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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也者

溫莎公爵夫人過世的那一天,正巧是故宮博物院至善園展出牡丹的第一天。

真是令人感歎的巧合,溫莎公爵夫人是本世紀最動人的愛情故事的主角,而牡丹恰是中國歷史上被認為是最動人的花。一百盆「花中之後」在春天的艷陽中開放,而一朵偉大的「愛情之花」卻在和煦的微風中凋謝了。

我們趕著到外雙溪去看牡丹,在人潮中的牡丹顯得是多麼脆弱呀!因為人群中蒸騰的濁氣竟使它們提前凋謝了,保護牡丹的冰塊被放置在花盆四周,平衡了人群的熱氣。

好不容易撥開人群,衝到牡丹面前,許多人都會發出一聲歎息:終於看到了一直嚮往著的牡丹花!接下來則未免怏怏:牡丹花也像是芙蓉花、大理菊一樣,不過如此,真是一見不如百聞呀!在回程的路上,不免興起一些感慨,我們心中所存在的一些美好的想像,有時候禁不起真實的面對,這種面對碎裂了我們的美好與想像。

我不是這一次才見到牡丹的,記得兩年前在日本旅行,朋友約我到東京郊外看牡丹花展,那一夜差一點令我在勞頓的旅次中也為之失眠,心裡一直夢想著從唐朝以來一再點燃詩人藝術家美感經驗的帝王之花的姿容。自然,我對牡丹不是那麼陌生的,我曾在無數的扇面、冊頁、巨作中見過畫家最細膩翔實的描繪,也在無數的詩歌裡看到那紅艷凝香的側影,可是如今要去看活生生地開放著的牡丹花,心潮也不免為之蕩漾。

在日本看到牡丹的那一刻,可以說是失望的,那種失望並不是因為牡丹不美,牡丹還是不愧為帝王之花、花中之後的稱號,有非常之美,但是距離我們心靈所期待的美麗還是不及的。而且,牡丹一直是中國人富貴與吉祥的象徵,富貴與吉祥雖好,多少卻帶著俗氣。

看完牡丹,我在日本花園的寧靜池畔坐下,陷進了沉思:是我出了問題?還是牡丹出了問題?為什麼人人說美的牡丹,在我的眼中也不過是普通的花呢?

牡丹還是牡丹,唐朝在長安是如此,現代在東京也仍然如此,問題是出在我自己身上,因為歷史上我所喜愛的詩人、畫家,透過他們的筆才使我在印象裡為牡丹鑄造了一幅過度美麗的圖像,也因為我生長在台灣,無緣見識牡丹,把自己的鄉愁也加倍地放在牡丹艷紅的花瓣上。

假如牡丹從來沒有經過歌頌,我會怎樣看牡丹呢?

假如我家的院子裡,也種了幾株牡丹呢?

我想,牡丹也將如我所種的菊花、玫瑰、水仙一樣,只是美麗,還可以欣賞的一種花吧!

我懷著落寞的心情離開了日本的花園,在參天的松樹林間感覺到一種看花從未有過的寂寞。

唯一使我深受震動的,是在花園的說明書裡,我看到那最美的幾種牡丹是中國的品種,是在唐宋以後陸續傳種到日本的。在春天的時候,日本到處都開著中國牡丹,反倒是居住在中國南方的漢人有一些終生未能與牡丹謀上一面。

花園邊零售的攤位上,有販賣牡丹種子的小販,種子以小袋包裝,我的日本朋友一直鼓舞我買一些種子回台灣播種,我挑了幾品中國的種子回來,卻沒有一粒種子在我的花盆中生芽。

這一次在故宮至善園看牡丹花展,識得牡丹的朋友卻告訴我說:「這些牡丹是日本種,從日本引進種植成功的。」

「日本種不就是中國種嗎?」我問。

「最原始的品種當然還是中國種,可是日本人非常重視牡丹,他們改良了品種,增加了花色,中國種比較起來就有一些遜色了。」

這倒真是始料未及的事,日本人以中國的品種為好,我們倒以日本的品種為好了。那些無知的牡丹,幾乎不知道自己是哪裡的品種,只要控制了氣溫與環境,它就欣悅地開放。對於中國的牡丹,這一段奇異的路真是不可知的旅程呀!

日本看牡丹,台北看牡丹,有一種心情是相同的,即是牡丹雖好,有種種不同的高貴的名字,也只是一種花而已。要說花,我們自己親手所種植,長在普通花泥花盆裡的花,才是最值得珍惜的,雖無掀天身價,到底是我們自己的花。

從至善園回來,我在陽台上澆花,看到自己種的一盆麒麟草,因為春光,在尾端開出一些淡紅的小花,一點也不稀奇,擺在路上也不會引人駐足,但它真是美,比我所看見的牡丹毫不遜色。因為在那麼小的花裡,有我們的心血,有我們的關懷,以及我們的愛。

溫莎公爵與夫人也是如此,一宗曾使全世界的戀人為之落淚動容的愛情,從我們年幼的時候,就飄蕩在我們的胸腔之中,然後我們立下了這樣的志向:如果我右手有江山,左手有美人,我也要放下右手的江山來擁抱左手的美人。

可是志向只是志向,我們不可能同時擁有江山與美人,要是有,可能也放不下,連一代梟雄拿破侖都辦不到,他只留在「醉臥美人膝,醒掌天下權」的境界。

一般人為愛情做小小的犧牲都難以辦到,何況是捨棄江山去追求愛情呢?

試想當年,風度翩翩的韋爾斯王子,準備繼承他父親喬治五世的王位成為愛德華八世,加上他容貌出眾,幹練而有理想,是那個時代全世界最受少女仰慕的王子,以他的風采與地位,要找一位最美麗、最傑出、最聰明的妻子,簡直是易如反掌。

他應該擁有最好、最美的一朵牡丹,這也是全英國的期望。

可是他喜歡的不是牡丹。

他愛上了一個離過婚的有夫之婦——辛普森夫人。

辛普森夫人本名華麗絲,當年三十四歲,是倫敦商人艾奈斯特的太太,既不年輕也不貌美,既不富裕又沒有受過良好教育,她的身體也不健康,胃病時時發作。在一九三○年代英國人民的眼中,辛普森夫人簡直一無是處,偏偏他們的國王愛上了這個女子。

那種心情是可以想見的,就如同我們有一園子盛開的牡丹,請朋友來觀賞,朋友在園子裡繞了半天卻說:花園角落那一株紫色的酢漿草開得真是美。

華麗絲就像那株紫色酢漿草,而且還不是初開的,已經是第三次開放。

後來,愛德華八世如何為了華麗絲,不惜與首相鬧翻,放棄江山,是大家都知道的故事,也成為這個冷漠無情的世紀裡,一個真實動人的愛情典範。

我並不想評述這段愛情,我有興趣的是,人人都說牡丹好,如果我們覺得牡丹的美不如朱槿花,為什麼不勇敢地說出來呢?或者說當我們面對愛情的試煉之時,是不是能打開一切條件的外貌,去觸及真實本然的面目呢?是不是能把物質的一切放在一邊,做心靈真正的面對呢?

這個世界,許多女人都擁有鑽石、珠寶、貂皮大衣,但是真正覺得鑽石、珠寶、貂皮大衣美麗的女人極少,絕大部分是只知道它的價錢。

我們在鑽石的光芒中找到的美不一定是純粹的美,我們在海邊無意拾獲的貝殼之美才是純粹的美。我們在標價百萬的蘭花上看到的美不一定是真實的美,我們在路邊無意中看見的油菜花隨風翻飛才是真實的美。

愛與牡丹也是如此。

愛德華八世和辛普森夫人的愛不一定是純粹與真實的美,只有還原到戴維與華麗絲,才有了純粹與真實之美。

牡丹如果是放在花盆裡用冰塊冰著,供給眾人瞥看一眼,不是真美;只有它還原到大地上,與眾花同在,從土地生發,才是真美。

我們不必欣羨愛德華與辛普森,我們只要珍惜自己擁有的小小的愛就夠了,我們的愛雖平凡渺小,即使有人送我江山,也是不可更換的。愛之偉大無如我者,小小江山何足道哉!

我們也不必欣羨牡丹,我們只要寶愛自己所擁有的菊花、玫瑰、薔薇、茉莉,乃至雞冠花、雞屎菊也就是了。在這個大地上,繁花錦繡無不是美,我對美的見識如此壯大,小小牡丹何足道哉!

把帝王之花還給帝王。

把花中之後還給皇后。

我只把最真實、最純樸、最能與我的美感或愛情相呼吸的留給我自己,我自己就是江山,我自己就是一個具足的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