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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種笑,令人心碎

做心理醫生,看到過無數來訪者。一天有人問道,在你的經歷中,最讓你為難的是怎樣的來訪者。說實話,我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他這一問,倒讓我久久地愣著,不知怎樣回答。

後來細細地想,要說最讓我心痛的來訪者,不是痛失親人的哀號,或是奇恥大辱的嘯叫,而是臉掛無聲無息微笑的苦人。

有人說,微笑有什麼不好?不是到處都在提倡微笑服務嗎?不是說微笑是成功的名片嗎?最不濟也是笑比哭好啊。

比如一個身穿黑衣的女孩對我說,您知道我的外號是什麼嗎?我叫「開心果」。我是所有人的開心果。只要我周圍的人有了什麼煩心事,他們就會找到我。我聽他們說話,想方設法地逗著大家快樂,給他們安慰。可是,我不歡喜的時候,卻找不到一個人理我了。周圍一片灰暗,我只有一個人躲在被窩裡哭……

我聽著她的話,心中非常傷感,但她臉上的表情讓我百思不得其解。那是不折不扣的笑容,純真善良,幾乎可以說是無憂無慮的。連我這雙飽經風霜的老眼也看不出有什麼痛楚的痕跡。她的臉和她的心,好像是兩幅不同的拼圖,展示著截然相反的信息,讓人驚訝和迷惑,不知它們該主哪一面。

我說,聽了你的話,我很難過。可看你的臉,我察覺不出你的哀傷。她下意識地摸摸自己的臉說,咦,我的臉怎麼啦?很普通啊。我平時都是這樣的。

於是我在瞬間明白了她的困境。她臉上的笑容是她的敵人,把錯誤的信息傳達給了別人。當她需要別人幫助的時候,她的臉、她的笑容在說著相反的話——我很好,不必管我。

有一個男子說他和妻子青梅竹馬,說他以妻子的名字起了證照,辦起了自家的公司。幾年打拼,積聚下了第一桶金。小鳥依人的妻子身體不好。丈夫說,你從此就在家裡享福吧,我有能力養你了。你現在已經可以吃最好的伙食和最好的藥,等我以後發展得更好了,你還可以戴著最好的首飾去看世界上最好的風景。再往後,你也會住上最好的房子……他為妻子描畫出美好的遠景之後,就雷厲風行地賺錢去了。當他有一天風塵僕僕地回到家中時,妻子不在屋中。他遍尋不到,焦急當中,鄰居小聲說,你不是還有一套房子嗎?他說,不,我沒有另外的房子。鄰居鍥而不捨地說,你有。你還有一套房子。我們都知道,你怎麼能假裝不知道?男子想了想說,哦,是了,我還有一套房子。你能把我帶到那套房子去嗎?鄰居說,一個人怎麼能忙得把自己的房子在哪裡都忘了呢?它不是在××路××號嗎?鄰居說完就急忙閃開了,不想聽他道謝的話。男子走到了那個門牌前,看到了自己最要好的朋友的車就停在門前。他按響了門鈴,卻沒有人應答。

這是一棟獨立的別墅,時間正是上午10點。男子找了一個合適的角度,可以用眼睛的餘光罩住別墅所有的出口和窗戶。然後他點燃一支煙。他狠狠地抽了半天,才發現根本就沒有點燃。他就這樣一支接一支地抽下去,直到太陽升到正午,還是沒有見到任何動靜。他面無表情地等待著,知道在這所別墅的某個角落裡有兩道目光偷窺著自己。到了下午,他還如蠟像一般紋絲不動。傍晚時分,門終於打開了,他的朋友走了出來。他迎了上去,在他還沒有開口的時候,那個男人說,算你有種,等到了現在。你既然什麼都知道了,你要怎麼辦,我奉陪就是了。說著,那個男人鑽進車子,飛一樣地逃走了。丈夫繼續等著,等著他的妻子走出門來。但是,直到半夜三更,那個女人就是不出來。後來,丈夫怕妻子出了什麼意外,就走進別墅。他以為那個懦弱負疚的妻子會長跪在門廊裡落淚不止,他預備著原諒她。但他看到的是盛裝的妻子端坐在沙發裡等他,說,你怎麼才來?我都等急了。我告訴你,你聽不到你想聽的話,但你能想得出來所有的事情都發生了,你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吧,我們等著你……說完這些話,那個女人就裊裊婷婷地走出去了,把一股陌生的香氣留給了他。他說,那天他把房間裡能找到的煙都吸完了,地上堆積的煙灰會讓人以為那裡曾經發生過火災。

我聽過很多背叛和遺棄的故事,這一個就其複雜和慘烈的程度來說並不是太複雜。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為這位丈夫在整個講述過程中的表情——他一直在微笑,不是任何意義上的苦笑,而是真正的微笑。這種由衷的笑容讓我幾乎毛骨悚然了。

我說,你很震驚,很氣憤,很悲傷,很絕望,是不是?

他微笑著說,是。

我惱怒起來,不是對那對偷情的男女,而是對面前這被污辱和損害的丈夫。我說,那你為什麼還要笑?!

他愣了愣,總算暫時收起了他那顛撲不破的笑容,委屈地說,我沒有笑。

我更火了,明明是在笑,卻說自己沒有笑,難道是我老眼昏花或是神經錯亂了嗎?我急切地四處睃尋。他很善意地說,您在找什麼?我來幫助您找。

我說,你坐著別動,對對,就這樣,一動也不要動。我要找一面鏡子,讓你看看自己是不是無時無刻不在笑!

他吃驚地托住自己的臉,好像牙疼地說,笑難道不好嗎?

我沒有找到鏡子。我和那名男子緩緩地談了很多話。他告訴我,因為母親是殘疾人,父親在他出生後不久就把他們母子拋棄了。母親帶著他改嫁了一個傻子,那是一個大家族。他從小就寄人籬下。誰都可以欺負他。出了任何事,無論是誰摔碎了碗、誰打爛了暖瓶,無論他是否在場,都說他幹的,他也不能還嘴。他苦著臉,大家就說他是個喪門星,說給了他飯吃,他起碼要給個笑臉。為了少挨打,他開始學著笑。他對著小河的水面笑,小河被他的淚水打出一串漩渦。他對著破碎的罈子裡蓄積的雨水練習笑容,那笑容把雨水中的蚊子都驚跑了。他練出了無時無刻不在微笑的臉龐,漸漸地,這種笑容成了面具。

這個故事讓我深深地發現了自己的淺薄。微笑,有時不是歡樂,而是痛苦到了極致的無奈。微笑,有時不是喜悅,而是生存下去的偽裝。深刻檢討之下,我想到了一個詞來形容這種狀況,叫作——佯笑。

佯攻是為了戰略的需要,佯動是為了迷惑敵人,佯哭是為了獲取同情,佯笑是為了什麼呢?當我探求的時候,發現在我們周圍浮動著那麼多佯笑。如果佯笑出現在一位中年及以上的人臉上,我還比較能理解,因為生活和歷史給了他們太多的蒼涼,但我驚奇地看到很多年輕人也被佯笑的面具所俘獲,你看不到他們真實的心境。

其實,這不是佯笑者的錯,但需要佯笑者來改變。我想,每一個嬰兒出生之後,都會放聲啼哭和由衷地微笑,那時候,他們是純真和簡單的,不會偽裝自己的情感。由於成長過程中種種的不如意,孩子們被迫學會了迎合和討好。他們知道,當自己微笑的時候,比較能討到大人的歡心,如果你表達了委屈和憤怒,也許會招致更多的責怪。特別是那些在不穩定不幸福的家庭中長大的孩子,他們幼小的腦海還無法分辨哪些是自己的責任、哪些不過是成人的遷怒。孩子總善良地以為是自己的錯,是自己惹得大人不高興了。由於弱小,孩子覺得自己有義務讓大人高興,於是開始練習佯笑。久而久之,佯笑幾乎成了某些孩子的本能。所以,佯笑也不是百無一用的,它掩飾了弱小者的真實情感,在某些時候為主人贏得了片刻安寧。

可是佯笑帶來的損傷和侵害,是潛在和長久的。你把自己永遠釘在了弱者的地位,不由自主地仰人鼻息。在該憤怒的時候,你無法拍案而起;在該堅持的時候,你無法固守原則;在合理退讓的時候,你表現了諂媚;在該意氣風發的時候,你難以瀟灑自如;還可以舉出很多。當很多年輕人以為自己的風度和氣質是一個技術操作性的問題時,其實背後是一個頑固的心結,那就是你能否流露自己的真實情感。

我們常常羨慕有些人那麼輕鬆自在和收放自如,我們不知道怎樣獲得這樣的自由。最簡單的方法就是全面地接受自己的情緒,做一個率真的人,學會和自己的心靈對話。你不可要求自己的臉上總是陽光燦爛,你不能掩蓋和粉飾心情,你必須承認矛盾和痛楚。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真正成為駕馭自己的主人。

回到那位被背叛的男子,當他終於收起了微笑,開始抽泣的時候,我覺得這是他的大進步、大成長。他的眼淚比他的笑容更顯示堅強。當他和自己的內心有了深刻的接觸之後,新的力量和勇氣也就油然而生了。

現代商戰把微笑也變成了商品,我以為這是對人類情感的大不敬。微笑不是一種技巧,而是心靈自發的舞蹈。我喜歡微笑,但那必須是內心溫泉噴湧出的絢爛水滴,而不是靠機器擠壓出的呻吟。

請你不要佯笑。那樣的笑容令人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