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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人張斯仁先生

篆刻是中國特有的一種藝術,不是懂得中國文字歷史意義的人,也不會懂得篆刻的意義。

古今印史中說:“夫印者,所以示信傳後也;善則傳,不善則否。知此,則知所以修身矣。”所以從事篆刻的人,和用印的人,都要有人格作背景,然後其印能傳,這印也方有意義;這是和中國的書法是一樣的。譬如岳武穆寫的字,或用過的章,傳到現在,當然是我們的國寶了。倘使是秦檜的書法,或秦檜所刻所用的印章,即使現在還有,我想也是沒有一個人肯出重價來購而珍藏的。秦檜的詩詞,或者也許有好的;但岳武穆的《滿江紅》詞,卻婦孺皆能歌唱。而秦檜的文字,傳下來的,只有“莫須有”的一句口語,並且就連這句口語,也是因岳武穆而傳的。

援此例而來講篆刻,我們第一也須問這從事篆刻者的人格;我的想介紹印人張斯仁先生的本意,也就在這裡。

梅縣張斯仁先生,自幼就喜歡從金石錄古名人印譜中摹學篆刻;及長,雖亦從事於商賈,然而其介如石,非義之財,是不屑取的。

抗戰軍興,本於藝人有一技之長者,都應報國之義,張先生在荷屬各地,曾刻印三千,全數助賑,現在到了新加坡,他也正在作刻印助賑的盛舉。

我雖則不懂書法,不懂篆刻,但對於李陽冰所說的:“摹印之法有四,功侔造化,冥受鬼神,謂之神;筆墨之外,得微妙法,謂之奇;藝精於一,規方矩圓,謂之工;繁簡相參,佈置不紊,謂之巧。”這四法,倒也略能領得他的大意。神奇二字,如香象渡河,羚羊掛角,說近玄妙,自是程度的問題;我對張先生所刻的印章,還不敢具體地說,到了怎麼樣的境界;可是他的工妙,我想是看過他刻印,或見過他所刻的印的人,都應該承認的。

張先生自己也說:“每當工作時,猶如身臨大敵,覺得一股抑鬱不平之氣,盡會聚在鐵筆的尖鋒,凝神運氣,愈刻愈覺得有勁兒。”這是力的表現,也就是強敵侵凌我國的這時代精神的反映。

在星洲,講究篆刻的人,恐怕不多。這一次,或者會負張先生的盛意,在星洲購印助賑者不如荷屬各地那樣的踴躍,也說不定;但無論如何,張先生的這一點一藝報國的熱心,卻可不問助賑的成績如何,而使他不朽的。

在這一次民族解放的大戰爭中,領導我們作戰的首領,與衛國捐軀的大小無名烈士,以及罄其所蓄之幾角幾分,來捐輸國家的一無名苦力,在抗戰建國的功勳史上,所佔的是同樣的地位。張先生的篆刻,是有與此同等的人格,在作他的背景的,他的印的傳與不傳,就可以從此地來下斷語。

在這裡過事誇揚的話,我可以不說,我只想把張先生的藝,和他的那一顆赤誠的心,介紹給星洲愛好篆刻的同人。

原載一九四年四月一日新加坡《星洲日報·晨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