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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尋找那片野花

一位女友,告訴我這樣一件事。

上小學的時候,班上有個女同學,叫作蕎,家境貧寒,是每學期都免交學雜費的。她衣著破爛,夏天總穿短褲,是撿哥哥剩下的。我和她同期加入少先隊,那時候,入隊儀式很莊重。新發展的同學面向台下觀眾,先站成一排,當然脖子上光禿禿的,此刻還未被吸收入組織嘛。然後一排老隊員走上來,和非隊員一對一地站好。這時響起令人心跳的進行曲,校長或請來的英模,總之是德高望重的長輩,口中唸唸有詞,說著「紅領巾是紅旗的一角,是用烈士的鮮血染成的」等教誨,把一條條新的紅領巾發到老隊員手中,再由老隊員把這一鮮艷的標誌物繞到新隊員的脖子上,親手綰好結,然後互敬隊禮,宣告大家都是隊友了,隆重的儀式才算完成。

新隊員的紅領巾,是提前交了錢買下的。蕎說她沒有錢。輔導員說:「那怎麼辦呢?」蕎說,哥哥已超齡退隊,她可用哥哥的舊領巾。於是,那天授領巾的儀式,就有一點兒特別。當輔導員用托盤把新領巾呈到領導手中的時候,低低地說了一句。同學們雖聽不清是什麼,但也能猜出來——那是提醒領導,輪到蕎的時候,記得把托盤裡的那條舊領巾分給她。

滿盤的新領巾好似一塘金紅的鯉魚,支稜著翅角。舊領巾軟綿綿地臥著,彷彿混入的灰鯽,落寞孤獨。那天來的領導,可能老了,不曾聽清這句格外的交代,也許根本沒想到還有這等複雜的事。總之,他一一發放領巾,走到蕎的面前,隨手把一條新領巾分給了她。我看到蕎好像被人砸了一下頭頂,身體矮了下去,燦如火苗的紅領巾環著她的脖子,也無法映暖她蒼白的臉龐。

那個交了新紅領巾的錢,卻分到一條舊紅領巾的女孩,委屈至極。她當場不好發作,剛一散會,就怒氣沖沖地跑到蕎跟前,一把扯住蕎的紅領巾說:「這是我的!你還給我!」

領巾是一個活結,被女孩拽住一股猛拉就系死了,好似一條絞索,把蕎勒得眼珠凸起,喘不過氣來。

大夥兒撲上去拉開她倆。蕎滿眼都是淚花,窒得直咳嗽。

那個搶領巾的女孩自知理虧,嘟囔著:「本來就是我的嘛!誰要你的破紅領巾!」說著,女孩把蕎哥哥的舊領巾一把扯下,丟到蕎的身上,補了一句:「我們的紅領巾都是烈士用鮮血染的,你的這條紅色這麼淡,是用刷牙刷出的血染的。」

經她這麼一說,我們更覺得蕎的那條舊得淒涼。風雨洗過,陽光曬過,褪了顏色,布絲已褪為淺粉;鋪在脖子後方的三角頂端部分,幾乎成了白色;耷拉在胸前的兩個角,因為摩挲和洗滌,絮毛紛披,好似奓開的鍋刷頭。

我們都為蕎鳴不平,覺得那女孩太霸道了。蕎卻一聲未吭,把新領巾折得齊整整,還了它的主人;又把舊領巾端端繫好,默默地走了。

後來我問蕎:「她那樣對你,你就不傷心嗎?」蕎說:「誰都想要新領巾啊,我能想通。只是她說我的紅領巾是用刷牙刷出的血染的,我不服。我的紅領巾原來也是鮮紅的,哥哥從九歲戴到十五歲,時間很久了。真正的血,也會褪色的。我試過了。」

我嚇了一跳。心想:她該不是自己擠出一點兒血,塗在布上,做過什麼實驗吧?我沒敢問,怕得到一個肯定的答覆。

畢業的時候,蕎的成績很好,可以上重點中學,但因為家境艱難,只考了一所技工學校,以期早早分擔父母的窘困。

在現今的社會裡,如果沒有意外的變故,接受良好的教育,是從較低階層進入較高階層的,不說是唯一,也是最基本的孔道。蕎在很小的時候,就放棄了這種可能。她也不是國色天香的女孩,沒有王子騎了白馬來會她。所以,蕎以後的路,就一直在貧困的底層掙扎。

我們這些同學,已接近了知天命的歲月。在經歷了種種的人生、塵埃落定之後,屢屢舉行聚會,憶舊兼互通聯絡。蕎很少參加,只說是忙。於是,那個當年扯她領巾的女子說:「蕎可能是混得不如人,不好意思見老同學了。」

蕎是一家印刷廠的女工。早幾年,廠子還開工時,她送過我一本交通地圖。說是廠裡總是印賬簿一類的東西,一般人用不上的,碰上一回印地圖,她趕緊給我留了一冊,想我有時外出或許會用得著。

說真的,正因為常常外出,各式地圖我很齊備,但我還是非常高興地收下了她的饋贈。我知道,這是她能拿得出的最好的禮物了。

一次聚會,蕎終於來了。她所在的工廠宣佈破產,她成了下崗女工。她的丈夫出了車禍,搶救後性命雖無礙,但傷了腿,從此吃不得重力。兒子得了肝炎休學,需要靜養和高蛋白。她在幾個地方連做小時工,十分奔波辛苦。這次剛好到這邊打工,於是抽空和老同學見見面。

我們都不知說什麼好,只是緊握著她的手。她的掌上有很多毛刺,好像一把尼龍絲板刷。

半小時後,蕎要走了。同學們推我送送她。我打了一輛車,送她去幹活的地方。本想在車上多問問她的近況,又怕傷了她的尊嚴,正斟酌為難時,她突然叫了起來:「你看!你快看!」

窗外是城鄉結合部的建築工地,塵土紛揚,雜草叢生,毫無風景。我不解地問:「你要我看什麼呢?」

蕎很開心地說:「我要你看路邊的那一片野花啊。每天我從這裡過的時候,都要尋找它們。我知道它們哪天張開葉子,哪天抽出花莖,哪天早晨突然就開了……我每天都向它們問好呢!」

我一眼看去,野花已風馳電掣地閃走了,不知是橙是藍,看到的只是蕎的臉,憔悴之中有了花一樣的神采。於是,我那顆久久懸起的心,穩穩地落下了。我不再問她任何具體的事情,彼此已是相知。人的一生,誰知有多少艱澀在等著我們?但蕎經歷了重重風雨之後,還在尋找一片不知名的野花,問候著它們。我知道在她心中,還貯備著豐足的力量和充沛的愛,足以抵抗征程的霜雪和苦難。

此後,我外出的時候,總帶著蕎送我的地圖冊。

朋友這樣結束了她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