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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小說創作之檢討

我的處女作發表於1990年,為一個短篇小說,叫《無頭無尾的故事》。小說發表地是《湖南文學》,它應算作《文學界》的前身。這篇小說的主人公叫黃之楚,一個市政府機關的小幹部。所謂市,其實就是縣。我當時正是某縣政府的小幹部,同黃之楚的級別相去不遠。為了避嫌,故意寫市,而不寫縣。當時官場中人只叫做幹部,還沒有公務員的說法。幹部最低級別是二十四級。黃之楚大概二十三級,一個成天想著自己前途的年輕人。但是,黃之楚又是個讀書人,骨子裡有些清高,看不慣別人蠅營狗苟,卻又為自己的不得志而鬱憤。過久了這種日子,神經變得格外敏感,常為錙銖小事計較,常為雞毛蒜皮煩惱。小說寫的不僅僅是黃之楚這樣一個人,而是寫了黃之楚浸染其間的環境和氛圍。此類小說,先後有了《很想瀟灑》、《望發老漢的家事》、《花花》、《蝸牛》、《無雪之冬》、《舊約之失》等等。裡面的主人公都是官場小人物,他們仰人鼻息,任人宰割,無可逃遁,欲哭無淚。他們有時會用自命清高聊以自慰,但這種精神慰藉相當脆弱,稍不留神就被強大的現實摧毀。他們要麼因學會卑鄙而飛黃騰達,要麼因自甘頹廢而失意消沉,堅守某種底線而走得穩健者實在是命運的寵兒。

如果說上面這些小說,寫出的只是官場無奈的表象,那麼後來的《朝夕之間》、《秋風庭院》、《今夕何夕》、《夜郎西》、《夏秋冬》和《結局或開始》這六部中篇小說,則注重往生活深處開掘。2002年5月,這六部中篇首次以《朝夕之間》的書名,集結為長篇小說出版。因某種技術性原因,此書停印兩年後,又於2004年5月更名《西州月》再版。這部小說裡的主人公關隱達,已讓讀者們印象深刻,評論界也多有論及。這個人物正如他的名字,內在是矛盾和衝突的,包含著隱與達。正如一位評論者所說,關隱達作為一個內心質樸優雅的讀書人,他本能地追求一種隱的生活美感;但血性男兒的功業抱負,必然又使他嚮往著達。達與隱,不可兼得。關隱達便總是身心尷尬。他慢慢領悟了現實的生存智慧,似乎尋求到了達與隱的微妙平衡。然而無論是隱是達,都不可能是他的自主選擇。他的命運沉浮,全憑一隻看不見的手。他只能在無可奈何的喟歎中順應那隻手的操縱,他所能做的不過是盡量調整好自己在這只巨掌中的姿勢而已。

關隱達早已不再是個單純的文學形象,他真實地活在眾多讀者朋友的關切中。很多人建議我繼續把他寫下去,還囑咐我給他一個好的命運。這的確是一個叫我心頭隱隱作痛的人物,就像自己的親兄弟。我期盼著他一路走得順暢,然而心裡早就知道他的命運不會太好。關隱達從小幹部做起,他在小說裡的結局看似不錯,意外地被推上了市長位置。我不惜逃避真實的生活邏輯,固執地用所謂藝術真實來開脫。祈願這不僅僅是藝術的真實,而是某種意義上的預言。關隱達是現行秩序的受益者,同時也是受害者。他有時是秩序的反抗者,有時是秩序的運作者,卻始終是秩序的觀察者和思考者。每個官場中人都是一隻蜘蛛,大家心照不宣地在織造一張網。誰都在這張網裡爬行,誰都被這張網粘住,誰也別想輕易逃走。關隱達看得清楚,想得明白,卻無可奈何。現實緣何如此,關隱達似有所悟,讀者也似有所悟。但是,終究誰也弄不明白。這是小說,也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