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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撿到一粒貝殼

少年的我是我,因為我是從那裡孕育,而少年的我也不是我,因為他已在時空中消失;正如貝殼與海的關係,我們從一粒貝殼可以想到一片海,甚至與海有關的記憶,竟然這粒貝殼是在紅磚道上拾到,與海相隔那麼遙遠!

午後,在仁愛路上散步。

突然看見一戶人家院子種了一棵高大的麵包樹,那巨大的葉子有如扇子,一扇扇地垂著,迎著冷風依然翠綠,一如在它熱帶祖先的雨林中。

我站在圍牆外面,對這棵麵包樹感到十分有趣,那家人的宅院已然老日,不過在這一帶有著一個平房,必然是億萬的富豪了。令我好奇的是這家人似乎非常熱愛園藝,院子裡有著許多高大的樹木,園子門則是兩株九重葛往兩旁生長而在門頂握手,使那扇厚重的綠門彷彿帶著紅與紫兩色的帽子。

綠色的門在這一帶是十分醒目的。我顧不了禮貌的問題,往門隙中望去,發現除了樹木,主人還經營了花圃,各色的花正在盛開,帶著顏色在裡面吵鬧。等我回過神來,退了幾步,發現寒風還鼓吹著雙頰,才想起,剛剛往門內那一探,誤以為真是春天了。

腳下有一些裂帛聲,原來是踩在一張麵包樹的扇面了,葉子大如臉盆,卻已裂成四片,我遂興起了收藏一張麵包樹葉的想法,找到比較完整的一片拾起,意外,可以說非常意外地發現了,樹葉下面有一粒粉紅色的貝殼。把樹葉與貝殼拾起,就離開了那個家門口。

但是,我已經不能專心地散步了。

冬天的散步,於我原有運動身心的功能,本來在身心上都應該做到無念和無求才好,可惜往往不能如願。選擇固定的路線散步,當然比較易於無念,只是每天遇到的行人不同,不免使我常思索起他們的職業或背景來,幸而城市中都是擦身而過的人,念起念息有如緣起緣滅,走過也就不會掛心了;一旦改變了散步的路線,初開始就會忙碌得不得了,因為新鮮的景物很多,念頭也蓬勃,彷彿汽水開瓶一樣,氣泡興興滅滅地冒出來,念頭太忙,回家來會使我頭痛,好像有某種負擔;還有一種情況,是很久沒有走的路,又去走一次,發現完全不同了,這不同有幾個原因,一個是自己的心境改變了,一個是景觀改變了,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是季節更迭了,使我知道,這個世界是無常的因緣所集合而成,一切可見、可聞、可觸、可嘗的事物竟沒有永久(或只是較長時間)的實體,一座樓房的拆除與重建只是比浮雲飄過的時間長一點,終究也是幻化。

我今天的散步,就是第二種,是舊路新走。

這使我在尚未撿麵包樹葉與貝殼之前,就發現了不少異狀。例如我記得去年的這個時間,安全島的菩提樹葉已經開始換裝,嫩紅色的小葉芽正在抽長,新鮮、清明、美而動人。今年的春天似乎遲了一些,菩提樹的葉子,感覺竟是一葉未落,老得有一點烏黑,使菩提樹看起來承受了許多歲月的壓力,發現菩提樹一直等待春天,使我也有些著急起來。

木棉花也是一樣,應該開始落葉了,卻尚未落。我知道,像雨降、風吹、葉落、花開、雷鳴、驚蟄都是依時序的緣升起,而今年的春天之緣,為什麼比往年來得晚呢?

還看到幾處正在趕工的大樓,長得比樹快多了,不久前開挖的地基,已經蓋到十樓了。從前我們形容春雨來時農田的筍子是「雨後春筍」,都市的樓房生長也是雨後春筍一樣的。這些大樓的興建,使這一帶的面目完全改觀,新開在附近的商店和一家超級啤酒屋,使寧靜與綠意備受壓力。

記憶最深刻的是路過一家新開幕的古董店,明亮櫥窗最醒目的地方擺了一個巨大的白水晶原礦石,店家把水晶雕成一隻台灣山豬正被七隻狼(或者狗)攻擊的樣子,為了突出山豬的痛苦,山豬的蹄子與頭部是鑲了白銀的,咧嘴哀嚎,狀極驚慌。標價自然十分昂貴,我一輩子一定不能儲蓄到與那標價相等的金錢。對於把這麼美麗而昂貴的巨大水晶(約有桌面那麼大),卻做了如此血腥而鄙俗的處理,竟使我生出了一絲絲恨意和巨大憐憫,恨意是由雕刻中的殘忍意識而生,憐憫是對於可能把這座水晶買回的富有的人。其實,我們所擁有和喜愛的事物無不是我們心的呈現而已。

如果我有一塊如此巨大的水晶,我願把它雕成一座春天的花園,讓它有透明的香氣;或者雕成一尊最美麗的觀世音菩薩,帶著慈悲的微笑,散放清明的光芒;或者雕幾個水晶球,讓人觀想自性的光明;或者什麼都不雕,只維持礦石的本來面目。

想了半天才叫了起來,忘記自己一輩子不可能擁有這樣的水晶,但這時我知道不能擁有比可以擁有或已經擁有使我更快樂。有許多事物,「沒有」其實比「持有」更令人快樂,因為許多的有,是煩惱的根本,而且不斷地追求有,會使我們永遠徘徊在迷惑與墮落的道路。幸而我不是太富有,還能知道在人世中覺悟,不致被福報與放縱所蒙蔽;幸而我也不是太忙碌或太貧苦,還能在午後散步,興趣盎然地看著世界。從污穢的心中呈現出污穢的世界,從清淨的心中呈現出清淨的世界,人的境況或有不同,若能保有清淨的觀照,不論貧富,事實上都不能轉動他。

看看一個人的念頭多麼可怕,簡直爭執得要命,光是看到一塊殘忍的水晶雕刻,就使我跳躍一大堆念頭,甚至走了數百公尺完全忽視眼前的一切。直到心裡一個聲音對我說了一句話,才使我從一大堆紛擾的念頭中醒來:「那只是一塊水晶,山豬或狼只是心的覺受,就好像情人眼中的蘭花是高潔的愛情,養蘭花者的眼中蘭花總有個價錢,而武俠小說裡,蘭花常常成為殺手冷酷的標誌。其實,蘭花,只是蘭花。」

從念頭驚醒,第一眼就看到麵包樹,接下來的情景如上所述。拿著樹葉與貝殼的我也茫然了。

尤其是那一粒貝殼。

這粒粉紅色的貝殼雖然新而完好,但不是百貨公司出售的那種經過清洗磨光的貝殼,由於我曾在海邊住過,可以肯定貝殼是從海岸上撿來不久,還帶著海水的氣息。奇特的是,海邊來的貝殼是如何掉落到仁愛路的紅磚道上呢?或者是無心的遺落,例如跑步時從口袋掉出來?或者是有心的遺落,例如是情人饋贈而愛情已散?或者是……有太多的或者是,沒有一個是肯定的答案。唯一肯定的是,貝殼,終究已離開了它的海邊。

人生活在某時某地,正如貝殼偶然落在紅磚道上,我們不知道從哪裡、為何、幹什麼的來到這個世界,然後不能明確說出原因就遷徙到這個城市,或者說是飄零到這陌生之都。

「我為什麼來到這世界?」這句話使我在無數的春天中輾轉難眠,答案是渺不可知的,只能說是因緣的和合,而因緣深不可測。

貝殼自海岸來,也是如此。

一粒貝殼,也使我想起在海岸居住的一整個春天,那時我還多麼少年,有濃密的黑髮,懷抱著愛情的秘密,天天坐在海邊沉思。到現在,我的頭髮和愛情都有如退潮的海岸,露出它平滑而不會波動的面目。少年的我在哪裡呢?那個春天我沒有拾回一粒貝殼、沒有拍過一張照片,如今竟已完全遺失了一樣。偶爾再去那個海岸,一樣是春天,卻感覺自己只是海面上的一個浮漚,一破,就散失了。

世間的變遷與無常是不變的真理,隨著因緣的改變而變遷,不會單獨存在、不會永遠存在,我們的生活有很多時候只是無明的心所映現的影子。因為,我們可以這樣說,少年的我是我,因為我是從那裡孕育,而少年的我也不是我,因為他已在時空中消失;正如貝殼與海的關係,我們從一粒貝殼可以想到一片海,甚至與海有關的記憶,竟然這粒貝殼是在紅磚道上拾到,與海相隔那麼遙遠!

想到這些,差不多已走到仁愛路的盡頭了,我感覺到自己有時像個狂人,時常和自己對話不停,分不清是在說些什麼。我憶起父親生前有一次和我走在台北街頭突然說:「台北人好像仔,一天到暗在街仔賴賴趖。」翻成普通話是:「台北人好像神經病,一天到晚在街頭亂走。」我有時覺得自己是仔之一,幸而我只是念頭忙碌,並沒有像逛街者聽見換季打折一般,因慾望而狂亂奔走;而且我走路也維持了鄉下人穩重謙卑的姿勢,不像台北那些衝鋒陷陣或龍行虎步的人,顯得輕躁帶著狂性。

尤其我不喜歡台北的冬天,不斷的陰雨,包裹著厚衣的人在擁擠的街道,有如撞球的圓球撞來撞去。春天來就會好些,會多一些顏色、多一點生機,還有一些悠閒的暖氣。

回到家把樹葉插在花瓶,貝殼放在案前,突然看到桌上的黃歷,今天竟是立春了:

「立春:斗指東北為立春,時春氣始至,四時之卒始,故名立春也。」

我知道,接下來會有雨水、驚蟄、春分、清明、谷雨,台北的菩提樹葉會換新,而木棉與杜鵑會如去年盛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