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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的感受

1

秋天的河畔,菅芒花開始飛揚了,每當風來的時候,它們就唱一種潔白之歌,芒花的歌雖是靜默的,在視覺裡卻非常喧鬧,有時會見到一株完全成熟的種子,突然爆起,向八方飛去,那時就好像聽見一陣高音,嘩然。

與白色的歌相應和的,還有牽牛花的紫色之歌,牽牛花瓣的感覺是那樣柔軟,似乎吹彈得破,但沒有一朵牽牛花被秋風吹破。

這牽牛花整株都是柔軟,與芒花的柔軟互相配合,給我們的感覺是,雖然大地已經逐漸冷肅了,山河仍是如此清朗,特別是有陽光的秋天清晨,柔情而溫暖。

在河的兩岸,從被刷洗得幾乎僅剩礫石的河灘,雖然有各種植物,卻以芒花和牽牛花爭吵得最厲害,它們都以無限的謙卑匍匐前進。偶爾會見到幾株還開著絨黃色碎花的相思樹,它們的根在沙石上暴露,有如強悍的爪子抓入土層的深處,比起牽牛花,相思樹高大得像巨人一樣,抗衡著沿河流下來的冷。

河,則十分沉靜,秋日的河水淺淺地、清澈地在卵石中穿梭,有時流到較深的洞,彷彿平靜如湖。

我喜歡秋天的時候到礫石堆中撿石頭,因為夏日在河岸嬉游的人群已經完全隱去,河水的安靜使四周的景物歷歷。

河岸的卵石,實在有一種難以言喻之美。它們長久在河裡接受刷洗,比較軟弱的石頭已經化成泥水往下游流去,堅硬者則完全洗淨外表的雜質,在河裡的感覺就像寶石一樣。被匠心磨去了稜角的卵石,在深層結構裡的紋理,就會像珍珠一樣顯露出來。

我溯河而上,把撿到的卵石放在河邊有如基底的巨石上接受秋日陽光的曝曬,準備回來的時候帶回家。

連我自己都不能確知,為什麼那樣的愛撿石頭,這裡面一定有什麼原因還沒有被探觸到。有時我在撿石頭突然遇到陌生者,會令我覺得羞怯,他們總用質疑的眼光看著我這異於常人的舉動。或者當我把石頭拾回,在庭院前品察,並為之分類的時候,熟識的鄉人也會以一種似笑非笑的眼光看我,一個人到了三十六歲還有點像孩子似的撿石頭,連我自己也感到迷思。

那不純粹是為了美感,因為有一些我喜愛的石頭禁不起任何美麗的分析,只是當我在河裡看到它時,它好像漂浮在河面,與別的石頭都不同。那感覺好像走在人群中突然看見一雙彷彿熟識的眼睛,互相閃動了一下。

我不只撿鄉間河畔的石頭,在國外旅行時,如果遇到一條河,我總會撿幾粒石頭回來做紀念。例如有一年我在尼羅河撿了一袋石頭回來擺在案前,有人問起,我總說:「這是尼羅河撿來的石頭。」那人把石頭來回搓揉,然後說:「尼羅河的石頭也沒有什麼嘛!」

石頭撿回來,我很少另做處理,只有一次是例外,我在墾丁海岸撿到幾粒碩大的珊瑚礁石,看出它原是白色的,卻蒙上灰色的風塵,我就用漂白水泡了三天三夜,使它潔白得像在海底看見的一樣。

我還有一些是在沙侖淡水河口撿到的石頭,是純黑的,隱在長著虎苔的大石縫中,同樣是這島上的石頭,有的純白,有的玄黑,一想到,就覺得生命頗有迷離之感。

我並不像一般的撿石者,他們只對石頭裡浮出的影像有興趣,例如石上正好有一朵菊花、一隻老鼠,或一條蛇,我的石頭是沒有影像的,它們只是記載了一條河的某些感覺,以及我和那條河相會面的剎那。但偶爾我的石頭會出現一些像雲、像花、像水的紋理,那只是一種巧合,讓我感覺到石頭在某個層次上是很柔軟的,這種堅強中的柔軟之感,使我堅信,在最剛強的人心中,我們必然也可看見一些柔軟的紋理,裡面有著感性與想像,或者夢一樣的東西。

在我的書桌上、架子上,甚至地板上到處都堆著石頭,有時在黑夜開燈,覺得自己正在河的某一處激流裡,接受生命的沖刷。

那樣的感覺好像走在人群中突然看見一雙彷彿熟識的眼睛,互相閃動了一下。

2

走在人群中看見熟識的眼睛,互相地閃動,常常讓我有河的感覺。

在最繁華的忠孝東路,如果我回來居住在台北的時候,我會沿著永吉路、基隆路,散步到忠孝東路去。我喜歡在人群裡東張西望,或者坐在有玻璃大窗的咖啡店旁邊,看著流動如河的人群。雖然人是那樣擁擠,卻反而給我一種特別的寧靜之感,好像秋日的河岸。

在人群的靜觀,使我不至於在枯木寒灰的隱居生活中淪入空茫的狀態。我知道了人心的喧鬧,人間的匆忙,以及人是多麼渺小有如河裡的一粒卵石。

我是多麼喜歡觀察人間的活動,並且在波動的混亂中找尋一些美好的事物,或者說找尋一些動人的眼睛。人的眼睛是五官中最會說話的,它無時無刻不在表達著比嘴巴還要豐富的語言,嬰兒的眼睛純淨,兒童的眼睛好奇,青年的眼睛有叛逆之色,情侶的眼睛充滿了柔情,主婦的眼睛充滿了分析與評判,中年人的眼睛沉穩濃重,老年人的眼睛,則有歷經滄桑後的一種蒼茫。

如果說我是在雜沓的城市中看人,還不如說我在尋找著人的眼睛,這也是超越了美感的賞析的態度,我不太會在意人們穿什麼衣裳,或者在意現在流行什麼,或者什麼人是美的或醜的,回到家裡,浮現在我眼前的,總是人間的許許多多眼神,這些眼神,記載了一條人的河流的某些感覺,以及我和他們相會時的剎那。

有時,見到兩個人在街頭偶然相遇,在還沒有開口說話之前,他們的眼神就已經先驚呼出聲,而在打完招呼錯身而過時,我看見了眼裡的輕微的歎息。

我們要瞭解人間,應該先看清眾生的眼睛。

有一次,在統領百貨公司的門口,我看到一位年老的婆婆帶著一位稚嫩的孩子,坐在冰涼的磨石地板上乞討,老婆婆俯低著頭,看著眼前的一個裝滿零錢的臉盆,小孩則仰起頭來,有一對黑白分明的眼睛,滴溜溜轉著,看著從前面川流過的人群。那臉盆前有一張紙板,寫著雙目失明的老婆婆家裡沉痛的災變,她是如何悲苦地撫育著唯一的孫子。

我坐在咖啡廳臨窗的位置,卻看到好幾次,每當有人丟下整張的鈔票,老婆婆會不期然地伸出手把鈔票抓起,匆忙地塞進黑色的袍子裡。

乞討的行為並不令我心碎,只是讓我悲憫,當她把鈔票抓起來的那一剎那,才令我真正心碎了。好眼睛的人不能抬眼看世界,卻要裝成失明者來謀取生存,更讓人覺得眼睛是多麼重要。

這世界有許多好眼睛的人,卻用心把自己的眼睛蒙蔽起來,周圍的店招上寫著「深情推薦」「折扣熱賣」「跳樓價」「最心動的三折」等等,無不是在蒙蔽我們的眼睛,讓我們心的貪婪伸出手來,想要佔取這個世界的便宜,就好像卵石相碰的水花,這世界的便宜豈是如此容易就被我們侵佔?

人的河流裡有很多讓人無奈的事相,這些事相益發令人感到生命之悲苦。

有一個問卷調查報告,青少年十大喜愛的活動,排在第一位的竟是「逛街」,接下來是「看電影」「游泳」。其實,這都是河流的事,讓我看見了,整個城市這樣流過來又流過去,每個人在這條河流裡游泳,每個人扮演自己的電影,在過程中茫然地活動,並且等待結局。

最好看的電影,結局總是悲哀的,但那悲哀不是流淚或者嚎啕,只是無奈,加上一些些茫然。

有一個人說,城市人擦破手,感覺上比鄉下人擦破手,還要痛得多。那是因為,城市裡難得有破皮流血的機會,為什麼呢?因為人人都已是一粒粒的卵石,足夠的圓滑,並且知道如何來避免傷害。

可歎息的是,如果傷害是來自別人、來自世界,總可以找到解決的方法,但城市人的傷害往往來自無法給自己定位,傷害到後來就成為人情的無感,所以,有人在街邊乞討,甚至要偽裝盲者才能喚起一丁點的同情,帶給人的心動,還不如「心動的三折」。

這往往讓人想到溪河的卵石,卵石由於長久的推擠,它只能互相地碰撞,但河岸的風景、水的流速、季節的變化,永遠不是卵石關心的主題。

因此,城市裡永遠沒有陰晴與春秋,冬日的雨季,人還是一樣渴切地在街頭流動。

你流過來,我流過去,我們在紅燈的地方稍作停留,步過人行道,在下一個綠燈分手。

「你是哪裡來的?」

「你將要往哪裡去?」

沒有人問你,你也不必回答。

你只要流著就是了,總有一天,會在某個河岸擱淺。

沒有人關心你的心事,因為河水是如此湍急,這是人生最大的悲情。

3

河水是如此湍急,這是人生最大的悲情。

我很喜歡坐船。如果有火車可達的地方,我就不坐飛機,如果有船可坐,我就不搭火車。那是由於船行的速度,慢一些,讓我的心可以沉潛;如果是在海上,船的視界好一些,使我感到遼闊;最要緊的是,船的噗噗的馬達聲與我的心臟合鳴,讓我覺得那船是由於我心臟的跳動才開航的。

所以在一開航的剎那,就自己歎息:

呀!還能活著,真好!

通常我喜歡選擇站在船尾的地方,在船行過處,它掀起的波浪往往形成一條白線,魚會往波浪翻湧的地方游來,而海鷗總是逐波飛翔。

船後的波浪不會停留太久,很快就會平復了,這就是「船過水無痕」,可是在波浪平復的當時,在我們的視覺裡它好像並未立刻消失,總還會盤旋一陣,有如蒼鷹盤飛的軌跡,如果看一隻鷹飛翔久了,等它遁去的時刻,感覺它還在那裡繞個不停,其實,空中什麼也不見了,水面上什麼也不見了。

我的沉思總會在波浪徹底消失時淪陷,這使我感到一種悲懷,人生的際遇事實上與船過的波浪一樣,它必然是會消失的,可是它並不是沒有,而是時空輪替自然的悲哀,如果老是看著船尾,生命的悲懷是不可免的。

那麼讓我們到船頭去吧!看船如何把海水分割為二,如何以勇猛的香象截河之勢,載我們通往人生的彼岸,一艘堅固的船是由很多的鋼板千錘百煉鑄成,由許多深通水性的人駕駛,這裡面就充滿了承擔之美。

讓我也能那樣勇敢地破浪,承擔,向某一個未知的彼岸航去。

這樣想時,就好像見到一株完全成熟的芒花,突然爆起,向八方飛去,使我聽見一陣潔白的高音,唱嘩然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