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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請與我同行

那天,說好晚上九點到廣播電台,直播一個呼喚真情的節目。都怪我臨走時又刷了刷碗,出門比預定時間晚了五分鐘。大城市裡似乎活動著一條詭譎的規律,假如你晚了半步,就像跌入了黑暗的潛流,步步晚下去,所有的事物都開始和你作對。

我家門口是交通要道,平日打的,易如反掌。但此刻彷彿全北京的人都擁擠在出租汽車上,奔馳而來的汽車沒有一輛亮出「空駛」的紅燈。時間在焦急的等待中轉瞬即逝,我急得頭上熱氣騰騰。

顧不得往日的矜持,我跳到馬路中央攔車。可惜每一輛迎面駛來的出租汽車的窗玻璃上都黑壓壓地塗滿了人,任憑我將手臂搖得像風雨中的旗桿,車群還是拐著彎呼嘯而過。

我想,也許我站的地方不理想,就向路口逼近,最後簡直戳到紅綠燈底下了。

現在,是最後的時限了。假如我再搭不上車,直播室裡將留下一幅焦灼的空白。我無法設想那邊即將到來的慌亂情景,只是瘋狂地向每一輛的士招手。

突然,一輛紅色的夏利出租車從天而降,穩穩地停在了我的身旁。司機是一個快活的小伙子,他露著一口白牙微笑著問我:「您到哪裡去?」

我伸手拉開車門,上了車報出地名。猛然一個尖銳的女聲撕破了我們的耳鼓:「你怎麼問她不問我?是我先看到你的,是我先揮手的。這是我攔的車,該我上的……」

我們都愣了,看著這從一旁殺出的女孩。她穿著一身銀粉色的連衣裙,夜風吹起裙裾,像套著一柄漂亮而精巧的陽傘。

略一思索,就明白了眼前的事態。女孩剛來到人行道上揮手攔車,車就停了。她以為這是她的功勞。

來不及同她做太多的解釋,甚至不想分辨究竟是誰先舉起的手(其實很簡單,只要問一問司機就真相大白)。我只是想,既然我們在同一方向攔車,大目標就是一致的。於是問她:「小姐,您到哪裡?」

她不屑於理我,對著司機報出了她的目的地。司機輕鬆地說:「我正不知道怎麼回答您呢,這下好了,你倆順路,您先到,那位女士後到。誰也不耽誤……」

我敞著車門對她說:「小姐,誰攔的車已經無所謂了,要緊的是我們趕快上路。對不起,我的確有急事,來不及再攔別的車了。既然我的路遠,車費就由我來付。小姐,快上車吧,請與我同行。」

美麗的小姐掏出高雅的錢夾,也是嬌艷的粉紅色,對司機說:「錢,我有的是。我從沒習慣同別人坐一輛出租車。你請她下去,我多付你錢。」

我突然感到異乎尋常的寒冷,在這春意蕩漾的夜晚。

那一瞬,我漠然向隅緘口無言。要是司機攆我下車,我只有乖乖地下去。就是過後義憤填膺地舉報車號,司機也完全可以不認賬,說他是先看到粉紅色小姐後看到的我,這便是死無對證的事。況且按照我待人處世息事寧人的習慣,也絕不會打上門去告誰。

在那個時刻,甚至連廣播電台的直播都茫然地離我遠去。在人與人之間如此隔膜的今日,溫情的呼籲是多麼蒼白微弱。

我抱著肘,怕冷似的等待著,等待一個陌生人的裁決。

司機對小姐說:「我當然願意多掙點兒錢啦。您忙嗎?」

小姐嫣然一笑說:「我不忙。就是晚飯後遛遛彎兒。」她很自信地看著司機,對自己的魅力毫不懷疑。

我已經做好了下車的準備,聽見司機對小姐說:「既然您不忙,那我就先送這位女士了。您再打別的車好嗎?」

說著,他發動了引擎,夏利像一顆紅色的保齡球,沿著筆直的長安街駛去。

女孩粉紅色的身影,像一瓣飄落的櫻花,漸漸淡薄。

我很想同司機說點兒什麼,可是說什麼呢?感謝的話嗎?頌揚的話嗎?在這車水馬龍的都市裡,似乎都被霓虹燈的閃爍淹沒了。

「像這樣的事多嗎?」我終於說了。

「什麼事?」他轉動著方向盤,目視前方。

「就是同一方向行駛的乘客,卻不願搭乘。」

「多。挺多。其實同方向搭乘,既省了錢,又省了油,還省了時間,不消說還減輕了城市的交通污染。可是,有許多人就是不願搭乘。不過一般人不願合著坐,不坐就是了。像今天這位小姐,公然用錢來逞強的人,也不多。」司機一邊說著,一邊靈巧地避讓著車流。

我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問他也是問自己:「人哪,為什麼要這樣喜好孤獨?」

正巧前面是一盞紅燈,司機撥弄著一個用作裝飾的金「福」字,平靜地說:「因為他們有時間,因為他們有錢。」

綠燈像貓頭鷹的眼一般亮了。他一踩油門,車又箭矢般前進。一路上,我們再無交談。

到達北京人民廣播電台,離預定的直播時間還有五分鐘。

我急急地把一張整幣遞給他,甩上車門就往樓裡跑,那一道道進直播間的手續頗為費時。

司機在後面喊:「還沒找您錢呢!」

我頭也不回地說:「不用找了。別在意,那不是獎你的,是我沒時間了。如果你不忙,待會兒請打開收音機,會聽到我在節目裡說起你……」

我不知道司機是不是聽到了我的話,更不知道那朵粉紅色的櫻花,在坐著另一輛出租汽車兜風的時候,聽到了我的呼喚沒有。

我在說——女孩,請與我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