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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恩裡克·班奇斯與沉默 正值銀婚紀念[1]

詩歌——這種把一個個詞組合起來,讓聽到的人掀起冒險烈火的充滿激情和孤獨的創作——擁有一種神秘的、深邃而又隨意省略的停頓。為了解釋這種莫測變化,古人說詩人有時是神的貴賓,神之火讓他們居住,神之呼聲充滿著他們的嘴巴並且引導著他們的手,所以神之不可預測的放縱應該被原諒,並由此而產生了一種奇特的習慣,在開始作詩之前總要先向這個神祈禱。

「繆斯啊,請歌唱佩琉斯之子阿喀琉斯的致命的憤怒吧,這種憤怒給希臘人帶來了無限的災難,把英雄們堅韌的靈魂投入地獄,把他們的肉軀投給野獸和飛鳥。」荷馬這樣說道。這裡並不是一種比喻,而是確確實實的祈禱,或者不如說,是「芝麻,開門吧」這樣一種會給你打開一個被埋沒的、搖搖欲墜而又充滿危險的寶藏世界的咒語。這個學說(和某些《古蘭經》學者的理論是如此相似,他們認為《古蘭經》是由加百列大天使一字字、一句句地口授而成的)使作家成為僅僅是看不見的秘密神靈的聽寫員。這些至少粗線條地或者象徵性地闡明了詩人的局限性、他的弱點和他的空位期。

在前一段裡我已經說到了詩人常有的情況,他們有時候非常靈活,有時候又那麼令人慚愧地顯得無能。還有一種情況更為奇怪,更令人肅然起敬,那就是一個有著無限創作技巧的詩人,居然藐視做詩而寧願無所事事,寧願沉默。讓·阿蒂爾·蘭波十七歲時寫了《醉舟》,十九歲時,文學對他就像榮譽對他一樣,已經十分淡薄。他開始在德國、塞浦路斯、爪哇、蘇門答臘、阿比西尼亞[2]和蘇丹各地闖蕩冒險(他在詩句中獨特的享受被政治、經濟所帶來的享受取消了)。

一九一八年勞倫斯領導了阿拉伯人的起義;一九一九年他寫了《智慧的七柱》,這也許是由戰爭產生的書籍中唯一值得紀念的一本;一九二四年,他改了名,因為我們不該忘記他是英國人,榮譽會使他不舒服。一九二二年詹姆斯·喬伊斯出版了《尤利西斯》,它相當於一整套複雜的文學,包含很多個世紀、很多的作家;現在他只出版一些同形異義詞的文字遊戲,毫無疑問,這等於是悄然無聲。一九一一年恩裡克·班奇斯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發表了《陶甕》,這是他最好的書,也是阿根廷文學中最好的書之一。後來,他神秘地變得悄然無聲。他已經沉默了整整二十五年。

《陶甕》是一部令人欽佩的書。梅嫩德斯·伊·佩拉約這樣說過:「如果不用歷史的眼光去看待詩歌,那麼,值得永存的詩歌實在少得可憐!」

這一點很容易證實,無論是在散文還是在詩歌中都如此。用不著回到別的時代,用不著回到死人居住的時代,只需要回首幾年以前。我找了兩本必將永存的阿根廷書籍。在盧貢內斯的《傷感的月曆》(一九九年)中,反覆出現的不成功的惡作劇和新藝術裝潢讓人讀了不舒服。在《堂塞貢多·松勃拉》(一九二六年)中,人物很少有作者的影子,但沒有這種故意的抑制,我們也就享受不到這麼高貴的書。而《陶甕》卻不需要跟讀者達成什麼協議,也不需要什麼善意的複雜做法。出版至今已經過了二十五年——人生歷程上夠長的一段時間了,自然不乏深刻的詩歌領域的革命,更不用說別的領域裡的革命了——而《陶甕》仍然是一本當代的書,一本新書。或者說是一本永恆的書,如果我們敢於說出這個奇特又空泛的用詞。它的最大優點是明澈和震撼,絕沒有譁眾取寵的臆造,也沒有充滿未來的嘗試。

眾所周知,評論家更喜歡的是藝術史而不是藝術,更喜歡帶冒險的求索而不是取得一種真正的美。評論一本完美的書遠遠不如評論一本顯露出冒險或者僅僅是混亂痕跡的書……

所以,《陶甕》缺少筆戰中的那種好鬥的聲譽。恩裡克·班奇斯被比作維吉爾。這對於詩人來說一點也不愉快,對其讀者來說自然也不是鼓舞。

這裡我要介紹一首我在孤獨時,不管是在這一個還是那一個半球,曾不止一次地默誦過的十四行詩(好奇的讀者將會發現它的結構是莎士比亞式的。值得一提的是,儘管排版不同,它有三個韻律有變的四行詩和一個兩行對句)。

熱情而忠實的映照

這是活生生的東西所習慣

在其中顯示的樣子,鏡子如同

陰影中的一輪明月。

在黑夜中它現出浮光,宛若燈

一般明亮,還有憂傷

杯中的玫瑰,奄奄一息,

也在其中低著頭。

如果讓痛苦加倍,也將重複

我心靈花園裡的萬物,

也許等待著某一天居住,

在它藍色寧靜的夢幻中

一位貴賓,留下他的映照,

額頭相碰,雙手相牽。

也許班奇斯的另一首十四行詩,能給我們打開他難以置信的沉默的鑰匙,那是關於他靈魂的寫照。

他,永遠的學生,寧願高貴的

毀滅也不要今天渺小的榮譽。

也許像對喬治·莫裡斯·德·蓋蘭[3]那樣,文學生涯對他來說是不現實的,「特別是因為人們向它企求恭維和奉承」。也許他不想因其名字和美譽而使時間疲憊。

也許——這是我想給讀者推薦的最後一個答案——他的嫻熟技藝使他藐視文學,把它看作過於簡單的遊戲。

試想,恩裡克·班奇斯穿越著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歲月,經歷著他能描述卻不去描述的多變的現實,倒也挺有滋味:這是一位放棄施行巫術的幸運的大巫師。

陳泉譯


[1]此篇及以下四篇初刊於1936年12月25日《家庭》雜誌。

[2]埃塞俄比亞舊稱。

[3]Georges Maurice de Guerin(1810—1839),法國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