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憂歡派對

有兩位武士在樹林裡相遇了,他們同時看見樹上的一面盾牌。

「呀!一面銀盾!」一位武士叫起來。

「胡說!那是一面金盾!」另一位武士說。

「明明是一面銀製的盾,你怎麼硬說是金盾呢?」

「那是金盾是明顯不過的,為什麼你強詞奪理說是銀盾?」

兩位武士爭吵起來,始而怒目相向,繼而拔劍相鬥,最後兩人都受了致命的重傷,當他們向前倒下的一剎那,才看清樹上的盾牌,一面是金的,一面是銀的。

我很喜歡這則寓言,因為它有極豐富的象徵,它告訴我們,一件事物總可以兩面來看,如果只看一面往往看不見真實的面貌,因此,自我觀點的爭執是毫無意義的。進一步地說,這世界本來就有相對的兩面,歡樂有多少,憂患就有多少;恨有多切,愛就有那麼深;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所以我們要找到身心的平衡點,就要先認識這是個相對的世界。

人的一生,說穿了,就是相對世界追逐與改變的歷程,我們通常會在主客、人我、是非、知見、言語、動靜中浮沉而不自知,凡是合乎自己所設定的標準時,就會感到歡愉幸福,不合乎我們的標準時,就會感到憂惱悲苦,這個世界之所以擾攘不安,就是由於人人的標準都不同。而人之沉於憂歡的漩渦,則是因為我們過度地依賴感覺,感覺乃是變換不定的,隨外在轉換的東西,使人都像走馬燈一樣,不停變換悲喜。

把人生的歷程拉長來看,憂歡是生命中一體的兩面,它們即使不同時現起,也總是相伴而行。

佛經裡就有一個這樣的故事:有兩個仙女,一位人見人愛,美麗無比,名字叫作「功德天」,另一位人見人惡,醜陋至極,名字叫「黑暗天」。當功德天去敲別人的門時,總是受到熱烈招待,希望她能永遠在家裡做客,可是往往只住很短暫的時間,醜陋的黑暗天就接著來敲門,主人當然拒絕她走進家門一步。

這時候,功德天與黑暗天就會告訴那家的主人:「我們是同胞姐妹,向來是形影不離的,如果要趕走妹妹,姐姐也不能單獨留下來;如果要留下功德天,就必須讓黑暗天也進門做客。」

愚蠢的主人就會把姐妹都留下來,他們為了享受功德,寧可承受黑暗。有智慧的主人則會把兩姐妹都送走,寧可過恬淡的生活。

這也是一個非常有象徵意味的寓言,它啟示我們,有智慧的人「無求」,他知道人生的憂歡都只是客人而已,並非生命的本體,唯有不執著於功德的人,才不會有黑暗的侵擾——也唯有不追求歡樂的人,才不會落入憂苦的泥沼。

憂歡時常連手,這是生活裡最無可奈何的景況,期許自己不被感覺所侵蝕的人,只有從超越感官的性靈入手。

有一次,我到一間寺廟去遊玩,看到廟前樹上掛著的木板寫著:

心安茅屋穩,

性定菜根香;

世事靜方見,

人情淡始長。

安、定、靜、淡應該是對治感官波動、悲喜衝擊的好方法,可是在現實裡並不容易做到。不過,對一個追求智慧的人,他必須知道,幸福的感受與人的心情態度有著密切的關係,有時候,那些看似平淡的事物反而能有深刻悠長的力量,這是為什麼在真實相愛的情侶之間,一朵五塊錢玫瑰花的價值,不比一粒五克拉的鑽石遜色。

有一首流行甚廣的民謠「茶山情歌」裡有這樣幾句:

茶也青喲,

水也清喲,

清水燒茶,

獻給心上的人,

情人上山你停一停,

喝口清茶,

表表我的心!

我每次聽到這首歌,就深受感動,這原是採茶少女所唱的情歌,用青茶與清水來表達自己的情感,真是平常又非凡的表白。一個人的情感若能青翠如寒山霧氣中的茶,清澈若山谷溪澗的水,確實是值得珍惜,可以像珍寶一樣拿出來奉獻的。

一杯清茶也可以如是纏綿,使人對情愛有更清淨的嚮往,在愛恨熾烈的現代人看來,真是不可思議。然而,我們若要瞭解真愛,並進入人生更深刻的本質,就非使心情如茶般青翠、水樣清明不可,可歎的是,現代人喝慣了濃烈的憂歡之酒,愈來愈少人懂得茶青水清的滋味了。

明朝時代,有一首山歌,和茶山情歌可以前後輝映:

不寫情詞不寫詩,

一方素帕寄心知,

心知接了顛倒看,

橫也絲來豎也絲,

這般心事有誰知?

一條白色的手帕,就能夠如此絲縷牽纏,這種超乎言語的情意,現在也很少人知了。

情愛,算是人間最濃烈的感覺了,若能存心如清茶、如素帕,那麼不論得失,情意也不至於完全失去,自然也不會反目成仇,轉愛成恨了。只是即使淡如清茶還是有憂歡的波瀾,不能有清淨的究竟,歷史上的禪師以觀心、治心、直心的方法來超越,使人能高高地站在憂歡之上,我們來看兩個公案,可以讓我們從清茶素帕再進一步,走入「高高山頂立,深深海底行」的世界。

有一位名叫玄機的尼師去參訪雪峰禪師,禪師問說:「什麼處來?」

曰:「大日山來。」

師曰:「日出也未?」

曰:「若出,則熔卻雪峰。」

師曰:「汝名什麼?」

曰:「玄機。」

師曰:「日織多少?」

曰:「寸絲不掛。」

雪峰聽了默然不語,玄機十分得意禮拜而退,才走了三步,雪峰禪師說:「你的袈裟角拖到地上了!」玄機回頭看自己的袈裟,雪峰說:「好一個寸絲不掛!」

這是多麼機鋒敏捷的談話,玄機尼師的寸絲不掛立即被雪峰禪師勘破。這個公案使我們知道從「清茶素帕」到「寸絲不掛」之間是多麼遙遠的路途。

另一個公案是唐朝大詩人白居易去參惟寬禪師。

白居易:「何以修心?」

惟寬:「心本無損傷,雲何要理?無論垢與淨,切勿起念。」

白居易:「垢即不可念,淨無念可乎?」

惟寬:「如人眼睛上一物不可住,金屑雖珍寶,在眼亦為病。」

惟寬禪師的說法,使我們知道,縱是淨的念頭也像眼睛裡的金屑,並不值得追求。那麼,若能垢淨不染,則歡樂自然也不可求了。

禪師不著於生命,乃至不著一切意念的垢淨,並不表示清淨的人必須逃避濁世人生。在西廂記裡有兩句話:「你也掉下半天風韻,我也飄去萬種思量。」是說如果你不是那樣美麗,我也不會如此思念你了。金聖歎看到這兩句話就批道:「昔時有人嗜蟹,有人勸他不可多食,他就發誓說:『希望來生我見不著蟹,也免得我吃蟹。』」這真是妙批,是希望從逃避外緣來免得愛恨的苦惱,但禪師不是這樣的,他是從內心來根除染著,外緣上反而能不避,甚至可以無畏地承當了。也就是在繁花似錦之中,能向萬里無寸草處行去!

宗寶禪師說得非常清楚透徹:「聖人所以同者心也,凡人所以異者情也。此心彌滿清淨,中不容他,遍界遍空,如十日並照。覿面堂堂,如臨寶鏡,眉目分明。雖則分明,而欲求其體質,了不可得。雖不可得,而大用現前,折、旋、俯、仰,見、聞、覺、知,一一天真,無暫時休廢。直下證入,名為得道。得時不是聖,未得時不是凡。只凡人當面錯過,內見有心,外見有境,晝夜紛紜,隨情造業,詰本穹源,實無根蒂。若是達心高士,一把金剛王寶劍,逢著便與截斷,卻不是遏捺念慮,屏除聲色。一切時中,凡一切事,都不妨他,只是事來時不惑,事去時不留。」

真到寸絲不掛的禪者,他不是逃避世界的,也不是遏止捺住念頭或掛慮,當然更不是屏除一切聲色,他只是一一天真地面對世界,而能「事來時不惑,事去時不留」。

這是多麼廣大、高遠的境界!

我們凡夫幾乎是做不到一一天真,不惑不留的,卻也不是不能轉化憂歡的人生歷練。我聽過這樣的故事:一位女歌手在演唱會中場休息的時候,知道了母親過世的消息,她擦乾眼淚繼續上台做未完的表演,唱了許多歡樂之歌,用悲哀的淚水帶給更多人歡笑。

在這個世界上,還有更多的演員與歌手,他們必須在心情歡愉時唱憂傷之歌,演悲劇的戲;或者在飽受慘痛折磨時,還必須唱歡樂的歌,演喜劇的戲。而不管他們演的是喜是悲,都是為了化解觀眾生命的苦惱,使憂愁的人得到清洗,使歡喜的人更感覺幸福。文學家、音樂家、藝術家等心靈工作者,無不是這樣子的。

實際人生也差不多是這樣子,微笑的人可能是在掩蓋心中的傷痛,哀愁者也可能隱藏或忽略了自己的幸福,更多的時候,是憂與歡的淚水同時流下。

不管是快樂或痛苦,人生的歷程有許多沒有選擇餘地的經驗,這是有情者最大的困局。我們也許做不到禪師那樣明淨空如,但我們可以轉換另一種表現,試圖去跨越困局,使我們能茶青水清,並用來獻給與我們一樣有情的凡人,以自己無比的悲痛來療治洗滌別人生命的傷口,困局經常是這樣轉化,心靈往往是這樣逐漸清明的。

因此,讓我們幸福的時候,唱歡樂之歌吧!

讓我們憂傷的時候,更大聲地唱歡樂之歌吧!

憂歡雖是有情必然的一種連結,但憂歡也只是生命偶然的一場派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