒;替一個老太太買上了電影票,老太太擠不到人堆裡去夠不著售票窗口;買了一份報紙看,看完忘記丟在了哪兒;然後在馬路牙子上走,至少走了有兩站地才掉下來;最後來到一片空場上看別人馴鳥,那鳥叫蠟嘴雀,飛起來可以一連叼住主人拋上半空的三顆骨頭球,她跟在人家屁股後頭問人家那鳥要多少錢才賣,人家顧不上理她,因為她年紀太小。馴鳥的人走了,圍觀的人群也都散了,她還在空場上坐著不想回家。

這時候,那個老人向她走來。老人把鳥籠子掛在遠處的幾棵小樹上,走來找他那塊大樹根,看見這小姑娘正坐在上面。

細雨無聲,且無邊際。男人一路走一路打聽,問了多少人都說不知道太平橋在哪兒。「太平橋?不知道。」把他上下打量一番搖搖頭走開。

灰色的天底下幾條灰色的小街。他站在街口,還沒拿定主意怎麼走,已經聽見路面上響起一個人孤獨的腳步聲,才知道是自己的。細雨無聲,無邊無際。

河水流過城市的時候變得污濁,解凍的一刻尤為醜陋。但春天的太陽在哪兒都是一樣,暖和而又縹緲。

「你那些夢,怎麼樣,想起一點兒來沒有?」

「沒有。一點兒也想不起來。記性壞透了。我甚至有這樣的時候,到很遠的地方去找一個人,東打聽西打聽,等到了地方卻一點兒也想不起為什麼要來了,只好又回去。」

女人吃驚地看著他,然後又看著那條河。

「寫起小說來也常這樣。興致勃勃地寫,興致勃勃興致勃勃,忽然間,假如意識真像一條河流的話,這時候準是遇到一片沙漠,全被吸乾了,既想不起為什麼興致勃勃,也想不起為什麼不興致勃勃。想一個下午也想不起來。」

「可還寫。」女人說,帶著同情。

「可還寫。」男人說得漠然,「像是上了賊船。」

正在消融的冰雪像一團團陳年的棉絮,在河上緩緩浮游。清新而凜冽的空氣中,或者是太陽裡,一縷風琴聲重複著一首兒童的歌。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還……」男人正要說什麼,被女人打斷了。「唉——都這樣,」女人說。

「什麼都這樣?」他問。

「都是不知道為什麼,可還干。」

「好像是,為了,晚上,」他一步一步推想著說,「睡覺的時候,睡覺的時候你得能覺得,覺得自己還是干了點兒什麼的。就是這麼回事。」

「干了點兒什麼呢?」

男人點上一支煙。風琴聲無比寧靜。這附近應當有一所小學校。應當有一個梳辮子的年輕女教師,在練琴。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男人要說什麼又被女人打斷了。「那天我們搶救一個病人,」女人說,「在搶救之前我們就知道,即使救活了他也肯定是個白癡了,甚至又傻又癱。」

「活了?」

「活了。」

「怎麼樣?」

「跟我們搶救之前知道的一樣。」

「混蛋你們。」

「可在醫學上,這是個出色的搶救。」

「說不定正有人把他寫成論文呢吧?」他說。

「這樣將來的搶救才可能更好,不傻也不癱。」

男人抽著煙不說話。

女人說:「你不能不說,這是個站得住的理由。」

她又說:「只要你不再往下想。只要你不再想那個被救活了的人。只要你不想,一個人,即便不癱不傻又怎麼樣。」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還對我們上次說的事感興趣?」男人終於說,說得很快很突然。

「什麼?哦,當然。」

「我想你沒準兒已經覺得沒勁了吧?」

「沒有。」

「可是看樣子你興趣不大似的。」

「沒有沒有,我還怕你覺得沒勁了呢。」

「你還覺得那樣很棒嗎?」

「沒有。哦,不不,很棒,還覺得很棒,我是說我沒有興趣不大似的。」

「你好像在想別的。」

「噢,我在聽這琴呢。」她說,聲音很輕,伸起一個指頭指一下,陽光裡的琴聲彷彿都集中到她這個指頭上。

無緣無故地相信那是一個梳辮子的年輕女教師,在練琴。禮拜日,孩子們都回家了,她獨自走進教室,在這之前她梳洗過了,現在坐在琴前,按動琴鍵,滿室陽光,一排排小桌椅如同所有的男孩子和女孩子……

「其實不對,我知道了!」她霍地轉過身來看著他,「不是得能夠覺得自己還是干了點兒什麼的,不是,不是這麼回事。」

「嗯?說呀!」

她又想了一下。「是得能夠覺得,自己是還干了點兒什麼的人。差一個字懂嗎?」

半晌,男人張著嘴,讓煙自己一點點冒出來。兩個人一塊兒看著那煙一點點冒出來,飄散。然後男人說:「懂。只差一個字,可意思差得多了。」

「是吧?」女人說,像是解開了一道題那樣有點兒輕鬆。

「這樣就可以睡一個安穩覺了。」男人說。

「這樣早晨起來一出門你就能結出一層硬殼把你罩住,防著有人看不起你。」男人說。

「如果你覺得有人看不起你……」「如果有人看不起你,你就想一下,我是還干了點兒什麼的人。」「對對,就這麼回事。」「如果再有人看不起你,你就再想一下,他還不知道我他媽的是作家呢,或者是他媽的別的什麼呢。」「就是就是,就是這麼回事。」「你就瞧機會讓他知道知道。」女人連連點頭,笑著。「可是他媽的人家先讓你知道了,人家是干了兩點兒什麼的人。」女人笑得厲害。「得,你就下決心跟傻瓜似的沒日沒夜地幹吧,干兩點兒干一百點兒讓他媽的誰也別瞧不起咱們。」「最後連自己是什麼全忘了。」「不不,沒忘,是幹了一百點兒什麼的人。」「一百點兒什麼呀?」「對了,就是這個,他媽的老鬧不清楚。」

「唉——硬殼。」

「盔甲。」

「我是用假面具這個詞兒。」

「嗯!這詞兒好。假面具。這詞兒好。」

「因為你還得能隨時換一套。」

「嗯!有時你得裝得像是滿腹經綸不動聲色,有時候,又得裝得豁達大度虛懷若谷。」

「或者是信心百倍毫不含糊。」「或者是穩重,他媽的我得深沉點兒顯得有份量。」「還有樂觀,雖然一會兒你沒準兒想自殺。」「還有幽默,不過幽默是沒法兒裝的,一裝就像傻瓜。」「還有堅強,還有和藹。」「假面具,這詞兒真他媽用得棒!」「裝得渾身酸疼,晚上往被窩裡一鑽盼著天別亮。」「你還得裝得就像根本沒裝。」「裝得像是根本不會裝。」「裝得像是最討厭裝的人。」

「那……咱們倆呢?」

「咱們倆要是不裝怎麼會知道得這麼清楚。」

「真他媽對。」

琴聲。一陣快板之後又是慢板,緩緩如伴流雲。河裡,雲在走,水也在走。有幾個孩子,來到教室外面的窗根下,心想這是什麼歌呢?他們一個馱一個,輪流扒著窗戶往教室裡看。女教師閉上眼睛彈,沉醉在自己的琴聲裡。孩子們想,明天就要學這支歌了,明天……

「好多年以前,曉坤就說,得找一個把所有假面具全都摘下來的地方。」

「那時天奇也是這麼說。」

「全摘下來,休息休息,得有一個能徹底休息休息的地方,那時她說。」

「那時天奇也是這麼想的。在那兒你怎麼想的就怎麼說,你是什麼就是什麼,用不著防備。」

「用不著維護尊嚴。」

「主要是用不著維護。」

「維護可太累了。」

「因為在那兒壓根兒沒有丟人這麼個概念。」

「嚄,那可太棒了。不過可不是在一個沒有人煙的荒島上。」

「當然不是。嫦娥其實是被罰到廣寒宮去的。」

「可是據說,他人即是自己的地獄。」

「可你別忘了,在哪兒碰到地獄,在哪兒才可能找回天堂。」

「廣寒,唉——這名字。」

「『阿波羅』帶去了人的標誌,金子鑄成的一個標誌,上面是一對赤身裸體的男女。」

「那時曉坤說,連男女之間那種赤裸的相見都是為了這個,為了徹底的自由,徹底的理解。」

「至少,你覺得男女之間那種事很美,主要是因為這個。」

女教師彈琴,一直彈到月亮升起來。幾個孩子趴在月光裡,聽得入迷。樹影輕搖,弄不清這琴聲來自哪裡。

女人說:「,我又記起一點兒我的夢來了。」

男人在夜色裡看著她。

「我走出森林,」她說,「走下山,走下山然後走出森林……」

第二天,孩子們坐在教室裡學那支歌。女教師彈著琴唱一句,孩子們跟著琴聲唱一句。唱的是五月,到河邊去,看紫羅蘭開放。來吧,親愛的五月,給樹林穿上綠衣,讓我們在小河旁,看紫羅蘭開放。我們是多麼願意,重見到紫羅蘭……

十四歲的女孩子和那個養鳥的老人認識了。一老一少坐在那塊大樹根上,談得挺投機。她問老人,他的鳥叫什麼名字。老人說,是畫眉。

「您有蠟嘴雀嗎?」

「沒有。你有?」

「我也沒有。我看見有一個人有,蠟嘴雀飛起來,那個人就把三個骨頭球兒扔上天去,蠟嘴雀就這麼在半空裡嗒嗒嗒把三個骨頭球兒全叼住,飛回來吐在那個人手上。您幹嗎不養蠟嘴雀呀?」

「我喜歡畫眉。」老人說。覺得這孩子眼熟。

「我問那個人那只蠟嘴雀要多少錢才賣,那個人沒聽見。」

「人家不會賣。」

「再說我也買不起呀。我就是問問。蠟嘴雀可真不錯。再說我也沒錢。」

「你要是想買本正經書什麼的,你媽大概多少錢都給。」

「唉!您怎麼知道的?」女孩子驚奇地看著老人。老人笑笑,覺得她這神氣可真熟悉。

「我媽是個老朽。」她開始用腳後跟磕那樹根。

「我呢?」老人說。

「我看您還行。我媽是個老朽,連我給同學寫封信都不行。」

「給男同學寫還是給女同學寫呀?」

「男同學,怎麼了?!我們光是談學習上的事。您不信?」

「我幹嗎不信呀?我信。」

禮拜日,母親一個人待在家裡,不知道女兒上哪兒去了。她打掃了一下女兒的房間,又找到女兒的書包看了看女兒的功課。夏天來臨了,一隻小蜘蛛在紗窗上飛快地爬。她彈了一下紗窗,小蜘蛛立刻拉起一條長絲滑下去,不見了。然後飛來一隻蝴蝶。

在其他的地方也有蝴蝶。在山裡,在山腳下開滿野花的坡地上,在沼澤,在河的源頭,在遙遠的不為人知的地方,也有蝴蝶。也有小蜘蛛。

兩頭幼狼蹲在草叢裡,熱切地觀察著這個世界,有一種使命感。

男人還在四處打聽太平橋,差不多從城東走到了城西,從早晨走到了中午。

「這沒什麼,依我看這沒什麼。」老人對女孩子說。她從那塊樹根上跳下來,一會兒又坐上去。

「我十歲時就喜歡上一個十歲的小姑娘,」老人說,「現在我還記得怎麼玩『跳房子』呢。」

「我們可光是談學習上的事。」女孩子說。

「把一塊石片扔進『房子』,雙腿叉,單腿跳,把石片踢進所有的『房間』不能壓線。對不對?」

「我可不是光玩。您愛看小說嗎?」

「年輕的時候愛。」

「作家可真了不起,一會兒讓你整天都高興,一會兒讓你整天都……唉,說不出來的那麼一股滋味兒。」

「我們那時候都十歲——我,和那個小姑娘。倒不是因為『跳房子』,是因為她會唱一支歌。」

「什麼歌?您唱一個,我看我會不會。」

「頭一句是,」老人咳嗽一下,想了想,「當我幼年的時候,母親教我歌唱,在她慈愛的眼裡,隱約閃著淚光。」老人唱得很輕,嗓子稍稍沙啞。

「下面呢?」

老人想了一會兒,說:「你得讓我好好想想,好些年不唱了。」老人又想了一會兒,說:「這麼著吧,回頭我好好想想,想起來告訴你。」

「這歌挺好聽。」她說。

「噫——得你們這樣的唱才好聽呢。」老人看著她,終於明白她像誰了。「那大概是在過一個什麼節的晚會上,舞台的燈光是淺藍的,她這麼一唱,那些小男孩都不嚷嚷也不鬧了。」

女孩子得意地「嘿嘿」笑,看著老人。

「在那以前我幾乎沒注意過她。她是不久前才從外地轉學到我們這兒的。」

「那些小男孩,也包括您吧?」

「那時候我們都才十歲。晚會完了大伙都往家走,滿天星星滿地月光。小女孩們把她擁在中間,輕聲密語的一團走在前頭。小男孩們不遠不近地落在後頭,把腳步聲跺出點兒來,然後笑一陣,然後再跺出點兒來,點兒一亂又笑一陣。」

女孩子又從那塊大樹根上跳下來,站在老人對面,目光跟著老人的手勢動,想像著,在這個世界上還沒有她的時候所發生的事。

「有個叫虎子的說,她是從南方轉來的。小不點兒說,喲喲喲,你又知道。有個叫小不點兒的。虎子說,廢話,是不是?小不點兒說,廢話南方地兒大了。小男孩們在後頭走成亂七八糟的一團,小女孩都穿著裙子文文靜靜地在前頭走。那時候的路燈沒現在的亮,那時候的街道可比現在的安靜。快走到河邊了,有個叫和尚的說,她家就住在橋東一拐彎兒。虎子說五號。小不點兒說喲喲喲,你又知道了。虎子說,那你說幾號?小不點兒說,反正不是五號,再說也不是橋東。和尚說,是橋東,不信打什麼賭的?小不點兒說,打什麼賭你說。他讓和尚說。和尚說打賭你准輸,她家就在橋東一拐彎那個油鹽店旁邊。小不點兒又說,喲喲喲——五號哇?和尚說五號是虎子說的,是不是虎子?他問虎子。虎子說,反正是在橋東。小女孩有幾次回過頭來看,以為我們這邊又要打架了呢。」

女孩子笑著:「打架了嗎,你們?」

「沒有。」老人說。他在想,那支歌再往下是怎麼唱的呢?他在心裡把前面的又唱了一遍,可再往下還是記不起來。

「我喜歡虎子。」女孩子說。

「是嗎?」

「我不喜歡小不點兒。」

老人看著她,覺得她們長得太像了,說不定世界是在反反覆覆做著同一件事。

「不過……」女孩子想了想,「沒準兒我也能喜歡小不點兒。我也不知道。」然後她問老人:「她們家是住在橋東嗎?」

「是。」

「是橋東一拐彎兒的油鹽店旁邊嗎?」

「是。哎喲,時候可不早了。」

「是五號嗎?」

「記不清了。我得回去了,家裡還有幾隻鳥呢。」太陽還沒有落盡,月亮已經出來了。

「明天您還來嗎?」

「我沒有別的地方去。我是個老朽了。」

「不過我看您還行。」

男人和女人頻繁相見的時候,遠方的鹿群早已來到夏棲地。它們貪婪地吃著青草和嫩枝,一心一意準備著強壯的體魄,夜裡也在咀嚼。與此同時,可愛的幼狼也在盼望著長大,不斷嗅著暖風裡飄來的誘人的氣息。

對一個人來說,這個星球還是太大了。在這個橢圓的球面上,每時每刻都發生著數不盡的似乎是絕不相同的事情。雖然對宇宙來說這個星球小得可以忽略不計。

在這個季節,城市時而在烈日裡喧囂,時而在暴雨裡淹沒。

暴雨傾瀉的時候兩個人站在城郊的山崗上,站在兩頂雨傘下,周圍只有雨沒有別的。只有雨聲,只有被雨激起的泥土味草木味,沒有別的。只有兩個人站在雨裡,其他什麼都沒有。

「你覺得那樣可能嗎?你覺得兩個人無話不說,這可能嗎?」

「我覺得那樣確實挺好的。」

「我沒說不好。可你覺得這可能嗎?」

「你覺得不可能?」

「大點兒聲,你說什麼?!」雨聲很大。

「我說!你覺得不可能嗎?!」

「我不知道。不過我想照理說應該是可能的。」

「照理說怎麼啦?!」雨聲很大,雷聲也很響。

「照理說!我想應該是可能的!」

「照理說。是呀,照理——說。」

「不對嗎?」

「我不是說不對。對。可實際上呢?」

「我說的就是實際上。實際上能嗎,你覺得?」

「我覺得我能,我不知道你。」緊密的雨點打在傘上像是敲鼓,很響。「我說我覺得我能!我不知道你!不知道你覺得能不能!」

「我沒問題,我一直希望人和人能這樣。」

「我也是。」風聲,或者是漫山遍野草木的歡呼聲。「我也是!一直覺得那樣非常難得!」

「光說好聽的高尚的光明的,那很容易。」

「那還叫什麼無話不談呀?那沒勁。」

「那樣的話到哪兒說去都行。」

「大聲點兒!我沒聽見!」

「我說!要說那種話到哪兒去說都行!」

雨聲,雷聲,山下的水聲,大極了。

「就是,到哪兒去說不行啊?何必非……」

「人這一生中,絕大多數的時候倒像個囚犯。」

「什麼?!」

「我說人活一輩子!倒是像個囚犯的時候多,不能亂說亂動。」

「就是。我說你說得對!我常常覺得我自己就像個囚犯,這個世界處處得小心!」

「所有的人差不多都像囚犯。」

「又都像看守。」

「呵,說得太對了。不過看守更是囚犯,看守更得隨時小心著,更沒有自由。」

「!我還沒想到這一層。」

「是不是?」

「是。所以好多年以前曉坤說,人幹嗎非要愛情不可?就是為了找一塊自由之地。」

「那時候,天奇也這麼說。」

「在那兒誰也不是囚犯,誰也不是看守。」

「徹底自由,互相又徹底理解。」

「不對不對,是因為互相徹底理解,才徹底自由。」

「是是,天奇也是這個意思。」

「唉,為什麼不能那樣呢?」

「為什麼不能?龜孫王八蛋的,我說能!」

「嘿,我能不能也罵一句人?」

「你說什麼?!」

「我說!我也想像你那樣痛痛快快罵一句!」

「什麼你說?!」

「咳呀——」

雨又緊起來。雨大一陣小一陣,兩個人等這一陣過去。

「說吧。你剛才要說什麼?」

「沒什麼。」

「不對!你想說就應該說!」

「我說,我也想罵一句人,行嗎?」

「當然可以。」

「有時候真想也像你們男人那樣使勁罵一句。」

「罵吧,我聽著。這太棒了,衝著全世界罵。」

女人笑著。

「罵呀!」

「可罵啦?非常非常難聽的?」

「非常非常響亮的。我洗耳恭聽。」

「真的?」

「真的。罵呀!」

暴風雨裡響徹了女人的笑聲。「這就行了,這已經就行了!」笑聲又純正又瘋狂。

這時候女兒坐在教室裡。教師的課講完了,離下課時間還有幾分鐘,老師出一道智力題給全班的學生。「世界上有幾種人?要求十秒鐘回答。」學生們搶著回答。有說三種的:黃、白、黑。有說五種的:白、黃、棕、紅、黑。老師笑笑:「兩種,同學們,兩種——男人和女人。下課!」

雨小了,漸漸看清了城市,不久雨停了。

「你的女兒還是那樣覺得什麼都沒意思?」

「還是那樣。唉,還是那樣。」

兩個人穿大街過小巷。一路上有人跟他打招呼,也有人跟她打招呼。一會兒是她不得不停下來跟人應酬幾句,男人在一旁等著。一會兒又輪到他必須跟幾個人點頭微笑,女人站得遠遠的聽不見他們說什麼。

在一處安靜一點兒的冷飲店裡坐下,兩個人都有一種重返塵世的感覺。屋子裡很涼快,有隱隱約約的鋼琴聲,旋律很簡單。窗外是轟轟烈烈的太陽,是河水一樣翻湧的人流,無數鮮艷奪目的陽傘在上面漂浮,像碰碰車那樣碰來碰去似乎沒有目標。

「不是出了什麼事吧?」女人問。

「沒有。」男人說,「這是禮拜日。」

飲料的泡沫響起一片沙沙聲。

在有地毯的屋子裡,人們的談話聲都顯得溫文爾雅,動作都小心翼翼,表情都不過分。只有一個小孩出聲地嘬著一塊雪糕,吃得醉心,掩飾不住自己的愉快。母親在告誡他。他不斷扭轉身子,盯著所有桌上的所有的好吃的東西,奇怪別人為什麼都不喜歡吃,一邊把自己的雪糕吃得滿身滿臉都是。母親強壓著怒火,在輕聲告誡他。

「我想,我們說過的那些話,你最好別對別人說。」女人對男人說。

「當然。我不會對別人說的。」

「不是最好,是絕對,絕對別對別人說。」

「放心,我懂。」男人說。

「你懂什麼?」

這時服務員把點心端來了。兩個人看著服務員把點心一碟一碟放在桌子上,又沉默了一會兒,估摸服務員已經走遠。

「你懂什麼?」

「別人也許不會理解。我們說的那些話恐怕很少有人能理解。」

「不理解就會把這想得很壞。」

「其實是很高級的事,要是能理解的話。」

「不過你別跟別人說。」

「這我知道,這你放心。」

「對誰也別說。」

「當然。我還能對誰說呀?」

「就連你認為能夠理解這事的人,你也別說。」

「你放心好了,沒問題。」

「我跟你說那些話是因為我對你特別信任。」

「那你就信任我吧,我不會對任何人說。假設我要對誰說,我也會事先徵得你的同意的。」

「不,對誰也別說。」

「我是說假設,假設我要對誰說我也會……」

「別假設,連假設也別假設。就是對誰也別說就夠了。」

「那好吧。」

那個小孩的雪糕吃完了,磨著母親再去買一塊。母親低聲斥責他:「看下回還帶你來嗎?下回哪兒也不帶你來了。」小孩只想再吃一塊雪糕,完全顧不上下一回的事。母親又去買了一塊回來。小孩繼續吃得津津有味。「下回還帶我來。」「不帶。」「帶!」「你這麼不聽話。」「帶!」「好好好,那你聽話。」小孩趕忙坐得端正些,像大人那樣長出一口氣由衷地看著母親,不再把雪糕嘬得那麼響。

「也許真的是不可能。」

「我絕不對任何人說就是了。」

「也許只有兩個完全不相識的人,才能想什麼就說什麼。」

「完全不相識?」

「你不知道我是誰,我也不知道你是誰,說完了,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你還是不相信我。」

「我認識的人你都不認識,你認識的人我也都不認識。說完了,各走各的路。」

「你還是不相信我,這我可沒辦法。」

「我不是這意思。我願意相信你。」

「你呢?你會把這些事跟別人說嗎?」

「我?我當然不會。我怎麼會?」

「那好,你就像相信自己那樣相信我吧。」

街上,瀝青馬路被曬軟了,留下車轍和腳印。一把鑰匙嵌進路面,不知是誰丟的。

母親不在家,女兒也不在家。過廳裡的吊蘭垂下柔韌的枝條幾乎撫到地面,開著白色的小花。傍晚的陽光在窗簾上佈滿橘紅,窗簾微微飄動。廚房或是廁所裡,傳出有節奏的滴水聲。不久,那座落地鍾簡單地敲了一下,分針疊在6上。

老人繼續給女孩子講他少年時的故事。

「她家確實就在橋東,油鹽店旁邊,兩扇脫了漆皮的小門。門常開著,門道裡總停著一輛嬰兒車。我家住在橋西。打那以後,我挺願意幫家裡去打醬油。沿河邊走一陣子,過了石橋,到那個油鹽店去就得經過那座小門。有時候能瞅見她在門道裡哄著弟弟玩。打完醬油我就把裝滿油瓶的草籃子擱在她家的台階上歇歇。她瞅見我說:『你又買醬油呀?』她在門道裡踢毽兒,一把薅住踢在半空的毽兒走過來瞅瞅,說:『買這麼多呀?』我說我們家人也不知怎麼回事,特別能吃醬油。」

女孩子被逗得笑:「真是嗎?」

「為了證明這個,我打開一瓶喝了一口。『不鹹哪?』她說,皺眉咧嘴地看著我。那模樣兒我現在記得清清楚楚的。我就又喝了一大口,說,你要嗎?你要就拿一瓶,我們家有的是呢。她說不要,就又開始踢毽。我說我還能一口吃一整瓣兒大蒜呢。這會兒有人喊她,她就跑進院裡去了。我坐在台階上等了一陣子不見她出來,提起草籃子磨磨蹭蹭往回家走。」

「一口吃一瓣大蒜一點兒也不難,我也行。」

「你吃過?」

「吃過。我們班男生說我們不行,我就當場給他們吃了一瓣。其實一點兒都不難,只要忍著點兒,一會兒就不辣了。」

老人默默地想了一會兒,說:「這她跟你可不一樣。」然後繼續講他的故事。「小門裡總停著一輛嬰兒車,站在橋頭也能看見。我繞到石橋底下,雜草老高可是不算密。我用石筆在橋墩上寫下她的名字,寫得工工整整,還畫了一個自以為畫得挺好看的小姑娘。頭髮可是費了工夫,畫了半天還是畫不好。頭髮應該是黑的,畫成白的怎麼也好看不了,我就東找西找撿了一塊煤來。」

「煤呀?」女孩子格格地笑。

「怎麼啦?」

「用煤畫頭髮呀?」她還是笑個不停。

「有一天我把這個秘密告訴了小不點兒。那天我們倆在城牆上逮螞蚱。城牆下不遠就是那條河。開來一輛娶媳婦的花汽車,在城牆下的一個小院前停下了。五彩的綢子紮成綵球鋪滿車頂再懸掛下來。我們跑下城牆去看,怎麼也弄不清哪個是新娘子。」

女孩子說:「要是我,我一眼就能看出來。」

「看了一會兒我們又去逮螞蚱。我問小不點兒,你長大了結婚嗎,小不點兒說不,我也說不。我又問小不點兒,你長大了不結婚?小不點兒說不,我說我也不。逮了一陣子螞蚱我又跟小不點兒說,你坐過花汽車嗎?他說沒有。我說結了婚就能坐,那你結婚嗎?他說你呢?我說你呢?他說你先說,我說你先說。他說:『我就是沒坐過花汽車。』我說:『反正我也結婚。』我就帶他去橋底下,把那個秘密指給他看。小不點兒說:『你要跟她結婚哪?』我說:『你可別跟別人說。』他說行,還說她長得是挺好看的。我說,她長得比誰都好看。然後我們倆就在橋底下玩,一到夏天那兒特別涼快。我們用樹枝划水,像划船那樣,劃了老半天,又給螞蚱喂雞爪子草狗尾巴草。喂各種草,還喂河水,把結婚的事全忘了。那時候我們才十歲,知道什麼叫結婚呀?」

「後來呢?」女孩子問,嚴肅起來。

「後來不知道為什麼事,快回家的時候我們倆吵了一架,小不點兒就跑到堤岸上去,說要把這件事告訴虎子去,告訴和尚,告訴所有的人去。『喲喲喲——你沒說呀?』『喲喲喲喲——你再說你沒說!』他就這麼衝我又笑又喊特別得意。我只有一句話說,我說:『你還說你要坐花汽車呢!』他說:『我也沒說我要結婚哪!』我說:『那你幹嗎要坐花汽車?』他說:『喲喲喲——橋墩上的美妞兒誰畫的?』說完他就跑了。我站在橋底下可真嚇蒙了,一個人在橋下待到天快黑了。」女孩子同情地看著老人。

「一個人總有一天會發現自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老人說。

「他告訴別人了嗎?」女孩子小聲問。

「我想起應該把橋墩上的字和畫擦了,一個人總會有一天忽然長大的。」

「這不對!」女孩子說,「您不用怕他們。」

「用野草蘸了河水擦,擦成白糊糊的一片。然後沿著河岸回家,手裡的螞蚱全丟了。像所有的傍晚一樣,太陽下去了,一路上河水味兒、野草味兒、爆米花和煤煙味兒,慢慢兒地聞見了母親炒菜的香味兒。那時候我媽還活著,比我這會兒還年輕得多呢。一個人早晚會知道,世界上沒有比母親炒菜的香味更香的味兒了。」

「那個臭小不點兒,他去告訴別人了嗎?」

老人沒聽見,笑瞇瞇地想著往事。

「他要敢告訴別人,要是我我就讓他也活不好!」

老人心裡一驚,想到了一件沒想到的事。

「他告訴了沒有,那個臭小不點兒?」

「沒有,他沒有。」

「真沒有?」

「一個人最終懂得原諒別人才行。」老人說。

「真沒有還是假沒有?」

老人想了一會兒說:「真沒有。對,是沒有。不過你得學會寬容。你自己也不見得全好。」

女孩子餘怒未消。

老人笑笑:「可惜那支歌往下怎麼唱我還是沒想起來,你容我慢慢兒想行嗎?」

女孩子點點頭,一心只遺憾自己不會唱那支歌。

在一片樓群中間的草地上,男人躺在那兒,用那本地圖蓋上眼睛,聽蜂飛蟬鳴。向日葵展開一圈耀眼的花瓣,追蹤太陽。

不久,一個老太太拄著拐棍走到他身旁,不出聲地驚愕地看了他好一會兒,然後把拐棍在地上使勁戳響。男人一骨碌坐起來。

「我當你是病到這兒了。」老太太說。

「我走得有點兒累了,躺在這兒歇歇。」

老太太依然心有餘悸地盯著他:「不要緊的?」

「不要緊不要緊。」他說,伸伸懶腰打了個冷戰,站起來跺跺腳。「您知道太平橋在哪兒嗎?」

老太太或者有九十歲,或者更多,眼睛是灰白的。「太平橋?」灰色的眼珠轉動一下,「怎麼還有人問這個地方?」

「您說還有人?」

「多少年沒人問啦。」她的臉不住地晃,上唇裹一裹下唇,仰臉看看四周的高樓。「這地方兒原本就叫太平橋來著。」

「地圖上寫的可不是。」

「地圖?」老太太極輕蔑地瞥一眼他手裡的地圖,說:「早多少年就不這麼叫啦。你找誰?叫得上太平橋來的人我全認得。」

「一個女的,三十多歲。」

「三十多?三十多歲的人誰還知道太平橋?」老太太在心裡哼了一聲。

「她說她常到那座橋上去站一會兒的。」

「什麼您說?」老太太呵兒嘍帶喘地笑起來,「我都沒見過太平橋,早拆啦,我奶奶的奶奶怕都沒見著過。」

「會不會現在還有個太平橋,不在這兒?」

「那我可不敢說。我就知道有一個太平橋。」老太太一路笑著走遠了。

海潮淹沒了太陽,接著又呼喚月亮。

「曉坤說這不可能。曉坤說,好多年以前她和天奇也是這麼打算的,他們結婚的時候都以為是找到了這樣的地方。」

「是,這我都知道。」男人說。

「後來證明不是。後來證明這不可能。」

「他們不能,不證明這不可能。」

月光很亮。月亮裡那些稍暗的部分,據說是「海」,是一片荒原。「阿波羅」帶上去的那座人類的標誌就在那荒原上。

「也許我們也是被什麼更高的智慧送到地球上來的,為了一件我們不可能理解的事。」

「這很可能。很可能我們也是一種標誌。上帝把他的動機藏起來了。」

「你最近又寫了嗎?」女人問。

「小說?沒有。我不知道上帝是什麼動機。」

「不管是什麼動機,我們來了。人,來了。曉坤說,來了之後發現太孤單……!你等一下,我的夢又想起一點兒來了。我出了森林,在一條路上,走,一個人,看見很多房子很多非常漂亮的房子……對,我想起來了。我走進那些房子,房子裡沒人,所有的房子裡都擺設得非常華麗,床啊桌椅啊燈呀地毯呀都佈置得非常舒適,可是沒有人。」

「然後呢?」

「我看遍了所有的房子,都沒人。」

「然後呢?」

「我直發慌,使勁喊,還是沒有人。沒有人。」

「然後呢?」

「記不清了。」女人歎口氣,看著月亮。

月亮挑逗著海,海便不得安靜,焦灼地湧蕩。這是潮汐,是月亮和海的摩擦。在月亮和海之間,有一股無形的力量。這力量開始於何時是一個問題;這力量將結束於雙方的安息之日,是沒問題的。

「我有點兒明白我的夢了,就因為一個人太孤單了所以到處找人。曉坤說得真對,最後找到了愛情那兒。」

「天奇也沒有說錯。天奇也是這麼說的,也是真心這麼去做的。」

「可是能夠互相徹底理解的人實在是太少了,都戴了假面具。在父母那兒是一種,在朋友那兒又換上一種,在男人那兒一種,在女人那兒又是一種,大家都把自己包裹上一層東西再見人。」「這我們已經說過了。」「最後就只剩了一個指望,愛情,一個徹底自由的地方,什麼都可以說,什麼什麼都可以說,什麼都可以做。」「這太難得了。」「可這不可能。」「他們沒做到,並不證明不可能。」「你就像在海上,在無邊無際的水呀浪呀裡,漂呀顛呀搖呀想找到一個島。把船拴起來,你躺在沙灘上也行,礁石上也行,不遮不掩地隨心所欲地歇一會兒。連男女之間赤身裸體地在一起,連那種事都是一種象徵,徹底的給予和徹底的接受,整個一個人整個一顆心,不需要任何亂七八糟的玩意兒來掩飾,不需要,完全不需要。」「這太棒了,你知道嗎?這太棒了。」「可以隨意說點兒什麼,不必用腦子,不必思前想後的怕哪一句說得有損自己的形象,又怕哪一句顯得不夠尊重對方。」「這不是不可能的。」「是不可能,曉坤說得對。」

「曉坤?」男人不以為然地笑笑,「曉坤還知道什麼?」

「還知道天奇現在到哪兒去了?」女人說。

「嗯?」

「她知道他還在找,找那不可能找到的東西。」

「可怎麼見得就找不到呢?」

「你剛才說那樣的地方太難得了吧?好。你承認那樣的地方太少太少了吧?好。我想你會同意,找到一個那樣的地方實在是太不容易了吧?甚至錯過一個機會這一輩子就可能再也找不著了,是吧?那好。」

「又怎麼樣呢?」

「你好不容易找到的,你會輕易把她失去嗎?」

「當然不。我憑什麼要失去?」

「但是你可能失去。」

「我可以不失去,我可以盡我的努力不失去。」

「唉,可惜讓曉坤說對了。你怎麼努力?你一旦感到可能失去,一旦怕她失去,你就會想把握住她,你就開始要猜疑了,你就會對她的一句話想很多很多,拚命想弄清楚她為什麼那麼說,你想不清楚你就拚命讓她解釋清楚,可她只不過是隨便說說而已的,沒動腦子,根本沒動那麼多腦子,連她自己也不清楚為什麼要那麼說!」

「好不容易找到了,」男人說,「不願意輕易失去。這總不算錯吧?」

「問題就在這兒,問題就是這並不錯。」

「互相解釋一下,這不對嗎?否則怎麼徹底理解?」

「這也對,可糟就糟在這也對。一切都對,可到最後就是沒完沒了的猜疑和解釋不完的解釋,成了習慣,成了習性。成了條件反射。其他的倒都忘了。」

「這不是猜疑。」

「也可以不叫猜疑,可你總在想對方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這意思會不會使我失去她。不叫猜疑也可以。可是最後你就不敢想說什麼說什麼了,因為有些想法你自己也無法解釋,你還敢說嗎?」

海潮湧起來又落下去湧起來又落下去,落下去又湧起來,對著月亮歎息。歎息聲不知幾萬里遠。月亮只好按照自己的軌跡運行。

「老天,我不知道錯在了哪兒。」男人說。

「不知道。」女人說。

「也許萬惡之源就在猜疑。」

「你害怕失去她,這一點兒都不錯。」

「也許應該相信根本不會失去?」

「憑什麼呢?什麼可以保證根本不會失去?」

「也許不想解釋就別解釋?」

「不是不想,是不能!是無法解釋。」

「那就別解釋。」

「可他想知道。不解釋只會使猜疑加重。」

「他可以不問。」

「他可以嘴上不問。他眼睛裡和心裡不可能不問。另一方呢?隨時感覺到他在問。」

「心裡也別問。心裡也不問,行嗎?」

「咱們又說回來了。除非你不怕失去她,這辦得到嗎?你要是不怕失去她,你也就不會那麼想要得到她了。」

夏日的長晝為荒原提供了充足的陽光,上千種植物縱橫揮灑把天底下的地方全部變作綠色,上千種野花怒放。雪水融成的溪流在草下伸展開,四處閃光。鹿群自在徜徉,偶爾踏入溪中便似撥響了原野的琴弦,金屬似的震顫聲久久不息。

公鹿的犄角已經長成,剝落著柔軟的表皮變得堅韌了。它們有一種預感:冥冥中有種神秘的東西將要降臨;攪擾得它們又焦躁又興奮。這東西是什麼,還不知道。它們一有工夫就在帶刺的矮樹叢上磨礪自己的雙角,也是聽憑了冥冥中神秘的指使。母鹿們悄悄觀察著公鹿的舉動,安詳地等待著某一天的到來。

半山腰上,懶洋洋的狼群在曬太陽,或臥或躺瞇縫著綠幽幽的眼睛傲視一切,除了太陽的移動,其他都不放在心上。幼狼不見了,有的已半途夭折,活下來的都長大了,長得無比健壯,混同於它們的父母。唯皮毛的色澤顯示著年輕的慾望,沒有老狼身上的纍纍疤痕,偶爾爆發出來的低嗥也缺乏老狼眼睛裡的沉穩。老狼轉動著耳朵養精蓄銳,對周圍發生的事瞭如指掌。

男人說,我並不是要佔有一個人。

女人說,你要只是想得到一個人那倒好辦了,可能有那樣的人,一輩子都是你的。可你做夢也想要的是一塊自由之地,這樣你一旦害怕失去,她就已經失去了。

中午的太陽「轟炸」著城市。最熱的時候,到處都是太陽的聲音。人差不多都躲起來了。灑水車無精打采地開過去,敷衍著響幾下鈴鐺。水就像是灑在燒熱的爐壁上那樣,變薄、縮小,說不定還有幾個水珠滋滋地滾動幾下然後消失。水泥路面上浮著一層抖動的蒸氣,使一隻過街的野貓變得彎彎曲曲。

野貓倉皇奔逃,竄進一幢大樓的陰影裡臥下來喘息,回過頭去望,不明白那些閃光的地方是不是一條路。

路邊,樹蔭遮不到的地方有一條石凳。

「站會兒吧。」

「就站會兒吧。」

兩個人站在梧桐樹的影子裡。

「如果稍微解釋一下呢?」男人說。

「稍微?」女人看著他的影子。「怎麼稍微?」

「主要是表明願意解釋,是否解釋得清楚倒不重要,倒在其次。」

男人的影子像一個日晷。女人說:「那不知又會引出多少需要解釋的東西來。」

「會嗎?」

「解釋不清的解釋就又是一個新問題,新問題又需要解釋,又解釋不清,這就沒完了。」

「我們幹嗎一上來就不相信,是可以解釋得清的呢?」

「太陽解釋得清嗎?太陽?」

太陽自古以來就待在那兒,像現在一樣坦坦然然不隱瞞什麼。萬物都與它有關。關於它,一定有一個清楚的解釋默默地存在著——不妨這麼相信。可是,自古以來,關於它,有多少回解釋就有多少回尚待解釋。

「那回,曉坤只是對天奇說她想一個人待一會兒。她說『你該幹什麼幹什麼去,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她就說了這麼一句。她確實只是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天奇說什麼了嗎?他不是什麼也沒說就立刻到過廳裡寫他的東西去了嗎?還要他怎麼樣呢?」

「關鍵就是這句『還要他怎麼樣』。曉坤要他怎麼樣了嗎?她完完全全就是想一個人待一會兒,沒有其他意思。」

「可天奇什麼也沒說就出去了呀?」

「是什麼也沒說,可你看他那臉色吧!他把門使勁一關,砰!使勁那麼一關,心裡就是說的那句話——『看你還要怎麼樣』。」

「不不不,這是曉坤的誤會,天奇絕不會說看你曉坤還要怎麼樣,絕不是這個意思。」「那是什麼意思?」「他是說,意思是說曉坤你還要我天奇怎麼樣呢?」「這不一樣嗎?」「這不一樣。」「我看不出有什麼不一樣。好吧。關於這件事他怎麼跟你說的?」

「天奇說,他知道是因為什麼。」

「什麼因為什麼?」

「他知道曉坤為什麼說想一個人待一會兒。就因為上午天奇要寫東西,那天是禮拜日,第二天他必須把那篇東西寫完,交稿,他就對曉坤說,你帶著女兒出去玩玩吧,或者上誰家去串個門吧。就因為這個,下午曉坤回來就不搭理天奇,就說她也想一個人待一會兒,讓天奇該幹什麼幹什麼去。是不是這樣?」

「根本不是。她就是隨便那麼一說,她那會兒心煩想一個人待一會兒。」「說漏了,心煩?心煩什麼?」「咳喲!請問人可不可以有心煩的時候?」「當然可以,天奇也沒說不可以。可天奇不知道她為什麼心煩,問她她也不說,就讓天奇出去。」「心煩什麼?天奇一寫東西其實就煩曉坤,不想讓曉坤在他身邊。這樣的事好幾次了,好幾十次了,好幾百次了!」

「寫東西的時候怕人打擾,這我懂。」

「你是這樣,可天奇不是。」

「是怕人打擾,對這點曉坤應該能理解。」

「對這點,開始曉坤非常能理解,可後來發現不是這麼回事。實際上天奇認為他幹的事曉坤一點兒都不懂,其實他根本就看不起曉坤。」「這不對。天奇總是跟我說,他心裡要是沒有愛情,他簡直就不知道為什麼還要寫詩寫小說。」「心裡的愛情!可這不一定是指曉坤。」「這你可錯了。他總是說真正的愛情只有一次。」「也許是下一次,為什麼不可能是下一次呢?也許他已經感到這一次不是真正的了。」

「那是曉坤要那麼想。」

「曉坤不會無緣無故那麼想的。譬如說,那心裡的愛情要是指曉坤,天奇為什麼還擔心沒有愛情?」

「他擔心了嗎?真是怪事,他什麼時候擔心了?」

「他說心裡要是沒有了愛情,幹嗎還要寫詩寫小說。這話他說了吧?這不是擔心是什麼?」「他說的是『要是』,是說如果是說假設。」「假設!他根據什麼做這樣的假設?一切都是平平安安的,會想到要假設人類毀滅嗎?」「他隨便一說罷了。」「愛情可不是隨便一說的,你這麼隨便一說,她心裡會怎麼想?」「那怎麼說?一說愛情就得像寫一本書那樣字斟句酌再加上一二三四一大堆註釋嗎?」

「我沒說要那樣。可隨便一說跟隨便一說可以完全不一樣。天奇要不是感到他心裡的愛情已經不那麼來勁兒了,他不會這麼隨便一說的。任何看來偶然的東西都有必然的原因。」

「你只聽了曉坤一面之詞。」

「對不起,你也是,你也只聽了天奇一面之詞。」

「天奇不是擔心自己不愛曉坤了,而是擔心曉坤不像過去那麼愛他了。」

「這種擔心完全沒必要。這擔心一點兒根據也沒有。事實是只可能天奇膩了曉坤,不可能曉坤不愛天奇。」

「曉坤擔心會這樣?」

「當然。哦,你別鑽空子,她這擔心是有根據的,你別笑。天奇既然總是擔心,曉坤當然就會擔心。」

「天哪天哪……」

「這一點兒都不可笑!天奇既然總是擔心曉坤不像過去那麼愛他了,你讓曉坤怎麼辦?曉坤不知道怎麼辦才能讓他感到還是像過去那樣,事實上還是跟過去一樣。曉坤就會擔心,怕哪句話說得不合適又加重他的擔心。曉坤是擔心這樣時間長了,天奇就不會再像過去那樣愛她了。」

「好了,咱們都別把自己的感情加進去,你就客觀地說說曉坤的那一面之詞吧。」

一座座高樓在烈日下昏睡。有家陽台上掛了一串小尿布,低垂著一動不動。有人在屋子裡伸懶腰,書掉在地上,沒有聲音。

「有些話,只是我們女人之間才能說的。」

「我懂你的意思。」

「是只有我們女人才能感覺到的。」

「那不見得。譬如說那天晚上,天奇希望他們能好好地親熱親熱,可曉坤一晚上都不理他。」

「那是因為天奇一下午都不理曉坤。」

「天奇正是想這樣來打消白天的誤會。」

「希望,打消。出於這樣的考慮那簡直像一個談判會了,一個交易會。」「好傢伙,沒想到曉坤會這麼想。天奇可是真心的。」「每次都是吵了嘴,天奇就變得更親熱。」「這不對嗎?」「你一想到對不對就已經不自然了,已經不敢為所欲為想說什麼說什麼了,生怕這個談判會失敗。小心翼翼小心翼翼,所有的動作都不對勁兒,都像隔著一層什麼,都是技術性的沒熱情,每時每刻都有一種做戲感。」

男人不說話。

女人希望他能反駁她。

「天奇是在應付她。」女人說,仍然希望男人能反駁她。

男人看著樓頂上落著的一隻鴿子。

「至少曉坤是這樣,」女人說,「生怕哪兒做錯了,總以為已經做錯了,生怕他已經看出來她是在應付他。」她仍然給男人留著反駁的機會。

「天奇不知道他還能怎麼辦。」男人說。

「曉坤現在還盼著天奇回來呢,可是不知道他在哪兒。」

「他就像在夢遊,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兒。」

「他回來又能怎麼樣呢?曉坤又怕他回來。」

「天奇要是知道這一切都錯在了哪兒,他就會回來。」

「他要是能找到最初的那個夢就好了。」

「那就好了,就可以慢慢全都回憶起來了。」

荒原變成黃色,變黃的速度非常之快。公鹿猝不及想,一夜之間領悟了冥冥中神秘的安排。它們讚歎並且感恩於那神秘的旨意,在秋天的太陽裡引吭高歌。公鹿的嗅覺忽地百倍敏銳,母鹿身上濃烈的氣味賦予它們靈感,啟發它們的想像力,弄得它們激情滿懷。公鹿一遍又一遍地唱著情歌,意欲拜倒在母鹿腳下,拋棄以往的威嚴。纖巧的母鹿狡黠地躲避著公鹿的祈求,但只要發現公鹿稍有怠頓,母鹿們又及時地展示自己的魅力,引誘得公鹿欲罷不能。她們要把他們的慾火燒得更旺更猛些,上帝要求她們造就出堅忍不拔的英雄,造就真誠的情人,造就熱情不衰的丈夫和強悍而智慧的父親。鹿族的未來要求公鹿具備這些氣概,要求母鹿在這黃金的季節裡賣弄風情。

公鹿知道,它必須趕快找一片開闊地,必須在那兒迎候優秀的敵手,必須振作起雄風來贏得它的意中人。

牽牛花不知疲倦地吹著號角,前赴後繼。

向日葵熱烈的情懷甚至烤焦了自己的花瓣。

夜裡,夜來香芬芳四溢,濃郁而且沉著。

日日夜夜。

母親對女兒說:「你最近活得好嗎?」

「還可以。」女兒回答。

「你覺得有意思點兒了嗎?」

「我也不知道。」

「也許我不該反對你給那個男孩子寫信。」母親低著頭說,在給女兒織一件毛衣。

「友誼是件非常好的事。」母親又說。

「不過你還不到十五歲,」母親說,「你們還都不懂愛情有多麼嚴峻。」

「你們將來會懂。你們現在還只是友誼。」

母親抬起頭,發現女兒已經不在跟前。大門「卡嗒」響了一下。母親走到過廳裡側耳細聽,一串輕捷的腳步聲下樓去了。

「當我幼年的時候……」女孩子唱道,然後問老人,「對嗎?」

「對。」

「當我幼年的時候,母親教我歌唱……」

「對對,就這樣兒。」

「在她慈愛的眼裡,隱約……是隱約嗎?在她慈愛的眼裡,隱約閃著淚光。」

「唉,你唱得可真像。」老人說,「還是你行。」

「下面的歌詞還沒想起來呀?」

「沒有。」

女孩子又把前面的四句唱了一遍。

「人這一老可真麻煩。後頭的詞兒我怕是再也想不起來了。」

女孩子又唱了幾遍,發覺自己原來能唱得這麼好聽,一時也感到驚訝。

「我想送給你一隻鳥。」老人說。

「送給我?真的!我隨便挑嗎?」

老天爺。你慢點兒,慢點兒。不是這些。這幾隻跟我熟了,給你你也養不活。」

「那給我哪只?」

「我家裡有只鸚鵡新近孵了幾隻小鸚鵡,等再長大點兒,我給你帶來。那些小傢伙兒準保你更喜歡。」

「我們同學家就養著鸚鵡,哎呀——」女孩子像大人那樣搖頭咋舌,「真叫好看。什麼時候給我帶來?」

「別忙,等它們再長大點兒。」

「要不我自己去您家拿吧?」

「你也是個急脾氣。」老人笑笑。

女孩子也笑了:「都是讓我媽說的,我媽老說我是急脾氣,我就真是個急脾氣了。」

他們坐在那塊大樹根上,看著那些鳥。畫眉在夏天的末尾叫得更加婉轉,悅耳,變化萬千不辭辛勞。暑氣消散。行人的腳步顯得悠閒。

「該你給我講個故事了。」老人對女孩子說。

「我?講個故事給您?幹嗎呀?」

「不幹嗎。我都給你講了,我還給你鳥,你也該給我講一個了吧?」

「那行。講什麼呢?」

「你看了那麼多小說,你還不知道?」

「好吧。可我不知道您想聽什麼。」

「什麼都行。你要想當作家,你就得會講故事。」

「那好吧。嗯……」

「甭那麼認真,隨便講一個就行。」

「行。嗯……《老人與海》行嗎?」

「我就知道你憋壞主意呢,那你還不如講個老人與鳥呢。」

「真是老人與海我不騙您!好吧,那就講個別的吧,《老人與海》也太長了。行!我想起來了。」女孩子理理頭髮,坐得端正些,彷彿將要做一件極其嚴肅的事了。

「有個賣棺材賣花圈的商店。」女孩子講道。

「好喪氣,你怎麼想起要講這個?不不不,沒關係,誰早晚不得死呢?」

「有一天晚上這店裡來了個顧客,是個老頭。」

「小伙子誰去那兒呀。講吧講吧,我愛聽。」

「胖老闆娘就問,『您買點兒什麼呀?』」

「沒這麼問的,你當是平常的商店哪?」

「要不您講!」

「好好好。人兒不大脾氣可不小。我聽著。」

「老頭說要買花圈。胖老闆娘問他買幾個。」

「買一個還不夠還買幾個?你可真會糊弄我。」

「真的,書上就這麼寫的!老頭跟老闆娘說,您幫我算算得買幾個吧,一個母親送給兒子的,一個兒子送給父親的……」

老人不再打岔了,盯著他的鳥,聽著。

「一個哥哥送給弟弟的,一個妹妹送給哥哥的,一個外甥送給舅舅的,一個姑姑送給侄子的,一個孫女送給爺爺的,一個表姐送給表弟的……哎呀我都說亂了,多少個了?」

「沒記住,你說這麼快。」老人覺得這故事倒真是新奇得很,出乎意料。

「人一共能有多少親人吧,您說?」

「哎呀,那可就多了,沒算過。」

「反正他就要買那麼多花圈,一輛汽車也拉不完,緞帶上的稱謂都不一樣。」

「怎麼會所有的親人一下都死了呢?這事可太慘了。」

「胖老闆娘差點兒樂瘋了。」

「胖老闆娘都不是好東西。」

她一年也未必賣得出去這麼多花圈,她店裡所有的花圈加起來還不夠呢。她就跟老頭說,您把住址留下來吧,等我們做夠了一塊兒給您送去。老頭說什麼也不留住址,說他過幾天自己來取。

「這為什麼?」

「是呀,老闆娘也有點兒疑心了。她先是以為一架飛機失事了,正好老頭的親人都坐在上面。老頭走後老闆娘越想越不對勁兒,怎麼死的都是男人呀?爺爺、父親、兒子、舅舅、侄子、哥哥、表弟……怎麼全是男人呀?」

「這可倒是。」老人連連點頭。

「他是不是要把他家所有的男人都殺了,把所有的財產都留給一個壞女人呢?」

「哎喲!」老人緊張地看著女孩子,頭和身子都有些抖,「這麼大歲數了,可別這麼著。」

「後來老闆娘就跟蹤那個老頭,終於弄清楚了其中的秘密。您猜是怎麼回事?」

「怎麼回事?」

「您猜。」

「我猜不著。不是像老闆娘想的那樣吧?」

「是,就是像老闆娘想的那樣——」

老人盯著女孩子,蒙了半晌。最後拍著腿說:「這是何苦呢,唉,這是乾的什麼呢!」

女孩子格格格地笑起來,笑得蹲在地上:「不是!我騙您呢!」她笑夠了,就勢坐在地上,繼續講:「那老頭其實是什麼親人都沒有。壓根兒就是他一個人。他怕將來沒人給他送花圈,那些花圈都是他給自個兒準備的。」

出乎女孩子意料,老人一點兒都沒笑。

「您聽明白了嗎?爺爺、父親、侄子、舅舅什麼的都是他自個兒一個人。」

老人還是不說話,單是動了動鼻子。

又過了半天,老人咳嗽了一陣還是不說話,光是挪了挪腿。女孩子有點兒心慌。

「這小說叫什麼名兒?」

「我也忘了,我看書從來不記名兒。」

「你說這事是真的嗎?」

「反正書上是這麼寫的。沒準兒瞎編的吧?」

畫眉不住地啼囀。

一輪巨大無比的落日裡,一個人在拉琴。

男人尋找太平橋經過這個人身旁,便向他打聽。拉琴的人不回答,只顧埋頭拉琴。

別人告訴這個男人:「你怎麼問他呀?你仔細看看他。」

拉琴人的目光呆滯得像是已經死了,凡世的景物只不過在他的瞳孔裡流過罷了。

「你再仔細聽聽他的琴聲。」

琴聲永遠重複著那七個或八個音符,間隔長短亦為一律,凡世的音響不再驚動他。這是個傻子,很美很動人的一個白癡。

男人只好繼續走自己的路。太平橋必定在某個地方。

「我找遍了所有的屋子,都沒有人。我走過街道,穿過花園,走上長長的走廊、又高又陡的台階,走到大牆的拐角、假山背後、草坪上和草坪上的樹叢裡,到處都不見人。然後……我可以如實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