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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小春

燠熱的夏日其實也很好,每一朵紫茉莉開放時,都有夏天夕陽的芳香。

山櫻桃

夏日雖然悶熱,在溫差較大的南台灣,涼爽的早晨、有風的黃昏、寧靜的深夜,感覺就像是小小的春天。

清晨的時候沿山徑散步,看到經過一夜清涼的睡眠,又被露珠做了晨浴的各種小花都醒過來微笑,感覺到那很像自己清晨無憂惱的心情。偶爾看見變種的野茉莉和山牽牛花開出幾株彩色的花,竟彷彿自己的胸腔被寫滿詩句,隨呼吸在草地上落了一地。

黃昏時分,我常帶孩子去摘果子,在古山頂有一種叫做「山櫻桃」的樹,春天開滿白花,夏日結滿紅艷的果子,大小與顏色都與櫻桃一般,滋味如蜜還勝過櫻桃。

這些山櫻桃樹在古山頂從日據時代就有了,我們不知道它的中文名字,甚至沒有台語,從小,我們都叫它莎古藍波(Sa Ku Lan Bo),是我從小最愛吃的野果子,它在甜蜜中還有微微的芳香,相信是做果醬極好的材料,雖然盛產時的山櫻桃,每隔三天就可以採到一籃,但我從未做過果醬,因為「生吃都不夠,哪有可以曬乾的」。

當我在黃昏對幾個孩子說「我們去採莎古藍波」的時候,大家都立刻感受著一種歡愉的情緒,好像莎古藍波這幾個字的節奏有什麼魔法一樣。

我們邊遊戲邊採食山櫻桃,吃到都不想吃的時候,就把新采的山櫻桃放在胭脂樹或姑婆芋的葉子裡包回家,打開來請媽媽吃,她看到綠葉裡有嫩黃、粉紅、橙紅、艷紅的山櫻桃果子,歡喜地說:「真是美得不知道怎麼來吃呢。」

她總是淺嘗幾粒,就拿去冰鎮。

夜裡天氣涼下來了,我們全家人就吃著冰鎮的山櫻桃,每一口都十分甜蜜,電視裡還在演《戲說乾隆》,哥哥的小孩突然開口:「就是皇帝也吃不到這麼好的莎古藍波呀。」

大家都笑了,我想,很單純,也可以有很深刻的幸福。

青蓮霧

很單純,也可以有很深刻的幸福,當我們去採青蓮霧的小路上,想到童年吃青蓮霧的滋味,我就有這樣的心情。

青蓮霧種在小鎮中學的圍牆旁邊,這蓮霧的品種相信已經快滅絕了,當我聽說中學附近有青蓮霧沒人要吃,落了滿地的時候,就興匆匆帶三個孩子,穿過蕉園小徑到中學去。

果然,整個圍牆外面落了滿地的青蓮霧,蓮霧樹種在校園內,校門因為暑假被鎖住了。

我們敲了半天門,一個老工友來開門,問我們:「來幹什麼?」

我說:「我們想來采青蓮霧,不知道可不可以?」

他露出一種興奮的、難以置信的表情打量我們,然後開懷地笑說:「行呀。行呀。」他告訴我,這一整排青蓮霧,因為滋味酸澀,連中學生都沒有一點採摘的興趣,他說:「回去,用一點鹽、一點糖醃漬起來,是很好吃的。」

我們爬上蓮霧樹,老校工在樹下比我們興奮,一直說:「這邊比較多。」「那裡有幾個好大。」看他興奮的樣子,我想大概有好多年,沒有人來採這些蓮霧了。

採了大約二十斤的蓮霧,回家還是黃昏,沿路咀嚼青蓮霧,雖然酸澀,卻有很強烈的蓮霧特有的香氣,想起我讀小學時曾為了采青蓮霧,從兩層樓高的樹上跌下來,那時覺得青蓮霧又甜又香,真是好吃。

經過三十年的改良,我們吃的蓮霧,從青蓮霧到紅蓮霧,再到黑珍珠,甜度不高的青蓮霧就被淘汰了。

為什麼我也覺得青蓮霧沒有以前的好吃呢?原因可能是嘴刁了,水果不斷改良的結果,使我們的野心慾望增強,不能習慣原始的水果;(土生的芭樂、芒果、楊桃、桃李不都是相同的命運嗎?)另一個原因是在記憶河流的彼端,經過美化,連從前的酸蓮霧也變甜了。

家裡的人也都不喜吃青蓮霧,我想了一個方法,把它放在果汁機裡打成蓮霧汁,加很多很多糖,直到酸澀完全隱沒為止。

青蓮霧汁是翠玉的顏色,我也是第一次喝到,加糖、冰鎮,在汗流浹背的夏日,喝到的人都說:「真好喝呀,再來一杯。」

夜裡,我站在屋簷下乘涼,想到童年、青少年時代,其實有許多事都像青蓮霧一樣的酸澀,只是面目逐漸模糊,像被打成果汁,因為不斷地加糖,那酸澀隱去,然後我們喝的時候就自言自語地說:「真好喝呀,再來一杯。」

只是偶爾思及心靈深處那最創痛的部分,有如被人以刀刺入內心,疤痕鮮明如昔,心痛也那麼清晰,「或者,可能,我加的糖還不夠多吧。下次再多加一匙,看看怎麼樣?」我這樣想。

回憶雖然可以加糖,感受的顏色卻不改變,記憶的實相也不會翻轉。

就像涉水過河的人,在到達彼岸的時候,此岸的經驗與河面的洶湧仍然是歷歷在心頭。

野木瓜

姐姐每天回家的時候,都會順手帶幾個木瓜來。

原因是她住處附近正好有親戚的木瓜田,大部分已經熟透在樹上,落了滿地,她路過時覺得可惜,每次總是摘幾個。

「為什麼他們都不肯摘呢?」我問。

「因為連請人采收都不夠工錢,只好讓它爛掉了。」

「木瓜不是一斤二十五塊(註:本書提到的價錢均是以台幣為單位。)嗎?台北有時賣到三十塊。」我說。

在一旁的哥哥說:「那是賣到台北的價錢,在產地賣給收購的人,一斤三五塊就不錯了。」哥哥在鄉下職校教書,白天教的學生都是農民子弟,夜裡教的是農民,對農業有很獨到的瞭解。「正好今天我的一位同學問我:『你認為世界上最可憐的人是什麼人?』我毫不考慮地說:『是農人。』」

「農人為什麼最可憐呢?」哥哥繼續發表高見,「因為農作物最好的時候,他們賺的不過是多一兩塊,農作物最差的時候,卻淒慘落魄,有時不但賺不到一毛錢,還會賠得傾家蕩產。農會呢?大賣小賣的商人呢?好的時候賺死了,壞的時候雙腳縮起來,一毛錢也賠不到。」

問哥哥「世界上最可憐的人是什麼人?」的那位先生正好是老師兼農民,今年種三甲地的芒果,采收以後結算一共賺了三千元,一甲地才賺一千,他為此而到處訴苦。

哥哥說:「一甲地賺一千已經不錯,在台灣做農民如果不賠錢,就應該謝天謝地拜祖先了呀。」

不採摘的木瓜很快就會腐爛,多麼可惜。也是黃昏時分,我帶孩子去採木瓜,想把最熟的做木瓜牛奶,正好熟的切片,青木瓜拿來泡茶。

采木瓜給我帶來心情的矛盾,當青菜水果很便宜,多到沒人要的時候,我們雖然用很少的錢可以買很多,往往這時候,也表示我們的農民處在生活黑暗的深淵,使生長在農家的我,忍不住有一種悲情。

正這樣想著,孩子突然對我說:「爸爸,你覺不覺得住在旗山很好?」

「怎麼說?」

「因為像木瓜、芒果、蓮霧、山櫻桃都是免費的呀。」孩子的這句話有如撞鐘,使我的心嗡嗡作響。

夜裡,把青木瓜頭切開,去籽,塞進上好的凍頂烏龍茶,沖了茶,倒出來,烏龍茶中有木瓜的甜味與芳香,這是在鄉下新學會的泡茶法,聽說可以治百病,百病不知能不能治,但今天黃昏時的熱惱倒是治好了。

生命中雖有許多苦難,我們也要學會好好活在眼前,止息熱惱的心,不做無謂的心靈投射,喝木瓜茶,我覺得茶也很好,木瓜也很好。

燠熱的夏日其實也很好,每一朵紫茉莉開放時,都有夏天夕陽的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