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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一個陌生人

吳夢川

一條清幽靜謐的林間小徑,路旁盛開著潔白的梔子花,遠處是連綿起伏的淡藍色群山,雲霧浮繞。這是雨後初晴的一個夏日早晨,陽光從路邊那些高大濃密的樹叢罅隙灑下稀疏斑駁的金黃色光點,小鳥在樹枝頭跳躍啁啾,微風吹落殘留在樹葉上的昨夜雨滴,簌簌有聲,清新濕潤的空氣中飄浮著梔子花馥郁的芬芳。

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出現在這條小路上,身子略顯單薄瘦弱,穿著碎花棉布裙,黑黑的長髮在腦後梳成一條大辮子,她有一張清秀白皙的臉龐和一雙漆黑深邃的大眼睛,手裡捲著一本書,書名叫《少年維特之煩惱》。

女孩悠閒地在小路上散著步,顯得漫不經心,一會兒走走,一會兒停停,一會兒抬頭聽聽林中的鳥鳴,一會兒望望淡藍色的遠山,一會兒又流連在梔子花叢中,俯身去嗅沁人心脾的花香。由於過分貼近那些潔白的花朵,晶瑩圓潤的露珠立即沾滿了她的臉龐,就像淌下的淚水。

她連忙伸手去擦拭,她怕別人看見這些水珠,水珠流在臉上就是脆弱的象徵,因為的的確確,她在不久前還哭過。昨天夜裡,父母又吵了一夜,他們總是不能和睦相處,總說些讓人傷感絕望的分離的話題。

女孩不時地扭頭去看路的另一端,美麗漆黑的大眼睛裡盛滿焦灼和憂鬱,裡面洩露出了所有的秘密,原來,漫不經心的悠閒舉動只不過是一種假象,她來這裡並不是散步,而是為了要見一個人,一個陌生的男生。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呢?關於他的一切,女孩一無所知,她甚至並不認識他,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她只是經常在這條路上遇見他。

那個男生有頎長挺拔的身材,就像路邊那些生機蓬勃的楊樹,一雙深沉明亮的黑眼睛鑲嵌在輪廓分明的臉上,就像漆黑夜空中的星辰。

第一次看見他是什麼時候,女孩已經想不起來了,起初她並沒有注意他,忽然有一天,她抬起頭來看他,而他剛好也在凝視著她,就在四目相對的一剎那,女孩慌了,心咚咚地跳個不停。

自那以後,每次在這條路上遇見,她都會悄悄看他,而他也會在那一刻看她,深深地,就一眼,並不多看,但那一眼就像一粒投入深潭的石子,女孩的心就漾起漣漪,她慌亂了,像一隻迷路的小鹿,在大森林裡不知所措。

於是,女孩每天都要堅持在這條小路上走,有時走一次,有時要來回走好幾次,僅僅只為了見上他一面,如果有一天她沒見到他,生活中就像缺少了什麼,變得冗長乏味起來,整整一天她都心緒不寧,顯得消沉抑鬱。

春天來了,花開了,鳥叫了;夏天來了,雷響了,雨大了;秋天來了,葉黃了,天高了;冬天來了,風笑了,雪白了。女孩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對自然那樣關注和敏感,四時節氣帶給這條小路的變化,都盡收在她的眼底,她的心也像小路的四季一樣,多變善感起來。

有一個下雨天,女孩生病了,悶悶地躺在床上休息,可最後她還是瞞著父母,悄悄去了那條林間小路。她在霏霏細雨裡焦灼不安地徘徊復徘徊,但她還是沒能見到他,她失望地回到家,不知怎麼又發起高燒來。夜晚顯得多麼寂靜漫長,她在病痛中依然保持了清醒的思想。那是想念他的思想,她在黑暗中祈禱時間過得快些,黎明能盡快來臨,在朝陽的光芒裡,他必定出現,她的等待將會變得意味深長。

然而,她究竟要什麼呢?女孩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一定要看到他,一定要等待下去,這就是她平凡生活的所有內容和全部意義。

每天早晨,女孩從睡夢裡醒來,睜開眼,第一個看到的就是那雙深沉明亮的眼睛,隨之而來的就是他年輕挺拔的身影,然後是那條幽靜芬芳的林間小徑,他雙腳踏在落葉上的細碎聲音,潔白的襯衫在微風的吹拂下鼓蕩,陽光的影子,薄薄的流雲,露珠的閃爍,鳥雀的鳴叫,那就是她感受到的宇宙的中心。

他們從未說過一句話,每當他深深地看她時,她就想著要對他微笑,或者輕輕說聲你好,但她一見到他,就會變得緊張而羞怯,她始終未能說出一句話來,也無法笑,她只能盯著他的眼睛,屏住呼吸,生怕錯過那讓她快樂讓她戰慄的凝視。她用同樣深邃的眸子,去迎接和回贈它們,是啊,哪位詩人說過,眼光與眼光的交流,勝過世上所有的語言!

女孩在不知不覺中生出一種幻覺,覺得這個男生認識她,知道她,包括她所有的傷心和憂鬱,痛苦和迷茫;再後來,她覺得他們已經非常非常熟悉了,好像有過億萬年的默契,他們在彼此的靈魂裡,在前生後世的所有記憶裡。

灼熱而隱秘的感覺在心中燃燒著,女孩需要表達和排遣,於是,在寒冷或炎熱的寂寞夜晚,她獨坐燈下,一首接一首地寫詩,因為詩歌是心靈通往天堂的甬道。朦朧的自我感覺,飄忽的心緒,脆弱的溫情,游離的感傷,模糊的影像,這些幾乎成就了一個偉大的詩人和藝術家,也就在這時,女孩瘋狂地愛上了席慕容,愛上了她的《一棵開花的樹》:

如何讓你遇見我/在我最美麗的時刻/為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它讓我們結一段塵緣/佛於是把我化作一棵樹/長在你必經的路旁/陽光下慎重地開滿了花/朵朵都是我前世的盼望/當你走近/請你細聽/那顫抖的葉是我等待的熱情……

一個月色如水的夜晚,她又來到那條熟悉的林間小徑,她渴望他能出現在那裡,就站在那條路上,慢慢朝她走來,臉上綻開著充滿陽光的笑容,然後他伸出手來,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溫暖有力,很快,她的手就不再冰涼,她不再感到不安,心裡充滿安全和信賴,他們在月光下彼此深情地凝望,然後手拉手走向遠處淡藍色的群山,翻過那些群山,走向她從未知曉的天地和未來歲月。

她幻想著這一切,激動得不能自持,然後她攤開自己的左手,在手心裡飛快地寫下了兩個字:愛情!寫完後,她攥緊左手,感覺那隻手有燒灼的痛感,身子也開始微微戰慄,晶瑩的淚水奪眶而出。

也許,許多年後,女孩會回想那夜的舉動,她一定會明白,那一刻她並不懂得什麼是愛情,她只是在那個有月光的夜晚,開始了清醒明確的等待,等待一種叫愛情的東西,等待它突然降臨在自己身上,帶來自由和幸福。

有一次,女孩甚至寫好了一封信,準備在下次遇見他時,交給他。那是一首優美的詩歌,她把它抄在自己的日記本裡,過了許多年後,她一定都能依稀記得裡面的一些斷章殘句:

我已記不清了/那個飄著梔子花香的黃昏或清晨/眼眸裡裝點著十七顆生命的星辰/燦爛而忐忑地/我就開始走向你了

但是,女孩並沒有把信交給他,她天生膽小,而且羞怯,在猶豫和徘徊之中,時光如沙,從掌心一點點漏掉,再也拾不起來了。

再後來,在那條小路上,他出現的次數越來越少,她幾乎很少見到他了。

女孩的心裡充滿不安和猜測,她回到家,夜裡就做了一個夢:還是在那條林間小路上,她又看到他了,他的身邊多了一個女孩,一個溫柔美麗的陌生女孩,那一刻,林間小路下起了雨,電閃雷鳴,天好像一下子就塌陷了下來。

黑夜一下子變得漫長,好像再也等不到天明,女孩在那段時間裡變得更加沉默和憂鬱。

再後來,女孩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了,他突然消失了,永遠從小路上消失了。

難道他轉學了?搬家了?生病了?死了?什麼原因都想遍了,但她卻無法向誰去打聽他,因為她從來都不認識他,他只是一個陌生人,他們都是過路人,只不過在一條林間小路上偶然相遇而已。

日子一天天過去,在春天到來時,小路上又開滿了美麗的花朵,潔白的雲彩在藍天上流動,小鳥唱出了新的歌謠,笑容重新回到了女孩的臉上,生活依然充滿了陽光,年輕多好啊,有的是時間去想念和忘記,結束或開始。

許多年後,女孩也會遠離這座城市,去求學,去深造,去外面的世界發展,但她總能記得那雙深沉明亮的眼睛,記得那條開滿潔白梔子花的林間小徑,記得等待的焦灼和甜蜜,還有那兩個寫在手心裡的字,那時,她的雙手白皙光滑,找不到墨水的痕跡,也不再有燒灼的痛感了。

但是,那個陌生的男生,他是否和她一樣,也會記得她?

圖 樂明祥

(原載200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