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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茶

日本茶道大師千利休,是日本無人不曉的歷史人物,他的家教非常成功,千利休家族傳了十七代,代代都有茶道名師。

千利休家族後來成為日本茶道的象徵,留下來的故事不計其數,其中有三個故事我特別喜歡。

千利休到晚年時,已經是公認的偉大茶師,當時掌握大權的將軍秀吉特地來向他求教飲茶的藝術,沒想到他竟說飲茶沒有特別神秘之處,他說:「把炭放進爐子裡,等水開到適當程度,加上茶葉使其產生適當的味道。按照花的生長情形,把花插在瓶子裡。在夏天的時候使人想到涼爽,在冬天的時候使人想到溫暖,沒有別的秘密。」

發問者聽了這種解釋,便帶著厭煩的神情說,這些他早已知道了。千利休厲聲地回答說:「好!如果有人早已知道這種情形,我很願意做他的弟子。」

千利休後來留下一首有名的詩,來說明他的茶道精神:

先把水燒開,

再加進茶葉,

然後用適當的方式喝茶,

那就是你所需要知道的一切,

除此以外,茶一無所有。

這是多麼動人,茶的最高境界就是一種簡單的動作、一種單純的生活,雖然茶可以有許多知識學問,在喝的動作上,它卻還原到非常單純有力的風格,超越了知識與學問。也就是說,喝茶的藝術不是一成不變的,隨著每個人的個性與喜好,用自己「適當的方式」,才是茶的本質。如果茶是一成不變,也就沒有「道」可言了。

另一個動人的故事是關於千利休教導他的兒子。日本人很愛乾淨,日本茶道更有著絕對一塵不染的傳統,如何打掃茶室因而成為茶道藝術極重要的傳承。

傳說當千利休的兒子正在灑掃庭園小徑時,千利休坐在一旁看著。當兒子覺得工作已經做完的時候,他說:「還不夠清潔。」兒子便出去再做一遍,做完的時候,千利休又說:「還不夠清潔。」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做了許多次。

過了一段時間,兒子對他說:「父親,現在沒有什麼事可以做了。石階已經洗了三次,石燈籠和樹上也灑過水了,苔蘚和地衣都披上了一層新的青綠,我沒有在地上留下一根樹枝和一片葉子。」

「傻瓜,那不是清掃庭園應該用的方法。」千利休對兒子說,然後站起來走入園子裡,用手搖動一棵樹,園子裡霎時間落下許多金黃色和深紅色的樹葉,這些秋錦的斷片,使園子顯得更乾淨寧謐,並且充滿了美與自然,有著生命的力量。

千利休搖動的樹枝,是在啟示人文與自然和諧乃是環境的最高境界,在這裡也說明了一位偉大的茶師是如何從茶之外的自然得到啟發。如果用禪意來說,悟道者與一般人的不同也就在此,過的是一樣的生活,對環境的觀照已經完全不一樣,他能隨時取得與環境的和諧,不論是秋錦的園地或瓦礫堆中都能創造泰然自若的境界。

還有一個故事是關於千利休的孫子宗旦,宗旦不僅繼承了父祖的茶藝,對禪也極有見地。

有一天,宗旦的好友京都千本安居院正安寺的和尚,叫寺中的小沙彌送給宗旦一枝寺院中盛開的椿樹花。

椿樹花一向就是極易掉落的花,小沙彌雖然非常小心地捧著,花瓣還是一路掉下來,他只好把落了的花瓣拾起,和花枝一起捧著。

到宗旦家的時候,花已全部落光,只剩一枝空枝,小沙彌向宗旦告罪,認為都是自己粗心大意才使花落下了。

宗旦一點也沒有怨怪之意,並且微笑地請小沙彌到招待貴客的「今日庵」茶席上喝茶。宗旦從席上把祖父千利休傳下來的名貴的國城寺花筒拿下來,放在桌上,將落了花的椿樹枝插於筒中,把落下的花散放在花筒下,然後他向空花及空枝敬茶,再對小沙彌獻上一盅清茶,謝謝他遠道贈花之誼,兩人喝了茶後,小沙彌才回去向師父覆命。

宗旦是表達了一個多麼清朗的境界!花開花謝是隨季節變動的自然,是一切的「因」;小和尚持花步行而散落,這叫作「緣」;無花的椿枝及落了的花,一無價值,這就是「空」。

從花開到花落,可以說是「色即是空」,但因宗旦能看見那清寂與空靜之美,並對一切的流動現象,以及一切的人抱持寬容的敬意,他把空變成一種高層次的美,使「色即是空」變成「空即是色」。

對於看清因緣的人,「色不異空」「空不異色」也就不是那麼難以領會了。

老和尚、小沙彌、宗旦都知道椿樹花之必然凋落,但他們都珍惜整個過程,這就是我們常說的「惜緣」,惜緣所惜的並不是對結局的期待,而是對過程的寶愛呀!

在日本歷史上,所有偉大的茶師都是學禪者,他們都嚮往沉靜、清淨、超越、單純、自然的格局,一直到現代,大家都公認不學禪的人是沒有資格當茶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