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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莊舊事

【零 一】

1976年7月28日凌晨,唐山大地震。

太平莊——位於唐山和北京之間的一個小山村——也不幸遭到株連:塌了幾處牆,傷了幾個人,死了幾隻本本分分的豬羊雞兔。震後謠言四起,人心惶惶,無論地富反壞,還是貧下中農,都一致認為世界的末日已經來臨。於是,有錢的殺豬宰羊,沒錢的殺雞宰兔,都爭取最後享受一下人生的樂趣,也就赤條條來去無牽掛了。

大隊黨支部循例拉出戴帽地主賈老大來批鬥了一番,卻沒能壓住陣腳;又不分晝夜地播放《深入批鄧抗震救災》的重要社論,也沒能收到什麼效果;村裡依舊是豬嘶羊吼、雞飛兔跳,但見家家炊煙裊裊、肉香緲緲,把個支部書記老徐貴急得團團亂轉。

幸虧公社黨委力挽狂瀾,抓了幾個震後造謠破壞的典型來各村巡迴批鬥,殺雞儆猴,打騾子驚馬。其中有一個說「鄧小平可神著哪一批他就震」的七十歲老漢,一個學貓叫驚擾四鄰破壞抗震的二十歲姑娘,還有一個在防震棚裡摟著鄰家少女親嘴讓人家父母當場拿獲的十五歲少年——這天正好巡迴到太平莊,招惹得全村老小多少人都擠到小學校操場上來看熱鬧。

那說反動話的老漢早已嚇得面無人色,沙啞著嗓子一勁兒哀求:「哪位行好給我口水喝,我快七十的人啦——」第一生產隊長萬有心一軟,跑到小學校老師那兒要了一缸子涼水給他,老漢仰起脖兒來一氣喝了個底朝天。那和少女親嘴的少年舔舔嘴唇,央求「大爺您好歹給我剩一口」,老漢不慌不忙地把剩下的幾滴水喝乾,罵道「你個小流氓還想喝水」——可見政治犯歧視刑事犯是一以貫之的。人群中有個十四歲的小姑娘叫小玲的看不過去,跑上來接過缸子也給少年打來水喝。又有別人說閒話:「小玲你是心疼他吧?瞧你這小哥哥長得多俊呀!」少年受到誇獎後有些忘乎所以,一邊大口喝水,一邊盯著小玲俊俏的臉兒來回地瞧,眼看舊病就要復發。那小玲又羞又氣,搶過少年沒喝完的水潑到地上,還揚手朝他身上拍了兩下,罵道:「都怨你!都怨你!」旁邊站著幾個不長進的小伙子,正瞅著那學貓叫的姑娘眼熱,見小玲帶頭動了手,便也一擁而上地打起那姑娘來。學貓叫的姑娘正好站累了,順勢兒往地上一躺,披頭散髮如殺貓一般地大叫起來。公社黨委胡書記趁亂跳到一塊大石頭上發表演說,號召全體社員化革命義憤為沖天幹勁,趕快下地出工,幹活掙分,「大震小干,小震大幹,不地震拚命幹!」

幾天之後,太平莊的局勢日趨穩定,有人開始修理被震塌的院牆,有人從集上買回便宜的小豬,充分說明大家的心思已經重新回到過日子上來了。白天的出勤率顯著回升,到了晚上,因為大家按要求都回到民辦公助的防震棚裡休息,好幾家人擠在一塊兒,熱鬧得像過年一樣。

老支書徐貴想想還是放心不下:防震棚裡又悶又潮、蚊叮蟲咬,萬一有人圖舒服,又跑回自己家去睡覺呢?幾家人合住在一個防震棚裡,漂亮的姑娘十八九,小伙子二十剛出頭,萬一成了好事呢?一隊有個戴帽地主,二隊、三隊各有一個戴帽富農,村裡還有幾個摘帽地富和數不清的地富子女,萬一他們趁機破壞搗亂呢?大家都住在防震棚裡,萬一家中走了火呢?失了竊呢?丟了豬、死了雞呢?——徐貴越想越怕,連忙組織起「抗震救災民兵巡邏隊」,天天晚上親自指揮他們打更巡邏,每天都要忙到後半夜才回到大隊廣播室裡胡亂睡上一會兒。

這天早晨,天剛濛濛亮,徐貴剛睡下,公社黨委胡書記一個電話又把他吵了起來。胡書記在電話中先把徐貴表揚了一番,說太平莊地震損失輕微,沒有大的傷亡事故,而且震後人心穩定,出勤率正常,家家都搭起了防震棚,軍烈屬、五保戶也得到了妥善照顧,所以很有希望被評為縣級的「抗震救災先進大隊」——按規定每個先進大隊由縣裡獎售平價化肥一千公斤。美中不足的是太平莊的階級鬥爭抓得不緊,雖然大隊在震後立即批鬥了戴帽地主賈老大,但是沒有體現出「資產階級就在共產黨內」的最新精神,建議再出一期「批鄧救災」專欄,上掛下聯,把本大隊的「黨內代理人」揪出來。說到這兒,胡書記的口氣突然嚴厲起來:「你們那一隊隊長萬有,今年麥秋瞞產私分的問題,公社黨委昨天已經討論下來了,不能輕饒了他!給他定的處理是留黨察看一年,和鄧小平一樣,黨籍給他留著,隊長也給他留著,以觀後效。老徐你前晌準備準備,後晌在一隊開個批判會,讓各方面的人發發言,末了兒把這處分公佈下去——後晌開會我親自參加!」

徐貴本想替萬有分辯幾句,考慮到那一千公斤化肥,把到了嘴邊兒的話又嚥了回去,對著話筒連連點頭稱是。放下電話,他定了定神,喚女廣播員打水來洗過臉,便披上小裌襖,一搖三晃地朝一隊走來。

【零 二】

一隊隊長萬有已經用罷早飯,和往常一樣站在自家院門口的石碾子上,昂首挺胸地吹起出工哨來。吹過一氣,他跳下來吸一袋煙,看看人還不齊,就跳上去再吹一氣。通常吹過兩遍哨,社員們就陸續來到當街聽他派活兒了。如今是地震的非常時期,人心浮動,所以常常要累萬有吹個三遍四遍。

萬有吹過第四遍出工哨,見人來得差不多了,便很神氣地又跳回石碾子上,吆吆喝喝地開始分派當天的工作:

「——五十朝上的婦女,十五往下的學生,有孩子吃奶的媽媽,還都上場院了啊!剩下的婦女,全上北邊地裡薅草去——都別磨蹭,說去就去了啊!先說下,再照昨兒個那樣,光說話、不做活可不中了啊!毛主席教導,不怕慢,就怕站,站一站,三分半——昨兒黑夜我們幾個隊長碰頭時商量了,今天薅草的是薅一壟地給記一分工,保質保量,多勞多得——啥?這歸劉少奇的小包工啊?你別管他劉少奇還是鄧小平,反正多掙分兒是你自己個兒的——」

「——上場院的都聽著!咱們場院的防火水缸打頭年冬天就凍裂了,至今也沒置備新的,如今地震時期,公社胡書記有最新指示:防火防盜!咱們社員大夥兒都得響應號召,凡是上場院做活的,每人提溜個臉盆、水桶啥的,裝得滿滿一下水,一溜兒碼在房簷下頭,萬一上級來檢查咱好有話說——」

「男勞力還都上南邊兒地裡去!跟車的,起糞的,打農藥的,各歸各攤,還都去人!你——你——你——還有你!你們幾個,把隊上豬場子震壞的院牆給壘壘,一天工,願包就包,早完早走——對啦,大隊還跟咱們要兩個工,說是又該給『五保』們送柴火去啦,那誰——就你倆去吧!完了活兒就回來,別往人家炕頭一坐,又抽煙又喝水的——」

佈置得差不多了,萬有喘口氣,跳下石碾子來,見一個中年婦女端著一臉盆水從身邊走過,連忙叫住了她:

「……我說表嫂,您早起沒喝酒吧——上北地薅草還用帶水防火呀?您上場院?場院要不就是五十的,要不就是十五的,您到那兒算是怎麼一出啊?您比我大一歲,今年四十九呀——得啦,您就別圖輕省啦,還是趕緊上北地吧,人多熱鬧好做活——等明年一准讓您上場院!」

打發走了中年婦女,萬有扭過臉來又問身邊抽煙的一個老頭:

「——五哥,您還沒抽透哪?別磨蹭啦,人家車把式都套牲口啦——怎麼著,今天不合適,跟不了車?成,您惦記做啥活兒——薅草?薅草的都是婦女啊,您一老頭,跟裡邊兒瞎摻和什麼?回頭再把您當老流氓給抓起來——得啦,知道您瞅見人家包工,也惦記多掙倆——等下輩子您托生個婦女再說吧!」

老頭很不情願地動了身。萬有一抬眼,見知青小孟遠遠地正朝這邊伸頭探腦呢,這幫知青,回回派活兒都是最後才出來,萬有朝他喊:

「孟青年——怎麼就出來你一個?小范、老美他們呢?又讓你替他倆問活兒——趕明兒誰不出來我可不給派活兒啊!今天算你運氣,頭一個出來的,我給你換個好活兒——你上山上放牛去吧!從今天起直到大秋,這活兒就算包給你啦,牛不長膘就朝你說!——回去你告訴小范、老美一聲,讓他倆今天也輕巧輕巧,都上菜園子吧!」

萬有隊長分派完一天的工作,鬆了口氣,正要回家睡個回籠覺,忽然發現徐貴倒背著兩手朝這邊走來,忙大聲招呼道:

「喲,徐書記呀,這麼大早就上咱隊檢查工作來啦——我,我這兒正準備下地哪!可不,毛主席教導,幹部不怕苦,社員猛如虎麼——我說徐書記呀,我瞅著您氣色不正呀,別是昨兒黑夜打更巡邏的中了邪吧,哈哈!」

徐貴一反常態地沒有理睬萬有的調笑,倒真是正正經經檢查工作的樣子,「萬有啊,今天的活兒都分配下去啦?」

「嗯哪,」萬有覺得徐書記的臉色不對,心裡直打鼓,「大隊要的兩個工已經派了,要還有啥別的活兒明天再說吧。」

「小孟今天什麼活兒?」

「輕巧活兒——放牛,找他有事兒?」

「回頭再說吧——你家鳳子呢?」

「薅草。今天婦女都在北地。」

「賈老大下地沒有?」

「他今天在菜園子,說這些天腰腿疼,讓我給換的活兒——」萬有說著說著,好像忽然明白了,「怎麼,又找人開他的批鬥會?」知識青年小孟是團支部的副書記,自家女兒大鳳是團裡的宣傳委員,地主賈老大是批鬥對像——這不是開會是什麼?

「開會?可不是開他的會,這回是開你的會!」徐貴說完,故作輕鬆地笑了笑,「萬有啊,今兒別下地啦,我有個大事兒和你商量!」

【零 三】

小孟攬到放牛這樣的美差,而且可以一直幹到大秋,自然是興興頭頭的。他回宿舍把消息告訴兩個同伴,惹得他們欽羨不已,只恨自己不該偷懶躲在屋裡睡覺,如今只好去菜園子裡出力,哪兒有放牛輕快?

這裡小孟只顧梳洗打扮,為放牛做了充分的準備:一頂草帽是必不可少的,既可遮陽,又可臨時充作枕頭或坐墊;一身長袖衣褲,這是為了防曬,也兼防蚊蟲叮咬;放牛要爬山,自然要換上一雙舊球鞋;中午還最好帶一頓飯,省得來回跑路;在外面待一天,水也是必不可少的——如此這般,小孟差不多足足磨蹭了兩頓飯的工夫,這才全副武裝著,晃晃悠悠地前來放牛。

「孟青年,你咋這時才來?看把牛餓成啥了?」飼養場的齊爺站在門口,遠遠地看見小孟,就一驚一乍地喊了起來。

小孟雖然沒有餵過牛,但也知道牛沒有人那樣嬌氣,差個一兩個小時吃飯也不至於就「餓成啥」了——只因齊爺是隊上的老革命,為了顯示他自己愛社如家、愛牛如子的好思想,這才故意吵吵嚷嚷地恨不得全世界都聽見。小孟原也有心和他理論幾句,想想總是自己來晚了,再說和快八十歲的人吵架也勝之不武,只好忍氣吞聲地跟在齊爺後面進了門。

齊爺難得抓到別人的錯,兀自不肯罷休,不住地開導小孟說:「不管做啥活兒,都不能光為自己掙分兒,還要想想那三分之二的人民還沒有解放——」小孟是徐貴任命的大隊理論輔導員組長,這理論本是他在社員學習時輔導給齊爺的,誰知今天又讓齊爺回敬給了他,真是現世現報。他任憑齊爺嘮叨,自顧自地進屋挑揀了一根柴火棍當鞭子,趕著十來頭牛出了院門。

小孟快活地趕著牛兒上山崗,得意之餘,他很想跳到那隻大花母牛的背上去威風一下——印象中的牧童總是騎在牛背上的,戴頂草帽,吹支短笛——小孟正要躍躍欲試,一見那花母牛背上厚厚的一層油污,以及以此為中心嗡嗡亂飛著的一群蒼蠅,立刻意識到理想和現實的差距,趕早打消了這一念頭。

前面不遠就是北地,全隊的青壯年婦女們都集中在這裡薅草,花紅柳綠,場面十分壯觀。看到這場面,小孟感慨萬千:陽光多麼明媚,生活多麼美好,我如今放上牛了,再也不用受這薅草之苦了!

這季節,繁重的「三夏」工作已經完成了「夏收」和「夏種」兩項,只剩下最令人厭煩的「夏管」了。以間苗和薅草為主的「夏管」喲,提起來就讓小孟心驚膽戰!這兩樣活兒有三樣不好:

第一是偷不得懶,一人一壟地,實實在在的,大家並肩前進。

第二是要有耐性,天又長,日又毒,工作又單調無聊,地球好像停止了轉動,讓人煩躁得想發瘋。

第三樣最可怕,就是要有蹲功,要蹲在地上一步一步往前挪。

偏偏本地人蹲功極硬,視這間苗薅草為輕活,說說笑笑幹得飛快。這可苦了知識青年們,一會兒就被落下一大截。幹這活兒是誰先到地頭誰先歇,大家聚齊了再重新占壟往回返。等知青們好容易熬到地頭,精疲力竭正要放倒,隊長又吆喝著重新占壟了。就這樣惡性循環,越慢越累,越累越慢,真讓人連尋死的心都有了。萬有之流還偏偏總能挑出他們的不合格:間距過短,苗草不分,除草不盡,斬草留根,硬逼著再去返工。

人累極了也就顧不得許多了,在間苗薅草的過程中,知青們也有站起來彎腰幹的,也有坐下去往前挪的,最慘的居然採用了爬的姿勢,弄得渾身上下都是泥。而發明這一姿勢的還是全隊最乾淨最漂亮的一位女知青,在學校演過李鐵梅,大家都喊她小阿妹——小阿妹在地上爬得像只小泥猴,淒淒慘慘地還抬起兩隻烏黑的大眼睛對大家笑,讓人心裡酸酸的。

男知青老美本來是最整潔最愛美的,這時也累得躺倒不幹了,穿著一身乾淨衣褲仰臥在泥地裡。萬有跑來訓斥他也沒用,便威脅他再不奮勇直前將來招工就沒他的份兒,老美嚇得連忙坐了起來,把附近的草就手兒薅了兩把。

小孟一邊幹活一邊歎氣,只恨爹媽沒有把他生在戰爭時期,衝鋒陷陣死也死個痛快,強似如今在地裡死受。小阿妹在一旁補充說,就是被敵人抓去坐老虎凳她也挺得住,一定咬緊牙關不招出萬有是共產黨,只是現在兩條腿比坐老虎凳還難受,只好像狗一樣在地上爬,如同剛剛鑽出狗洞的女叛徒。

另一位男知青小范一邊幹活一邊罵:「媽的,我當年怎麼不得小兒麻痺?」得了小兒麻痺可以不插隊,但小范的考慮與眾不同:他說鄰居家有個孩子得了小兒麻痺,後遺症就是不能直立,只好天天蹲著走路——讓他來這裡幹活豈不是英雄有了用武之地?大家都誇他想得好,怕只怕那孩子爬不了這裡的山。小范說自己寧願天天背他爬山,就是來回多背幾趟也不怕,怎麼也比這樣蹲著走路強。

半個月干下來,知青們都受到深刻的再教育。比如小孟,因為是幹部子弟,歷來不大看得起城市勞動人民的,如今卻連做夢都夢見自己當了城市倒垃圾的清潔工人,到晚上趁涼快上班,干到夜裡就收工,洗個熱水澡,舒舒服服睡一覺,白天還可以盡情玩樂。老美的意見不同,他說當送牛奶的工人最好,下午一趟送完奶,又不耽誤晚上睡覺,第二天還有時間玩兒。小范有力氣,他寧願當裝卸工,累也累得痛快,還可以跟著車四處跑,熬到最後興許還能熬上個司機。小阿妹的心更高,一上來就想當賣糖果的售貨員,活兒又輕巧,吃個零嘴兒什麼的也方便。說這話時,她的眼裡閃出理想的光芒,十分美麗動人。大家都說她想得太好了,不知道將來能不能實現。

地震實為新地兆,天旋永立新天朝。如今沾了地震的光,知青們今年再不必受間苗薅草之苦,大家都有了意外的好工作:小孟放牛就不必說了;小阿妹也被派去地頭轟雞,其工作性質相當於一個稻草人或者一隻紙老虎;小范和老美現在被派到菜園子裡干零活兒,後來也變為長期性的工作,他倆還人心不足,罵隊長有偏有向,萬有也怕擺不平,後來又給他們加封了「技術員」的稱號,送到公社去脫產培訓了兩天。

現在小孟趕著牛兒從田邊走過,再看看地裡蹲著薅草的人們,無疑是一次深刻的憶苦思甜教育。想起過去苦,更覺今日甜,他抑制不住內心的喜悅,大聲和地裡的婦女搭起話來:

「嘿!好好幹啊!薅淨著點兒啊!不薅淨了不給分兒啊!——」

回答他的是一片亂哄哄的聲音:

「瞧人家小孟,今天這小活兒多得啊!」

「八分五的大勞力放牛,你虧心不虧心啊?」

「山上可有狼啊,叼了你!」

「回頭地震震塌了山,把你埋在裡頭,你爹媽可沒處找你去啊——」

小孟站住腳,勇敢地和她們對罵:「誰呀誰呀?誰咒我呀——看今年掐谷子的時候,我不好好整治你!」想起去年掐谷子時的情景,小孟不禁微笑起來——那是他插隊後覺得最有趣的一次勞動。

去年秋收,成捆的谷子運到場上,以此為圓心,全隊婦女們圍坐一圈,用一種特製的小刀把谷穗掐下來。這活兒不算累,一人面前放著幾捆谷子,邊掐邊聊,大家幹得都很鬆散。萬有號召了幾次「嘴說著,手摸著」也不見效,便私自做主搞起了小包工:掐五捆谷子記一分工。因為怕本地人有偏有向,就把在一旁揚場的知青小孟叫來往大家面前抱谷子,並臨時兼做記工員。谷子捆兒有大有小,攤上小捆兒的自然就佔了便宜,於是全場院的婦女集體對小孟親熱起來,小孟一輩子聽到的好話加在一起也沒有在這一天裡聽到得多。他笑容滿面,神采飛揚,大小搭配,童媼無欺,支應了這邊,又答應著那邊,真有點兒手忙腳亂了。忙亂之中他還做了些手腳,突出照顧了以下這幾位人士:

一、萬有的女兒大鳳。一個插隊的知青照顧一個隊長的女兒,一個團支部的書記照顧一個團支部的委員,一個十九歲的男孩照顧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個中甘苦,內裡詳情,就不必細論了。

二、房東二大媽及其兒媳。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住人家的氣短,這也是人之常情。

三、村西頭的三嬸。小孟照顧她倒不是因為她是二大媽的堂房妯娌,也不是因為她本人不過三十多歲,風韻猶存,有如巴爾扎克筆下的成熟婦人——小孟主要是看在她十二歲的女兒小玲的分上。小玲不僅是全大隊最聰明最美麗的小姑娘,而且和小孟小學時的女同桌長得非常相像。女同桌現在在青島當女海軍,小孟平均給她去三封信她才肯回一封,而且字數也剛好是小孟每封信字數的三分之一,小孟只好把對她的思念移情到小玲身上,對小玲她媽三嬸自然也就愛屋及烏了。

四、三嬸的鄰居關老奶奶。老人家在村裡歲數最大,時年已是九十歲高齡了,因為老得在家裡已經做不動飯,便被她兒子打發出來混工分。她兒子是村裡負責看山護林的老關頭,極有心計:老太太雖說一天只掙三分五,也就合一毛多錢,還頂不了兩隻下蛋雞;可一年下來也有個四五十塊的進項,她又吃不多,一個人的開銷差不多就夠了,鬧好了還略有結餘。再說她老人家那麼高的輩分兒,那麼大的歲數,又只掙那麼點兒的工分,誰還好意思真讓她幹點什麼呀,在外出工還不跟在家歇著一樣?在家歇著還得有人照顧,在外出工反倒有人陪她說話解悶了。所以老關頭天天讓關奶奶出工明擺著是占隊上的便宜,萬有曾幾次拒絕給老太太派活兒,經不住老關頭振振有詞:「我媽她歲數再大也是社員呀!毛主席說了,社員都是向陽花,千家萬戶種莊稼——是社員就得勞動,不勞動要出修正主義不是?我媽要出了修正主義你負責是怎麼的?不給我媽派活兒,是你養活她怎麼的?」萬有無奈,只好讓老太太天天在場院混工分——怕她下地摔著不是玩的。那天小孟見關奶奶把眼睛湊到膝蓋前,哆哆嗦嗦地也拿著一把小刀片在掐谷子,心裡不禁一陣發酸,忍不住在本上悄悄給她多畫了一個「正」字。

隊裡谷子種得少,小包工又調動了大家的積極性,本來兩天的活兒一天就幹完了。小孟於是又把希望寄托到來年,「你敢得罪我,等今年再掐谷子,我非挑最大捆兒的抱給你」——他常常這樣對村裡的女人們說。

可是今天小孟失算了。全隊的青壯年婦女都在地裡薅草,法不責眾,所以她們並不懼怕小孟的報復,反而紛紛笑著回罵他。小孟自知一個沒結婚的男孩子絕非她們的對手,只好趕快溜之大吉了。

【零 四】

今天三夏,太平莊大隊第一生產隊萬有隊長犯了「無視黨紀國法,變相瞞產私分」的嚴重錯誤。

在人民公社體制下,我國農村的口糧分配製度是十分嚴格的:收多少,打多少,全要上報公社;吃多少,交多少,上級自有安排。萬有作為一個最基層的生產隊長,手中掌握的糧食十分有限:飼料糧、種子糧、儲備糧都是專糧專用,打死也不敢私分的;還有那麼千把斤的機動糧,困難補助啦,人來客往啦,幹部學習民工外出啦,一年下來也剩不下多少。所以要想「私分」,關鍵在於「瞞產」,而萬有走的也正是這條路子。

一般說來,分給社員的口糧應當是脫淨曬乾的,其濕度不能超過國家規定的「拒收」標準(指交售公糧時超過這一標準的就拒絕收購)。但有時遇上連續的陰雨天氣,糧食在場上遭了淋,眼看就要發芽變質,隊上也會把濕糧食當作口糧趕快分下去,讓各戶自己用熱炕烘乾。為了不使社員吃虧,隊裡也會留百把斤濕糧食作為樣品,烘乾後計算出損失的水分,再把這部分糧食補給大家——這種辦法按說也合情合理,可萬有偏偏就在這上頭做了手腳。

今年夏收確實下了幾場大雨,場上的麥子也打濕了一些,但天很快就放晴了,本該抓緊晾曬,可一隊社員卻一致嚷嚷著要分濕糧食。萬有心裡明白,便以「情況緊急來不及請示」為借口,私自做主在場上分了三萬斤「濕麥子」。同時,場上自然也留出了百把斤「樣品糧」,只等烘開後計算出損失,再把剩下的給大家補齊。分濕糧食的秘密就在這裡:樣品糧損失得越多,社員們能補到得也就越多——於是場院的這百把斤糧食幾乎成了一隊社員的人民公敵,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誰都想方設法來損失它——最後竟使每百斤糧食損失了整整十二斤!

這個數字,只有在麥子被水泡得發漲時才有可能出現,而一隊的麥子其實不過剛剛被雨打濕,每百斤損失個斤把兩的也就到頭了。但事實俱在,天理昭然,隊上自然還要按這個數字補給大家——實際上等於每分一百斤糧食就多給了十來斤!萬有一共分了三萬斤濕麥子,也就等於私分了三千斤糧食!而且此事做得毫無痕跡,因為在理論上這三千斤糧食根本不存在,只是那三萬斤麥子中的水分而已!這樣不僅私分了糧食,而且還隱瞞了產量,從而又減少了公糧派購任務,萬有這便宜可佔大啦!

此事傳出,太平莊輿論嘩然!二隊三隊社員群情激憤,齊聲痛斥老萬有坑害國家損壞集體毒害社員法不容留!一時間,大家紛紛來大隊部揭發檢舉,先是譴責一隊無法無天,次是表白本隊守法奉公,最後要求不能讓好人吃虧,要麼利益均沾,要麼大家拉倒。

徐貴找萬有談話,萬有自以為幹得天衣無縫,說來振振有詞:情況緊急就是情況緊急,幾萬斤濕麥子眼看就要發霉變質,不趕快分下去利用社員各戶的熱炕烘乾,萬一出了事誰能負責?至於樣品糧的損耗,過秤那天可不光我一人在,會計、場頭和幾十口子貧下中農都挨旁邊站著嘛,確確實實每百斤損失了十二斤,不信您調查去!徐貴心裡自然明白萬有的把戲,表面上卻裝作十分為難的樣子,事出有因,查無實據,了猶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法無定法然後知非法法也。至於二隊三隊利益均沾的要求,徐貴可就萬萬不敢答應了——倘若太平莊膽敢私分萬把斤糧食,他這個大隊支書差不多就夠槍斃了。

二隊三隊沒有擺平,當然不肯罷休,鬧來鬧去,最後看看實在鬧不出什麼名堂,乾脆大家拉倒——一張狀紙告到了公社。

公社黨委找萬有談話,萬有抱定「天皇老子也奈何不得我」的信念,大搖大擺地進了會議室。進了門兒,給這個點頭,跟那個握手,見桌上放著胡書記的一包煙卷兒,不用人讓就抽出一支,還直張羅著跟書記對個火。一問他分糧食的事兒,他就連聲喊冤,指天畫地,賭咒發誓:誰他媽多分了糧食天打五雷轟!告訴他群眾有反映,萬有更是哭天抹淚地叨叨起基層幹部的苦處來,又說是落後群眾陷害,又說是階級敵人破壞,請公社黨委一定要給他做主。沒想到胡書記階級鬥爭是先鋒,生產鬥爭也是內行,「啪啪啪」一連甩出一串問題,把萬有問了個張口結舌:

一、全公社十幾個大隊,幾十個生產隊,為什麼就你們太平莊一隊分了濕麥子?大家都在一個天底下,怎麼就你們那裡的雨水大?

二、今年麥秋是下了幾場雨,可並沒有出現連續陰雨的天氣,就算麥子挨了淋,天一放晴為什麼不抓緊晾曬?

三、歷來麥秋都是邊收邊打邊入庫的,就算你一畝地產五百斤,場上堆著十畝地的麥子已經不得了啦,你怎麼會把六十畝地的麥子全都堆在場上?

四、今年的天氣預報準確無誤,況且每次變天前都有前兆,你也是吃了五十年鹹鹽的人了,難道看不出天要下雨嗎?就算場上堆了三萬斤麥子,你為什麼不組織「搶場」?難道就坐等著分濕糧食嗎?

五、今年夏天的雨都是急雨暴雨,就算淋濕了麥子,又怎麼能漲成那個樣子——每百斤中倒出來十二斤的水分?

六、分濕糧食的事情往年也有,那都要經過公社、大隊層層批准才行,數目大一些的,上級還要派人來現場監督,怎麼就你萬有膽大,三萬斤糧食一人做主就分了?你眼中還有沒有上級領導了?

七、你萬有一貫宣揚唯生產力論,推行劉少奇的小包工,搞物質刺激,平日裡在隊上多吃多佔,稱王稱霸,把你們太平莊一隊搞成針插不進、水潑不進的獨立王國,這些在公社、在縣裡都是掛了號的!如今你越發吃了豹子膽,光天化日之下搞起瞞產私分來!你這黨籍還想不想要了?你這隊長還想不想當了?——你離縣大獄可沒幾步了!

如此等等,問得萬有張嘴結舌,嚇得萬有膽戰心驚。萬般無奈,只得避重就輕地承認自己組織紀律性不強,事前不請示,事後沒匯報,虧了國家,坑了集體,害了自己……說來說去,萬有一口咬定瞞產私分是事情的結局而不是開始,他開始只是圖省事分了濕麥子,錯就錯在後來沒有堅持原則,明知樣品糧的數字可能有出入,仍然決定按這個數字給社員補了糧食,真是一時糊塗,好心辦了壞事,請上級領導明察。

萬有做主分下去的那三萬斤濕麥子,此時早已烘乾,而且其中的幾千已經吃進了社員們的肚子裡。這麥子當初到底濕到什麼程度,每百斤應刨多少水分,自然是死無對證的事,也就只好脅從不問了。但首惡還是必辦,公社讓大隊先拿出處理意見。萬有是太平莊三個生產隊長中最能幹的一個,徐貴有意從輕,親自主持召開支部大會,通過了「給予該同志以嚴肅的批評教育,令其做出深刻的書面檢查,保證永不再犯」的處理決定。誰知今天公社批下來的卻是「留黨察看」,而且還要開他的批鬥會,這實在讓徐貴十分為難。此時,他正坐在萬有家的炕頭上,吞吞吐吐地向他傳達這一決定:

「萬有兄弟,我說了你可別惱,麥秋分口糧那檔子事,公社黨委昨黑夜已經研究下來了。上級也知道你生產領導得好,這隊長呢,還是非你不可。可這黨裡邊呢,也得對你有個處理。這回啊給你定的是留黨察看,你還是黨裡邊的人,皆因為出了這麼點差錯,故此得察看察看你,也就一年工夫,一晃眼就過去了……後晌啊,先在你們一隊開個社員會,把這檔子事兒跟大伙念叨念叨,胡書記親自來參加。光念叨也不中啊,社員們也得有個態度不是?回頭我找幾個人,讓他們都說上兩句,就為給胡書記聽唄!兄弟你也準備兩句認錯的話,也跟著一塊兒說說,嘿嘿……」

萬有一直坐在門檻上悶頭抽煙,聽到這兒抬起頭來:「得啦,徐書記,我聽明白啦!不就是開會批判我嗎?——成,您說咋著就咋著吧!」

徐貴樂得連連點頭:「對著咧,對著咧——萬有啊,今兒後晌的批判會你先挺著點兒,一年下來,不用你費心,我一准把這處分給你抹了,中不?……咱大隊管生產的副書記病了有多半年了,明年還打算從你們一隊補個名額進支委會呢,沒聽說背著處分進支委會的不是?……萬有啊,不瞞你說,咱大隊的小工廠今年還真賺了幾個,專有困難補助這一項,你有困難你言聲兒……」

萬有站了起來:「就這樣吧!徐書記,您忙,我也忙,咱們就此算一段兒——您找人預備開我的會去,我得先上北地瞅瞅!」

徐貴只得跳下炕來:「成,成,就這麼著吧——要不晌午你上我那兒吃去?讓你嫂子弄倆菜,咱老哥們兒喝四兩?」

「改日吧!」徐貴話音未落,萬有已經甩手出了門。

【零 五】

去年大秋,一隊頭一次收了花生,單打單放在場上。按規矩得找個人來看守這花生場,按規矩看守者只要不往家拿,在場上吃多少都不算偷,於是好多人都來攬這樁美差,為著節省半個月的口糧。萬有為此專門召開隊委會,一致決定要挑一個年齡最老、牙口最差的人來做這工作——於是齊爺光榮入選。

萬有之流的如意算盤是:齊爺是1937年入黨的老黨員,覺悟高,花生自然吃得少。況且他老人家滿口沒牙,就是吃也心有餘而力不足,最多含幾個在嘴裡品品味兒罷了。誰知那齊爺老奸巨猾,所謂「君子生非異矣,善假於物也」——花生場旁邊有條小河溝,他老人家顫顫巍巍、摸摸索索地下去揀了兩塊光滑的石頭,把花生仁細細地碾碎了,一捧一捧地塞進嘴裡。上了年紀的人有耐性,齊爺守著花生場,日夜不息地這樣加工著花生仁,其實比人家牙口好的吃得還多還香甜呢。年輕人花生吃多了還要拉稀,齊爺卻是多年的便秘,半個月花生吃下來,不但人有了血色,連多年的老病也好了一半兒。再看那花生場,正應了「狐狸看雞,越看越稀」的俗語。萬有細細一算,了不得,齊爺整整給全隊一人吃下去半兩油!社員一年就那麼幾兩油,不年不節不來客的平常日子,任孩子再哭再鬧都捨不得往鍋裡擱的,就這麼白白糟蹋了!就這麼順順溜溜地進了這老爺子的嗓子眼兒了!萬有越想越氣,也顧不得齊爺比他長一輩了,也管不了什麼「場上吃不算偷」的老規矩了,掄圓了巴掌著實給了齊爺兩下子,疼得老頭滿地打滾兒,管個侄子叫太爺。

齊爺挨打之後,老淚縱橫地告到大隊,說從今往後再也幹不了活兒了,要坐在炕頭上讓萬有養活一輩子。大隊支書徐貴死說活說,又拿出「工農」牌紙煙來請他吸,又用廣播把萬有喊來向他賠了不是,又要用拖拉機送他去縣城看病,又說將來的醫藥費全部由大隊報銷——可老頭就是死活不鬆口。最後還是萬有看出點兒眉目,問了一句:「您想咋著就直說吧!」齊爺足足猶豫了兩頓飯的工夫,這才吐了口風:「我惦著喂牲口。」

萬有心裡默默地算計了一下:喂牲口是長期工,颳風下雨全掙分,雖說晚上要起來添兩趟料,但老年人覺少,想來妨礙不大,難怪齊爺惦著。現在隊上喂牲口的是年近六十的老關頭,一天掙八分;齊爺七十多了,一天只掙六分,替下老關頭,只喂牲口一項,隊上一年就省出六七百分來,何樂而不為呢?老關頭腿腳靈便,被替下之後可以派去看山,現在看山的是個掙十分的整勞力,這樣一年又可以省下六七百分來,又何樂而不為呢?難辦的是讓這整勞力由看山改為下田,地位一落千丈,怕他不依。但假如放他到縣城去做小工呢?累雖累點兒,但一天能掙到五毛錢的補助費,比看山還要強十分,不怕這勞力不樂得蹦高。萬有主意打定,又故意猶豫了一會兒,這才答應了齊爺的要求。不久,一隊就實行了這三人大換班。

齊爺終於餵上了牲口,掙到了夢寐以求的長期分,自然心滿意足,別無所求,唯一剩下一點兒小小的遺憾,就是再不能像過去那樣到處「講傳統」了。在此之前,因為是當地的革命元老,常有附近駐軍、中小學校、新來的知青、學農的學生請他去講傳統,工分由隊上照記。齊爺自稱年老健忘,常常要提前一兩天展開回憶,宣講的時間也多半安排在下午,這樣幾天的工分便鬆鬆快快掙到手,晚上還經常被人家強留著吃頓「便飯」。齊爺的傳統緊跟形勢,參照電影,想像豐富,現實性強,比如當年區武工隊劉隊長英勇負傷後的情景,齊爺開頭說他「爹」「媽」亂叫就嚥了氣,後來又變作高喊了一聲「同志們給我報仇」,再往後又發展為「世界革命萬歲」,最後乾脆說這劉隊長根本沒有死,如今就在中南海裡頭上班,還時常來信要接齊爺去住一陣子呢……如今,托萬有的福,齊爺掙到了長期分,自然沒空再到外面去講傳統,但習慣已成自然,他老人家又有些不甘寂寞,便退而求其次,時常在飼養場裡展示一下自己當年的丰采——比如今天早晨小孟前來牽牛,齊爺便強迫他聽了一堂簡易速成的形勢傳統課。

當徐貴來到飼養場的小屋時,齊爺正躺在炕上閉目養神,一聽書記叫「大叔」,慌忙坐了起來:「喲!徐書記來啦!嘿嘿,我,我剛給牲口添了料……」說著,掏出旱煙袋,使衣襟擦了擦,雙手捧著送了上來。

徐貴擺擺手:「大叔啊,今兒後晌要在你們一隊開個社員會……」

「中,中,那可不,共產黨就靠開會。1937年開闢時期,要不是劉隊長領著我們幾個在咱村開了會,咱成立起共產黨來著呢?」

「想著請您老在會上發個言,結合結合這個革命傳統啊……」

「哎喲,這我可講不好,要不您另找旁人吧!老沒講啦!還是上一回我在縣裡講的時候,縣委書記拉著手兒說我講得好,我就說我講不好……」

徐貴今天事情多,知道齊爺叨嘮起來沒完,趕快短兵相接:「大叔啊,就萬有麥秋分濕糧食那檔子事兒,您老準備個批判發言吧!」說罷扭頭就走。

「喲,那可不中!」齊爺雖然高齡,卻並不十分糊塗,一聽事關頂頭上司,隔著窗戶大叫起來,「我,我可是講不好,您另找旁人吧!」

「也找旁人,也找您——中也中,不中也中!」徐貴說罷,人已經沒影了。

【零 六】

太平莊風俗:家家戶戶的雞白天都是撒在外面找野食的,到了黃昏才由主人把它們喚回家來休息。去年開春,三隊的麥苗剛返青,被雞糟蹋了不少,換了多少看雞的也不抵事。那時正批「小生產」,報上天天號召「限製法權」,隊長們學習了幾次,氣也粗了,決定「限制」一個月之內不准往外撒雞,等莊稼長大些再說。偏偏這正是母雞們準備下蛋的季節,家家又沒有多餘的糧食去餵它們,不往外撒怎麼辦?所以儘管隊長們三令五申,這撒雞之風倒越發成了「經常的、每日每時的、自發的和大批的」了。

這天晚上,碰頭的隊長們越想越惱,毅然決定採取極端措施——往地裡放毒!在隊上擔任農藥技術員的趙小貞被找來秘密執行這項任務。

那時趙小貞剛剛高中畢業,因為她爸爸在縣化肥廠當著副書記,所以徐貴親自安排她擔任了三隊的技術員,多少也能減輕些下地勞動之苦。這小貞對工作認真負責,況且年輕氣盛,純潔無瑕,對「小生產」自然恨之入骨,聽見隊長們吩咐,便連夜選擇劇毒農藥「1059」,拌上麥粒,在地頭四周撒了下去。這工作本來是秘密進行的,但隊長們有私心,散會回家都關照了老婆:「明天可萬不敢再往外撒雞喲,已然讓小貞下了藥……」老婆們也要做人情,連忙穿鞋下炕,大媽二嬸地也去關照了一番。到了第二天一檢查,真是天理報應,分毫不爽——全隊哪戶也沒死一隻雞,而小貞家的七隻老母雞全被藥死在地裡!原來小貞媽平日人緣雖好,但因為是她女兒撒的藥,大家想她自然是早知道的,所以昨晚竟沒有人來告訴她。誰知小貞並沒有洩密,她媽連個影兒都沒聽說,第二天照常撒出雞來,一頓飯的工夫就全被毒死了!而且因為是劇毒農藥,不能吃肉不能賣,只能就地挖坑深埋,這可是餵了一冬的下蛋雞啊!小貞媽在地頭哭得死去活來,又罵這死雞不該貪吃,又罵這農藥不該有毒,罵得最凶的就是自家女兒知情不報,「我養活這閨女可有啥用喲……」小貞不愧是新時代的好青年,當眾與她媽展開尖銳的說理鬥爭:「您這會兒後悔啦?您不想養活別養活呀!再說我也不是您一人養活的!娘生身,黨養身,毛澤東思想鑄靈魂,母親只生我的身,黨的光輝照我心……」把老太太氣得恨不能在埋死雞的坑旁邊再挖一個坑,把自己也一起埋掉算了。最後還是徐貴息事寧人,看在小貞她爸每年批給村裡幾千斤「出廠價」的分上,從三隊集體雞場賠給小貞家十隻當年的新雞。也是一報還一報,有七隻到秋天就下了蛋。

事情到此已經圓滿結束,誰知有一回在公社的學理論匯報會上,徐貴為了「生動生動」,又添枝加葉地做了匯報:說是本大隊的回鄉女知青趙小貞,勇於和舊的傳統觀念實行最徹底的決裂,堅決同小生產的習慣勢力做鬥爭,親手毒死了自家的七隻下蛋雞,還跟她媽在地頭展開了面對面的思想交鋒……直說得胡書記也動了心,打聽明白後,親自把趙小貞作為本公社學理論的先進典型上報到縣裡。那個年代似乎特別鍾情於這樣的女孩子,不久趙小貞的先進事跡就由縣廣播站裡宣傳了出來。小貞再接再厲,三夏戰鬥中又連續在場院堅持了兩天兩夜,最後昏倒在脫粒機旁。秋後整黨時,公社黨委又指示一定要把新黨員趙小貞同志列入支委候選人名單,而且一定要選上。當時黨員們都以為可能要安排她做宣傳委員,誰知最後批下來的卻是大隊第二把手——黨支部副書記。

趙小貞上任後戒驕戒躁,堅持參加集體生產勞動,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繼續為廣大社員做出榜樣。在她心愛的小日記本上,記滿了諸如「手繭厚,印把牢,汗水澆,官氣消」「人心齊,泰山移,人心散,地減產」「身上補丁厚,糖彈打不透」「幹部不怕虎,社員猛如虎」之類的於中國人民有益的新諺語和新格言,並親身加以實踐和宣傳——至於萬有之流聽了之後常把這些諺語格言當作毛主席的最新教導而亂加引用,實在要怨他們自己的文化水平太低,與小貞並不相干。

今天上午,小貞本已下地勞動,徐貴又用廣播把她喊到了大隊部,她噘著小嘴很不情願:「有啥事晚上說不中嗎?來不來就不下地了,讓社員瞅著多不好?」徐貴開導她說:「工作忙,沒法子。」小貞反問道:「那人家陳永貴、郭鳳蓮不比咱們忙?人家還堅持勞動呢!」徐貴又反問道:「那你說,咋叫抓大事、抓路線呢?」小貞這才不言語了。

徐貴把胡書記的電話指示傳達給小貞,和她商量突擊辦一期「批鄧救災」的專欄,「今兒晌午務必貼到一隊去,好入胡書記的眼」。

兩人商定,這專欄一要規模宏大,二要內容豐富。首先是大隊黨支部的一篇,要用大字抄寫,貼在醒目位置,上掛下聯,把鄧小平、萬有和本隊的戴帽地主賈老大一勺燴,這就由徐貴親自執筆了。剩下的稿件由於時間緊迫,擬全部採用詩歌的形式,這就由小貞一手包辦了。

小貞面前擺著徐貴開列的一張名單,上面是需要發表詩作的各方面代表人士,每寫完一首詩,便胡亂從中找出一個名字來填上。例如「葵花向著太陽笑,我向黨把決心表:不管地震那一套,革命到底不動搖」下面署名「一隊隊長萬有」——徐貴的名單中列有「一、二、三隊長」,卻一時忽略了萬有這次本是被批判的對象。而另一首「知識青年鬥志高,天塌地陷不動搖,扎根農村干革命,改天換地競折腰」下面則署了小孟的名字——小貞對這首詩的最後三個字非常得意,認為自己用典用得十分巧妙。就這樣,趙小貞以亙古未有的多產詩人的速度連續創作著,直到詩寫煩了,又填起詞來。於是,「老黨員齊秉和」的名下出現了一首《滿江紅》,而另一首《念奴嬌》下面則署上了「五保戶張王氏」的名字。

徐貴此時已經寫完了自己的那份稿子,打算親自去地裡找大鳳、小孟他們佈置下午的發言,臨走前又和小貞商量:

「後晌這會咋開呢?合著不能讓老萬有上前頭撅著去吧?人家趕明兒還咋當隊長啊?要不這麼著,回頭等你專欄弄完了,再使廣播把賈老大叫來,問問他這些天有啥破壞活動——後晌開會讓他上前頭撅著去!」

【零 七】

太平莊屬於燕山支脈。

這裡是半山區,世世代代只種一點山坡地,學大寨那年徐貴曾帶人定下遠景規劃,說是「抬頭花果山,低頭米糧川,一年見成效,三年變江南」——這規劃自然是定給上級看的,其實徐貴心裡也明白,別說三年,就是三十年,窮山依舊是窮山,哪裡變得成江南?

太平莊的山真是窮山。

一是石頭多,但不成材。往東兩三里,往西三五里,人家熊耳寨、大辛營、平西莊的石頭,都可以蓋房壘牆燒石灰,除了自用,拉到縣城還能賣錢,冬季裡也有個正經副業干,不用在地裡挖了填填了挖地學大寨玩兒。太平莊的石頭一采就碎,鋪路倒合適,壘雞窩就有些勉強,別的自然談不上了。

二是有梯田,但不上水。別的村在山裡修梯田,修好以後都能沾到縣水庫的光,一年起碼澆上兩遍水。太平莊地勢高,修梯田時又沒有好好規劃,水庫的水經常上不來,只好靠天吃飯,什麼耐旱種什麼,撈回種子就不賠。

三是種了樹,但很少活。地裡種了樹,三五年內很難受益,村民熬不過,又在小樹苗內套種莊稼,本想撈點兒是點兒,可種莊稼人踩牛啃,年年把樹苗糟蹋得不成樣子——偶爾有個別格外茁壯的,孤零零地活在地裡也不成氣候,倒不如沒有的好。

四是封了山,但看不住。采不了石、打不下糧、種不活樹,唯一的出路就是封山養草,好歹落一點飼料、柴草,也比沒有強。可惜太平莊換了多少看山的,個個都不經心,看山看山,年年把山看個精光。

就是這樣一座窮山,光禿禿的,連個兔子都藏不住,卻使村裡的人們普遍懷有一種畏懼的心理,並生出種種傳說。有人說山中間峭壁上有個巖洞,洞子很深,1942年鬧日本時村裡有一戶人全家失蹤,其實就躲在這個巖洞裡,只因搞不清鬼子走了沒有,所以幾十年一直不敢露頭,如今已經繁殖出了好幾百後代,有如桃花源中人。有人說山那邊是一座地下宮殿,二十四個解放軍日夜站崗守護,一旦爆發了核戰爭「中央」就要搬到這裡來指揮,而太平莊近水樓台,村民中凡有平時表現較好的就會被征去打雜,又掙了現錢又躲了原子彈。近來還因為山上發現了極少數的草蛇和黃鼬,據說早年間還發現過狼,便又有人傳說山裡現在還藏著一隻老虎,白天睡覺,夜裡下山——不過這也許說的是舊石器時代的往事:那時這一帶還是茂密的原始森林,確實活躍著一種長著兩隻象牙的劍齒虎。

太平莊世代封閉,在村民的記憶中,本世紀只有三次大的熱鬧:一是30年代來過日本人和八路軍,二是50年代來過土改工作隊,再就是70年代來過一幫插隊的知識青年。

在太平莊插隊的知識青年們自己實行「一同」——同在知青伙房吃飯,和社員實行「四同」——同住、同勞動、同分配、同參加政治活動。太平莊人少地少知青可不少,前前後後來了三十人,社員們都埋怨他們分享了自己的口糧,心裡實在不很歡迎。知青同社員講理:我們北京生北京長,大老遠地來你這裡插隊,你以為我們願意呀,國家的政策有什麼辦法?再說插隊也不是白插,國家按人頭每人給隊上撥了六百元的安家費,我們又不真在這裡安家,這筆錢就是坐著吃三年也吃不完呀(每人每月伙食費八元錢),何況我們多少還能幹點兒活——我們都不說委屈,你們還委屈什麼?

這次地震之後,縣知青辦發了緊急通知,規定全體知青一律不得請假回城,要與貧下中農一起抗震救災,天塌地陷何所懼,與天奮鬥樂無窮。但大部分知青覺得還是回到家裡樂無窮,於是一多半人都不辭而別了。剩下的,或者家中平安無事,或者身為知青幹部,或者爭取入團入黨,大部分是兩者三者兼而有之,就留下來混充積極,裝點門面。

太平莊一隊的十個知青趁地震之機溜走了六個,剩下的除知青幹部小孟之外還有兩男一女:男的就是小范和老薑,前者是新發展的團員只好積極,後者想借地震之機混入團內因而積極;女的就是知青中的美人小阿妹,公社文藝宣傳隊裡兼著副隊長,在大隊裡也掛著團支部文娛委員和小學校「貧下中農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隊員(負責輔導孩子們排演文藝節目)等職務,大小是個幹部,只好模範帶頭。好在四個人這次都撈到了輕巧的好活兒,也算因禍得福。

小孟此時正懶懶地躺在山頂上,一邊看著身邊的牛兒吃草,一邊與看山的老關頭海聊。

老關頭六十掛零,其閱歷之豐富真讓人歎為觀止:給共產黨當過兵,被國民黨抓過丁,替八路軍送過信,為日本人帶過路,去地主家扛過活,挨自己家雇過工,奔口外跑過買賣,往三河幹過牙行,到城裡做過工人,在大隊當過幹部……大凡這類人在隊上都是刺頭兒,隊長惹不起,只好派些甜活兒來堵他們的嘴,老關頭從過去的喂牲口到現在的看山,都是如此。但他卻仍然憤憤不平,每每罵罵咧咧,說是隊上委屈了他。

老關頭在村裡凡人看不起,對城裡來的知青卻非常器重,沒事兒就跑到人家宿舍去套近乎,趕上知青伙房做點兒差樣兒的,也肯屈尊去嘗一嘗。品嚐之餘,他還喜歡賣弄他對北京的熟悉:「……小范家住北新橋啊?是離鼓樓不遠吧?鼓樓拐角有個電器行這會兒還在不在了?我跟那兒燒過鍋爐,他們主任姓王……鼓樓往西不就到平安裡了嗎?我們孩子他老姨家就住那兒,第二條胡同奔左一拐,沒事兒你們上那兒玩去吧,就說我讓去的……」知青們對他的話興趣都不大,自然也無心去揭穿其中的漏洞,老關頭卻自以為找到了知音。

此時,他正與小孟推心置腹地談著,一時說他當年在城裡當廚子時如何把整袋的白面往家扛,一時又說他過去在口外販牲口時如何勾搭了一個風流標緻的小寡婦,「那小模樣長得呀……對啦,有點兒像咱隊上的大鳳——今天夏景天,她來山上偷草,我躲在山後頭看她,就穿個小褂兒,一彎腰,那後背上的肉可真白淨,嘖嘖,一顫一顫的……」

小孟聽老關頭如此褻瀆團支部的同事大鳳,心裡很不舒服,便不冷不熱地說了一句:「關大爺,要論輩分,大鳳還該管您叫一聲表大爺吧?」

「可不,可不,」老關頭似乎也覺得不該動邪念去偷看表侄女後背上的肉,乾咳了兩聲,站了起來,「小孟,你晌午帶了乾糧,你幫我看著點兒,我家吃飯去啦!……你關奶奶呀,自打掐谷子那回,在家裡天天念叨你仁義、懂禮,回頭我讓她煮幾塊白薯秧子給你捎來!」

小孟沒吭聲兒,心裡估算了一下時間,現在頂多不過十點來鐘,這老滑頭居然就收工回家了,簡直豈有此理!

這時,山下遠遠地跑來幾個女人,一邊跑一邊上氣不接下氣地大聲嚷嚷:「老關大爺——老關大爺——」

「啥——事——啊?」老關頭感覺不對,使勁兒攏著耳朵。

「關奶奶——摔了——讓您——快回家呢!」

「啊——?」老關頭驚叫一聲,扔下小孟,玩了命地朝山下跑去——小孟在一瞬間中只詫異人如何能跑得這樣快,簡直像一匹馬。

【零 八】

關奶奶在場院摔了一跤之後,立即被抬往大隊醫療站搶救。此時,地主賈老大正坐在旁邊的大隊部裡,接受大隊黨支部副書記趙小貞的提審。

地主跟地主不一樣,相比之下,賈老大更加別具一格。

首先是他當過共產黨的幹部。抗戰時期,日本人燒了他家五間大瓦房,再加上兵荒馬亂,二百多畝地都收不上租子來,全家人衣食無著,流離失所,老父親驚恐萬狀,一命嗚呼。當時的賈老大血氣方剛,毅然輟耕從軍,參加了基幹民兵。因為他作戰勇敢,再加上略識幾字,可稱得文武雙全,不久就被提拔到區上當了助理員。這段歷史,賈老大現在提起來還頗為自得。據他說,那時擔任幾個村聯合支部書記的齊爺,其公開身份也不過是太平莊的村長,正在他的領導之下。而現在的大隊書記徐貴,當時不過是個跑腿的村丁,逢到該他支應的日子,如果正好賈老大帶著公務員來村裡檢查工作,那個巴結勁兒就甭提啦!這話傳到徐貴耳中,立刻上掛下聯地加以批判,一會說是「鼓吹和平民主新階段,替劉少奇翻案」,一會又說是「妄圖復辟資本主義,為林彪招魂」,一會又成了「宣揚繼絕世、舉逸民,和孔老二如出一轍」,一會又變作「拼湊反革命還鄉團,配合鄧小平反攻倒算」——反正每變一次賈老大都要挨一次批,批到最後連他也忘了自己當初到底說的是什麼了。

賈老大的與眾不同還在於他當過生產隊的隊長。抗戰勝利後,區上精簡幹部,賈老大衣錦還鄉。因為他不通庶務,疏於治家,漸漸就露出那下世光景。也是因禍得福,到土改時,他家僅僅被定為上中農,成了團結對象。互助組,合作社,賈老大不前不後,倒也相安無事。1962年天災人禍,選了多少隊長都撂挑子不幹,賈老大卻忍不住跳了出來,自告奮勇地幹起了一隊隊長。因為成分高,十幾年沒當過官,他確實心癢難熬,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簡直把個太平莊一隊折騰得昏天黑地。到了1965年「四清」,賈老大剛被請上樓,一隊社員的民憤便如火山爆發,大家紛紛找到工作隊揭發檢舉,日必數起,應接不暇。最後,賈老大不僅被趕下台,而且還戴上了「漏劃地主」的帽子,交群眾監督管制。

賈老大被管制了十幾年,卻從未低頭認罪,總在不停地為自己鳴冤叫屈,這又是他與其他地主的不同之處。因為他知道自己民憤極大,指著貧下中農給自己摘帽子簡直就別想;再加上老徐貴又好抓階級鬥爭,也是斷斷不肯放棄他這個活靶子的,不如乾脆破罐破摔,老子就一硬到底啦!

今天上午,當趙小貞用廣播喇叭把賈老大從菜園子叫到大隊部提審時,他的心裡一點都不緊張:老子連老徐貴都不怕,還怕你個趙小貞?他大腿壓二腿地坐在小貞對面,一邊抽煙一邊心裡盤算:多耗一會兒,耗到中午就省得再回菜園子幹活了;後晌再來個批判會,一天的工分就算混到手。本著這一原則,他有的沒的為自己編出不少反動言論,有時還要求「小貞姑娘,我上歲數的人啦,您得容工夫讓我想想……」一心一意只為耗時間。

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一片嘈雜,關奶奶被眾人抬著送來大隊醫療站。小貞聽外面聲音不對,立刻站了起來,合上記錄本:「今天就到這兒,您先回去幹活吧!」賈老大忙說:「這會兒也快收工了,要不我家去再考慮考慮,中不中?」小貞想了想,點頭說:「那好,您考慮完了,後晌再參加過批判會,黑夜一總寫個思想匯報,明天早起交到大隊來!」賈老大聽說還要點燈熬夜地寫匯報,暗罵自己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早知如此,不如去菜園子比畫一會兒算啦——但事已至此,也只得點頭答應而去。

支走了賈老大,趙小貞立刻來到醫療站,一邊指揮搶救,一邊打聽這老太太到底是怎麼摔的。

說起來,關奶奶今天這一跤摔得也實在冤枉。

她今天早晨照例是第一個出來聽萬有派活兒的。她知道自己每天都是場院的活兒,但仍然堅持每天都出來問活兒,所謂「以常見,實已知,每事問,為人法」。關奶奶因為高齡的緣故,視力、聽力都有所退化,當萬有手舞足蹈地要求上場院的人都要帶一盆防火水的時候,她竟沒有聽清——試想:如果她聽清了這一要求,並且打算認真執行的話,他兒子老關自然會加以阻攔,或者代她把水端到場院,那麼下面的事就不會發生了。

關奶奶來到場院後,發現每人都端著一臉盆水碼在房簷下,本來也沒很介意,因為正好挨著鄰居小玲的媽媽,便信口問了一句:「老三媳婦,他們往場上端水做啥啊?」小玲媽自然如實稟告了這「防火水」的來歷——試想:關奶奶平時幹活是很少與人閒聊的,除了「代溝」(村裡人都比她小一輩以上)之外,主要因為她耳聾眼花,也實在聊不出個名堂。這次因為是近鄰,就隨便聊了這麼一句,還偏偏就問清了這「防火水」的來歷,否則,下面的事情也不會發生了。

關奶奶上進心強,平日總在隊上混工分心裡就不過意,今天又沒按隊長的要求端來防火水,心裡更加不自在,因為勞動已經開始,便暗自決定到打歇時再行補救。她歷來打歇都是不離開場院也不停止工作的,這回隊長剛喊「抽袋吧」她便張羅回家,三嬸因為要給小玲的小弟弟餵奶,便攙了她老人家一道走。路上問她回家幹啥,她只說是「弄水」,三嬸只當她要回家弄口水喝,況且自己也惦著吃奶的孩子,便也沒再細問——試想:倘若關奶奶說清了或者三嬸問清了,那麼三嬸無論如何也不會看著九十歲的老太太自己往場院端水的,那麼下面的事情仍然不會發生。

關奶奶回到家,慢慢地開門、找盆、倒水、鎖門,早已累得有些喘了,於是她又坐到院裡的石階上喘息片刻,這才端著一盆水走出家門。這時打歇的時間已過,三嬸和其他回家餵奶的婦女們都已返回場院,所以關奶奶在路上竟沒有遇到一個幫手。齊爺本來是常常坐在飼養場門口吸煙的,偏偏他今天為考慮下午的發言,臨時改在炕上吸煙,使關奶奶失去了這一機會。大隊的廣播喇叭此時正在呼喚著賈老大的名字,如果他在南地幹活,這裡正是前往大隊部的必經之路,偏偏他今天借口腰腿疼,讓萬有給換了菜園子的輕活兒,從東面就可以直接繞到大隊部,使關奶奶又失去了一個機會。關奶奶家旁邊的養豬場有四個勞力在壘院牆,打歇時按說他們為躲避豬場的異味應當出來吸煙,偏偏他們今天是包活兒,所以竟放棄了打歇,使關奶奶失去了第三個機會。關奶奶家對門有個小伙子今天被派去給五保戶幹活,如果他按照萬有的要求幹完活就回來,此時也剛好到家,偏偏他幹完活還不肯走,坐在人家炕上談天說地,使關奶奶失去了最後一個機會——試想:如果這些機會中有一個沒有失去,那麼任何人都會主動幫關奶奶一把的,那麼下面的事情還是不會發生。

關奶奶端著一盆水走到場院,眼看大功就要告成,心裡難免有些激動。這時開始勞動的眾人也發現了她老人家,在場上的隊長忙大聲喊著「誰快過去接一把」,小玲應聲向前跑去。關奶奶又怕耽誤小玲幹活,急得連連擺手,誰知一盆水就這樣「嘩」地灑在地上,老太太心一慌,也跟著趴下了——試想:如果隊長不喊那句話,小玲不跑上去,老太太也不心慌,也不灑水,也不趴下,那麼這件事情也仍然是可以避免的。

如此看來,關奶奶這次摔跤是純屬偶然了。不過有一位第一流的學者兼第一流的作家曾經告訴過我們:世界上根本沒有什麼偶然,所有的偶然都是披了外衣的必然——而關奶奶這次摔跤的必然性,大概要追溯到她年過九十仍然堅持出工這件事的本身了。

老關頭在山上聽到消息,立刻瘋了一般地跑回村來,路上經人指點,直接奔了大隊的醫療站。醫療站裡中西結合,一個老中醫本是賣大力丸的半路改行,一個小西醫在縣裡培訓過三天半剛剛學會了用注射器,關奶奶剛被送到時兩人全都傻了眼。好在老中醫有賣大力丸的功底,自稱最善「正骨」,胡亂捏過一陣之後老太太居然不那麼疼了。這時老關頭闖進來號啕大哭,大罵自己沒本事養不活媽讓媽九十高齡了還要出工受累等等,客觀上又更加分散了關奶奶對疼痛的注意力。所以當趙小貞安排好拖拉機準備送關奶奶去縣城看病時,老太太竟死活不肯。那老中醫對自己的正骨手段十分自信,也在一旁勸道:「我好容易給大媽把骨頭接上,回頭一顛再顛散了架,不如先回家養些日子吧!」聽人勸,吃飽飯,老關頭便先用小車把老太太推回了家。

回家的路上,關奶奶一勁兒念叨:「我可是打歇往後才摔的,你回頭問問隊長,這前晌的工分還給不給我記了?」老關頭剛說了一句「您現在還惦記這倆工分」,猛然想起這工分裡面大有文章可做,把母親推回家後,自己便直奔萬有家而來。

老關頭的企圖是把他媽算成工傷,這樣不僅醫藥費全部由隊裡報銷,而且養傷期間工分照記,如果生活不能自理,隊上還要派人照料——例如關奶奶這種情況,通常會派關大娘照顧婆婆,工分也是照記。特別是九十高齡的關奶奶,這傷興許一輩子也養不好了,那麼她活一天就能掙一天工分,死了也是工傷死亡,要由隊上出錢發送,家裡還要定為「社屬」,與烈軍屬同等待遇,逢年過節都要慰問,招工招生也要優先……本來老關頭讓他媽出來掙分就明擺著是占隊裡的便宜,如今越發蹬鼻子上臉,萬有越想越氣,一口回絕:

「啥工傷啊?工傷可得是給隊上幹活時出了事兒才算,大媽是上場的道兒上自個兒摔的吧?也是,虛齡九十一的啦,咋還能出來掙分呢?」

「話不是這麼說,我媽出工她是愛社如家,誰也管不著!她今天咋摔的?還不是往場上端防火水摔的?她端水為誰?為隊上!這不是工傷是啥?」

「人人都往場上端水,咋就大媽摔了呢?」

「她歲數大了,又是小腳……」

「她歲數大能怨隊上嗎?小腳能怨隊上嗎?誰讓她出工了?」

「我讓她去的!我沒本事!養不活她!」

「你養不活她能怨隊上嗎?」

萬有義正詞嚴,老關頭被問得一愣一愣的,突然,他自己抽起自己的嘴巴來:「不怨隊上呀!……就怨我呀!……我沒本事呀!……我沒能耐呀!……我連個老媽都養不活呀!……我不是人呀!……我是個老王八蛋呀!……」

萬有見狀慌了神,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最後只好鬆了口:「這事兒光我說了也不算呀……要不這麼著,回頭我們幾個隊長再研究研究吧!」

【零 九】

奉了徐貴的命令,小孟中午回到宿舍,準備下午的發言。

一隊的男知青宿舍設在二大媽家,大媽本是不想接受的,經不住徐貴、萬有左說右勸,擺了多少好處許了多少願——

徐貴說:知識青年響應毛主席的號召前來插隊,各地農村的同志應當歡迎他們去——您老人家身為「農村的同志」又怎能不歡迎?知青橫豎待不長,給他們蓋房也白搭,正好把國家下發的安家費給大隊小工廠當本錢,您把房借給他們,對大隊也是一份貢獻呀!年終再給您老評個「五好社員」,披紅戴花出席公社的光榮會,遠親近鄰的瞅著夠多麼光彩!

萬有說:知青住著您老的房,您老的話他們不敢不聽,一個個兒都是棒小伙兒,趕明兒您家裡有啥活兒就不愁沒人使啦!他們又都知書識禮兒的,又掃院子又挑水,又叫大媽又叫嬸,時候大了您還捨不得他們走呢!

徐貴說:您家的房子下雨漏不漏啊?啥地方壞了您言語一聲,大隊派人來給您修。知青房裡的炕席、窗上的玻璃按規定都由大隊添置——乾脆您家還缺什麼就一總添置了得啦!趕明兒他們晚上學習開會,點燈耗電的,大隊再給您補工分——要不把您家的電錢一總包下來也成……

萬有說:知青吃糧定量高,每月規定是四十五斤,那得出來多少泔水啊,您家餵豬的飼料糧不就省了?知青吃得好,拉屎肥效高,施在您家自留地裡一准合適,這您不等於白撿嗎?

徐貴說:您家大小子復員往後一直看青呢吧?看青活兒雖輕省,可別誤了孩子的前程——乾脆,讓大侄子給咱大隊的小工廠跑外去吧!趁著年輕多見見世面,趕明兒興許還能接上我的班兒呢!

萬有說:您家二哥早先當過車把式吧?明年我安排他再趕一年大車中不中?您老見天出工下地也怪累的,看看隊上啥活兒輕省您挑一挑——要您上隊上雞場來養雞咋樣啊?

如此等等。二大媽縱有滿心的不樂意,聽見這許多好處也不由她不動心,再加上又是書記、隊長的面子,將計就計,也就應了。

知青進駐之後,二大媽真是悲喜交集。書記隊長說的那幾樣好處雖然一一兌現,但也出現了許多始料不及的壞處——

首先,把六個半大小伙子引家門,無疑是引狼入室,招貓逗狗得惹出多少是非,在水缸裡養蝌蚪,掀開炕坯逮蛐蛐,最可恨的是天天晚上打牌下棋、談天說地,招來多少年輕人,吵得房東家十二點以前睡不成覺。

知青來插隊就要幹活,要幹活就得有傢伙,偏偏他們的工具很不齊全,房東家的小車啦、糞筐啦自然是抄起來就使,弄壞了打聲招呼就算完事。莊稼人幹活的家什是最要緊的,一星一點地置辦齊了很不容易,二大媽見知青們這麼敗他的家,簡直心疼得想上吊。

知青平日的剩菜剩飯都給了房東家不假——自從他們進駐之後,眼見二大媽家的豬狗雞兔都長得飛快。可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二大媽家偶爾做點兒差樣的也不好意思不叫他們去嘗嘗,叫這個不叫那個又不合適,只好六個小伙子悉數叫上,吃一桌拉一炕,哪兒像過日子的人家?

知青之中還有個別不自覺的,晚上起夜懶得出屋,隔著窗戶「嘩嘩嘩」一了百了,且不說讓房東家大男小女聽著成何體統,這滿院裡的腥臊惡臭,簡直就熏死個人。有一次小范夜裡起來解大手怕掉進茅房,就近在當院拉下一泡,二大媽早晨起來抱柴火燒火,一腳踩個正著,當場就氣得坐在了地上。

最令二大媽操心的,是她的小閨女彩雲年方二八,雖然還在公社中學念初二,卻已是有女初長成的模樣了。這一下來了六個年方二九的小伙子,又個個都是能說會道的城裡人,讓小姑娘如何不動春心?今天與這個約會山中,明天同那個漫步村頭,二大媽真怕一眼看不到再出點什麼事——若真能嫁個城裡人倒也罷了,只怕偷雞不成蝕了米,白白毀了閨女的清白。

思來想去,二大媽猛然想出一著棋來:何不把已然分家單過的大兒子接回來,讓知青們上兒子家自己住去?可不,兒子如今跑了外,兒媳婦已經有六個月的身孕,正缺人照顧,接到一處住是再合適沒有了。讓知青們住過去,原先的好處一點沒少,壞處卻減少了許多,尤其小閨女的這塊心病,就算基本上結了。再說兒子家的房蓋得不寬余,東屋缺四塊玻璃至今沒錢置,知青一住進去大隊就得管……於是,六個知青便有了喬遷之喜。

喬遷之後,在二大媽的教唆下,她兒媳婦對知青實行了堅壁清野,把所有的傢俱都集中到西屋,封門鎖窗,在知青住的東屋連個小板凳也沒留下。當院除了一條窄窄的通道,其餘的地方全種了菜,正好就近取肥——只是二大媽吸取了上回的教訓,每每澆水除蟲前都要仔細偵察過地面才敢落腳,唯恐又踩在什麼「五穀輪迴」出來的東西上。

這回地震,按說知青們也該住進防震棚的。但生產隊長們一推再推,又說沒木頭,又說缺草蓆,總之想把這一建築任務推給大隊。具體到一隊,萬有的理由是:女知青跑得只剩下一個小阿妹,給她搭了防震棚她一個姑娘家也未必敢住,莫如就在房東家的棚裡擠擠就算了;男知青的棚倒是早該搭,可大隊規定防震棚一般應當搭在各家的院子裡,但二大媽家的院子裡都種滿了菜,如今正是收穫季節,反正已經拖了,乾脆再拖些日子,等拉了秧再說罷。

小孟回到宿舍時,見小范和老美正躺在炕上睡覺。前些天地震的風聲緊,幾個人還心有餘悸,大不敢在屋裡睡覺,如今見「防震防震,防而不震」,自然產生了和平麻痺思想,光天化日之下也敢躺在屋裡呼呼大睡了。

小孟見狀並不怠慢,立刻脫鞋上了炕。能站著就別幹著,能坐著就別站著,能躺著就別坐著——知青們都信奉這一生活哲學。現在雖然離出工沒多長時間了,小孟仍然願意在炕上度過,能躺一會兒是一會兒。

小孟尚未放倒,一隊的出工哨就響了起來。

【一 十】

下午的批判會開得不倫不類。因為徐貴要保萬有過關,說是「上掛下聯」,其實偷天換日,把賈老大推上第一線,萬有蹲在一旁反倒不怎麼引人注意。徐貴的開場白是這樣的:

「……都別說話了!別說了!大夥兒全往前湊湊——今兒個呢,在咱們一隊開個社員大會,公社黨委很重視,胡書記親自來參加,大夥兒鼓掌歡迎!開啥會呢?主要就是抓階級鬥爭,階級鬥爭為綱嘛!你們一隊的戴帽地方賈老大啊,一貫地很不老實……很不老實!」

此時,按照預定的安排,主持會議的趙小貞大喝道:「把地方分子賈老大押上來!」事先坐在賈老大身邊的知青小范和老美應聲而起,雄赳赳氣昂昂地把他押到了石碾子前,徐貴便開始批判道:

「低頭!賈老大!讓你低頭……大叔,讓您低頭聽見沒有?草帽子就甭摘啦,大熱的天兒——賈老大,你說你今天腰腿疼,讓隊長給換菜園的輕巧活兒,有這事兒沒有?人家貧下中農腰腿都不疼,咋就你疼呢?你們隊上的老關奶奶,那麼大歲數了還堅持出工,人家腰腿咋不疼呢?」

此時,坐在人群中的老關頭站起來大聲插話:「我媽前晌出工摔斷了腿,這會兒正疼得在炕上打滾兒哪!」

徐貴白了他一眼,繼續批判道:「賈老大!我再問你:你這些天還說了啥破壞話來著?對,前晌你跟小貞坦白交待了,你對咱們大隊地震後批判你有所不滿!你說地震不干你的事兒,又不是你叫它震的,又不是你拱的……不是你拱的是誰拱的?難道是我們廣大貧下中農、社員群眾拱的嗎?」

徐貴著三不著兩地批判了一番之後,又順帶捎上了萬有:「……這個這個,階級鬥爭一陣風,路線鬥爭一層浪,今年麥秋,萬有兄弟分濕糧食那檔子事兒,大隊已然開會跟大夥兒念叨過了,萬有本人也在大隊廣播裡做了深刻檢查——可是還不夠深刻!你做的這事兒,讓階級敵人高興,讓地主賈老大拍手歡迎,國家、集體、個人要三者兼顧,你為啥沒有兼顧到啊?……別,別,萬有兄弟你站起來做啥——你挨著賈老大站著啥呀?你就蹲著你的,好好考慮考慮……我就先說這些,下邊兒大夥兒都說說!」

接著大家依次發言。

趙小貞的發言和徐貴的調子差不多。她上午親自提審了賈老大,掌握了豐富的第一手材料,批判起來頭頭是道。對萬有則一帶而過,還給他指明了一條「革心洗面、重新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線上來」的光明大道,「何去何從,由萬有大叔您自己個兒選擇吧!」

齊爺的發言很長,絮絮叨叨地念了一番傳統經後,對賈老大,揭發了他當年在區上當助理員時對自己不夠尊重;對萬有,強調他去年大秋打了自己是嚴重違反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錯誤行為。

紅小兵代表小玲的發言很簡單,無非是「紅小兵,鬥志高,革命豪情沖雲霄」之類,發言中還沖賈老大揮了揮小拳頭,賈老大根本連眼皮兒都沒抬——老子當年打過仗的人還怕你這個小猴崽子?

小孟的發言和別人差不多,都是萬炮齊轟賈老大的。對萬有,小孟只提了一句:「這次,咱們隊的萬有隊長為什麼犯錯誤?還不是因為階級鬥爭沒抓住唄……」也不知道是哪兒跟哪兒。

比較引人注目的是萬有的親生女兒大鳳所做的批判發言,這是今天徐貴為胡書記安排的重頭戲。他知道胡書記喜好「新生事物」,什麼閨女批判爹呀、孫子斗爺爺啊,想必能得到他老的稱讚。大鳳身為團支部的宣傳委員,職責所在,不能不發言,而被批判的又是自己的親爹,就更不能迴避,於是著重從三個方面剖析了她爹的錯誤:一是階級鬥爭沒有抓緊,二是組織紀律性沒有加強,三是自私自利的小團體主義作怪……批判完了還扭頭問萬有:「爹,你說對不對啊?」萬有蹲在一旁半晌沒說話,好半天才突然大聲答道:「對!那還有不對的?」倒把大家都逗笑了。

老關頭是主動要求發言的。他先批判了兩句賈老大,接著就聲淚俱下地訴說起他媽前晌摔斷腿的事跡來,其間不斷提到「工傷」「工傷」兩個字,其用意就不言自明瞭。

令人奇怪的是,插隊知青小阿妹也主動發了言。她現在掙的是地頭看雞的長期分,按說今天這種會本可以不參加的,即便參加了也根本沒必要發言。但她還是說了,當然只批判了賈老大,沒有涉及萬有。小阿妹的苦衷只有小孟知道:她哥哥在不久前的「天安門事件」中被「依法逮捕」,胡書記聽說後曾和徐貴打過招呼,擬將她作為「天安門事件中的反革命家屬」從公社宣傳隊中除名,被徐貴好說歹說才算暫緩執行。小阿妹身體弱,幹活有些吃不消,在宣傳隊一年少說有兩個月的脫產排練,她當然不願被除名,何況那頂「反屬」的帽子倘若戴上,她就將享受和賈老大同等的待遇,這還能讓人活嗎?所以今天當著胡書記的面,小阿妹積極參加階級鬥爭,自然是完全必要的。

最後,胡書記當眾宣讀了公社黨委給萬有處分的決定,完後又把萬有罵了幾句,又把賈老大批了幾句,又把大夥兒表揚了幾句,又說了幾句別的話,趙小貞便宣佈:「就到這兒吧!」

散會的時間恰到好處:再早一些,社員們還必須下地比畫一會兒;再晚一點兒,又和平時收工的時間差不多了——現在等於提前收工,社員們個個喜氣洋洋。當農民平日除去陰天下雨,是難得有個節假日的,這早收工就等於過小年了,不少人家都包起餃子來。

【十 一】

夜晚,小孟和大鳳一起來到村頭漫步。

小孟知道大鳳今天被迫當眾批判了她爹,情緒肯定十分低落,吃過晚飯後便邀她到村外散心。大鳳在家中聽萬有叨嘮了一晚上的委屈,正不耐煩,一聽小孟相邀,立刻以「團支部有重要工作研究」為由溜了出來。

他們兩人沿著田埂向村外走去。回過頭來,可以看到村裡星星點點的燈火,聽到隱隱約約的人語。大鳳身上穿的就是老關頭所說的那件夏景天的小褂,很舊,也嫌小了,領口隱隱地露出一抹男孩子不該看到的地方。小孟走在她的身邊,感受著她的氣息,不禁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情緒,蓬蓬勃勃,又矇矇矓矓,他於是又想起了今年開春給小麥澆返青水時,那個寒冷的、但已經有了春意的夜晚。

澆地算是輕活兒,兩人一組,二十四小時一班,一天能掙兩天的分。但也分什麼季節,若是夏天給小麥澆灌漿水或者種大秋作物的時候,兩人可以圍著馬燈坐在地裡,一邊看著水,一邊靜靜地抽煙說話。困了,還可以輪班在地頭睡上一會兒。如果是開春澆返青水或者初冬澆上凍水,情況可就大不相同了,到了晚上凍得人發抖,坐不能坐,睡不能睡,實在難熬——那次小孟澆的就是這該死的返青水。

知青缺家少業,歷來是澆地的好勞力。但萬有對他們並不放手使用,總要把他們與社員混編為一組,以監督他們是否偷懶。那天小孟與大鳳被編在一個組裡,白天你追我趕,到了後半夜兩人凍得哆哆嗦嗦,都在地裡跳著腳喊冷。後來大鳳提議「要不咱倆坐到一塊兒吧,伙披著我這件老羊皮襖,再使你的大衣蓋住腳,一准不冷了……」小孟知道她的建議是科學合理的——既科學地使用了兩件防寒工具,又合理地利用了兩個人的體溫,但在實踐中這需要兩人緊緊地靠在一起,甚至互相摟抱著才能做到。

夜很黑,馬燈又放在身後,他看不清大鳳的臉,只能聽到她稍稍有些急促的呼吸,感到迎面撲來的少女的溫潤的氣息。大鳳見小孟不說話,認為不說話就算同意了,便轉身去脫身上的皮襖,就在她轉過身去的一瞬間,藉著馬燈的光亮,小孟忽然看到了她那羞澀的、楚楚動人的神態,和她那兩道彎彎的、非常美麗的眉毛。小孟原先只承認趙小貞是村裡唯一的漂亮姑娘,而大鳳等人在他的眼中只不過有一些甜俗的美而已。現在他卻實實在在地驚訝了,原來大鳳竟有著這樣熱烈、清澈、純淨和激動人心的美麗。

這一夜,他倆幾乎一直擁抱著坐在一起。多數時間是大鳳迷迷糊糊地靠在小孟的懷裡,有時小孟也歪在大鳳的肩頭瞇上一會兒,兩人盡情地感受著青春的樂趣,如癡如醉,恍恍惚惚,只是苦了隊上的麥苗:有的飲水過度,有的乾渴如初。直到天快亮時,他倆清醒過來,才手忙腳亂地開始補救一夜的損失。幸好萬有早晨派完活兒後又回家睡了個回籠覺,直到日上三竿時才一搖三晃地來地裡檢查工作,使他倆剛剛夠時間把昨夜的損失補回來。

小孟與大鳳原來相處得不錯,經過這一夜的親暱之後,反倒有些疏遠了。小孟並沒有扎根農村的好思想,自然很怕與一個農村姑娘有什麼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因而以後便堅決杜絕了兩人之間除拉手之外的其他任何身體接觸——其狀有如當時公演的經過刪節的阿爾巴尼亞電影。

現在,他與大鳳就是這樣悄悄地拉起手來在田埂上走著。

奇怪的是,此刻的小孟不僅沒有一絲快樂,反而只覺得悲哀:他預感他初次的青春的熱情,必將永遠永遠地被遺忘在這塊貧困的土地上。

【十 二】

九年後的一個夏天,小孟和小阿妹響應政府號召,移風易俗,新事新辦,旅行結婚來到了太平莊。

太平莊早已物是人非。

徐貴老了,早就玩不轉一個村子了。村民委員會照顧他,安排他當了村裡的專職調解員,月月都能拿些補貼。對小孟和小阿妹的到來,徐貴似乎格外高興,非要拉他們來自己家吃飯,而且極為隆重地擺了一桌「四六席」(四個冷盤,六個熱炒)。

席間他對黨的富民政策讚不絕口,說自己幾個孩子都爭氣,他家如今在村裡還算首富呢。小孟早聽說徐貴的兒子們都和他分開單過了,每年給他幾個錢也很有限,其實徐貴自己的生活在村裡只能算中等偏下,他於是想到了當年的齊爺,不禁兩眼發熱。小阿妹卻渾然不覺,還非常新鮮地問這問那,她仍然習慣地喊徐貴為「徐書記」,小孟看得出徐貴很高興。

萬有還是忙人,他當了村民委員會的主任,大事小事都要過問。他這幾年的喜事很多,當年的處分自然早已「徹底平反」了,新近還添了一個小外孫。

萬有的女婿是倒插門,從河北招來的,十分精明強幹,只是大鳳常常對他沒好臉兒,弄得那小伙子很怕她。小孟他們到萬有家做客的時候,大鳳只顧低頭燒火,臉兒被火光映得紅紅的,並不理睬身邊的小孟。小孟在她身邊說這說那,她也只聽不答。忽然間她抬起頭來對小孟嫣然一笑,笑得很美,也很純淨,她像了卻了九年來的夙願。然後她提高了聲音說:「人熟不講禮兒——小孟你自個兒端菜吧!」

小孟他們這次沒有見到小貞,她五年前就出嫁了。出嫁前,村裡搞包產到戶,她頂著不幹,跑到公社當面質問公社胡書記:「這不是倒退嗎?」胡書記開導她說:「這咋叫倒退啊?這叫社會主義分工大協作,屬新生事物!」小貞這才想通了。出嫁後,小貞好像一天天地消沉起來,村裡人已經很久沒有聽到她的消息了。小孟覺得小貞是一種理想和信念的化身,他甚至暗暗慶幸這次沒有見到她,保留了一個完美的印象。

齊爺死了,死得很慘。他是後半夜起來給牲口添料後,躺在床上吸煙,迷迷糊糊地引著了被褥,把兩條腿都燒焦了。第二天早晨被人們發現時,他人還清楚,好像也不覺得疼。人們急著送他上醫院,卻被他擺手制止了。他留給人間的最後一句話是:「唉,我好憋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