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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道飛車記

兩浙的山水,差不多已經看到十之七八了,只有杭州北去,所謂京杭國道的一帶,自從汽車路修成之後,卻終於沒有機會去遊歷。像莫干山,像湖州,像長興等處,我去的時候,都系由拱宸橋坐小火輪而去,至今時隔十餘年,現在汽車路新通,當然又是景像一變了,因而每在私私地打算,想幾時騰出幾日時間來,從杭州向北,一直的到南京為止,再去試一番混沌的遊行。

七月二十一日,亦即陰曆六月下旬的頭一天,正當幾日酷暑後的一個伏裡的星期假日,趙公夫婦,先期約去宜興看善卷、庚桑兩洞的創製規模;有此一對好游侶,自然落得去領略領略祝英台的故宅,張道陵的仙巖了。所以早晨四點鐘的時候,就性急慌忙地立向了蒼茫的晨色之中,像一隻鶴樣,伸長了頭,盡在等待著一九五號汽車的喇叭聲來。

六點多鐘到了旗下,和朱惠清夫婦,一共三對六人,擠入了一輛培克轎車的中間。出武林門,過小河寨,走上兩旁有白楊樹長著的國道的時候,大家只像是籠子裡放出來的小鳥,嘻嘻哈哈,你說一聲“這風景多麼好!”我唱一句“青山綠水常在面前!”把所有的人生之累,都撒向汽車後面的灰塵裡去了。

飛跑了二三十分鐘,面前看見了一條澄碧的清溪,溪上有一圍小山,山上山下更有無數的白壁的人家,倒映在溪水的中流,大家都說是瓶窯到了;是拱宸橋以北的第一個大鎮,也就是杭州屬下四大鎮中間的一個。前兩個月,由日本庚款中撥錢創設的上海自然科學研究所所長中尾博士來浙江調查地質,曾對我說過,瓶窯是五百年前窯業極盛的地方;雖則土質不十分細緻,但若開掘下去,也還可以掘出許多有價值的古瓶古碗來。車從那條架在苕溪溪上的木橋上駛過,我心裡正在打算,想回來的時候,時間若來得及,倒也可以下車去看看,這瓶窯究竟是一個怎麼樣的地方。

當這一個念頭正還沒有轉完,汽車到了山後,卻遲遲遲地突然發出了幾聲異樣的響聲。勃來克一攀,車剎住了;車伕跳下去檢查了一下,上來再踏;車身竟擺下了架子,再也不肯動了;我們只能一齊下來,在野道旁一處車水的地方暫息了一下塵身。等車伕上瓶窯公路車站去叫了機器師來檢查的時候,我們已經吃完了幾個茶葉蛋,兩杯黃酒,和三個梨兒;而四周的野景,南面的山坡,和一池淺水,數簇疏林,還不算是正式的下酒之物。

唱著自然的大道之歌,和一群聚攏來看熱鬧的鄉下頑童,亨落呵落地將汽車倒推了車站的旁邊,趙公夫婦就忙去打電話叫汽車;不負責任的我們四人,便幸災樂禍,悠悠地踏上了橋頭,踏上了後窯的街市,大嚼了一陣油條燒餅、炒豆黃金瓜。好容易把電話打通,等第二乘汽車自杭州出發來接替的中間,我們大家更不忙不怕,在四十幾分鐘之內,游盡了瓶窯鎮上磨子心、橫街等最熱鬧的街市,看遍了四面有綠水迴環著的回龍寺的伽藍。

當第二乘接替的汽車到來,喇叭吹著,催我們再上車去的一刻,我們立在回龍寺東面的小橋欄裡,看看寺後的湖光,看看北面湖上的群山,更問問上這寺裡來出家養老,要出幾百元錢才可以買到一所寮房的內部組織,簡直有點兒不想上車,不想再回到紅塵人世去的樣子。

因為在瓶窯耽誤了將近兩小時的工夫,怕前程路遠,晚上趕不及回杭州,所以汽車一發,就拚命地加緊了速度;所以駛過湖州,駛過煙波浩蕩的太湖邊上,都不曾下來擁鼻微吟,學一學騷人雅士的流連風景。但當走過江浙交界的界碑的瞬間,與過國道正中途太湖湖上有許多妨礙交通的木牌坊立著的一剎那,大家的心裡,也莫名其妙的起了一種感慨,這是人類當自以為把“無限”征服了的時候,必然地要起來的一種感慨。宇宙之中,最顯而易見的“無限”的觀念,是空間與時間;人生天地間,與無限的時間和空間來一較量,實在是太渺小太可憐了;於是乎就得想個法子出來,好讓大家來自慰一下。所以國界省界縣界等等,就是人類憑了淺薄的頭腦,想把無限的空間來加以限制的一種小玩意兒;里程的記數,與夫山川界路的劃分,用意雖在保持私有財產的制度,但實際卻可以說是我們對於“無限”想加以征服的企圖。把一串不斷的時間來劃成年,分成月,更細切成日與時與分,其用意也在乎此,就是數的設定,也何嘗不是出於這一種人類的野心?因為徑寸之木,以二分之,便一輩子也分不完,一加一地將數目連加上去,也同樣一輩子都加不盡的。

車過太湖,於受到了這些說不出理由的感動之外,我們原也同做夢似地從車窗裡看到了一點點風景。烈日下閃爍著的汪洋三萬六千頃的湖波,以及老遠老遠浮在那裡的馬跡山、洞庭山等的島影,從飛馳著的汽車窗裡遙望過去,卻像是電影裡的外景,也像是走馬燈上的湖山。而正當京杭國道的正中,從山坡高處,在土方堤下看得見的那些草舍田疇,農夫牛馬,以及青青的草色,矮矮的樹林,白練的湖波,蜿蜒的溪谷,更像是由一位有藝術趣味的模型製作家手捏出來的山谷的縮圖。

從國道向西叉去,又在高低不平的新築支路上疾馳了二三十分鐘,正當正午,車子卻到了善卷洞外了。

善卷洞外的最初的印象,是一排不大有樹木的小山,和許多顏色不甚調和的水泥亭子及洋房。雖說是洋房,但洞口的那一座大建築物,圖樣也實在真壞;或許是建築未完,佈置未竣,所以給來游的人的最初印象,不甚高明;但洞內的水門汀路,及巖壁的開鑿等工程,也著實還有些可以商量的地方。在我們這些曾經見過廣西的巖洞,與北山三十六洞天的遊客看來,覺得善卷洞也不過是一個尋常的山洞而已,可是儲先生的苦心經營,化了十餘萬塊錢,直到現在也還沒有完工的那一種毅力,卻真值得佩服得很。善卷洞的最大特點,是由洞底流向後山出口的那一條洞裡的暗水,坐坐船也有十幾分鐘好走;穿出後山,豁然開朗,又是一番景象了,這一段洞裡的行舟,倒真是不可埋沒的奇趣。我們因為到了洞裡,大家都同餓狼似地感到了飢餓,並且下午回來,還有二三百里的公路要跑,所以在善卷洞中只匆匆看了一個大概。附近的古跡,像祝英台的墳和故宅,上面有一塊吳天璽元年封禪囤碑立著的國山等處,都沒有去;而守洞導遊的一群貌似匪類的人,只知敲竹槓、不知領導遊客,說明歷史的種種缺點,更令我們這六位塞飽了麵包和罐頭食物的假日旅行者,各催生了可嫌的嘔吐。竹槓原也敲得並不很大,但使用一根手杖,坐一坐洞裡的石磉,甚而至於舒一舒下氣,都要算幾毛幾分的大洋,卻真有點兒氣人。

從善卷洞出來,大約東面離洞口約莫有十里地左右的路旁,我們又偶然發現了一個芙蓉古寺。這寺據說是唐代的名剎,像是近年來新行修理的樣子;四圍的樹木,門外的小橋,寺東面的一座潔淨的客廳,都令人能夠發生一種好感;而臨走的時候,對於兩毫銀幣的力錢的謝絕,尤其使我們感到了僧俗的界別;因為看和尚的態度,倒並不是在於嫌憎錢少,卻只是對於應接不周的這件事情在抱歉的樣子。

再遵早晨進去的原路出來,走到了一處有牌坊立著的三叉路口,是朝南走向庚桑亦即張公洞去的支路了,路牌上寫著,有三公里多點的路程。

張公洞似乎已經由儲先生完全整理好了,我們車到了後洞的石級之前,走上了對洞口的那一扇門前坐下,撲面就感到了一陣冷氣,涼隱隱,潮露露,立在那一扇造在馬鞍小嶺上的房屋下的圓洞門前發著抖,更向下往洞口一看,從洞裡哼出來的,卻是一層雲不像雲煙不似煙的涼水蒸氣。沒有進洞,大家就高興極了,說這裡真是一塊不知三伏暑的極樂世界。喝了幾口茶,換上了套鞋,點著油燈,跟著守洞的人,一層一層的下去,大家的肌膚上就起了雞粒;等到了海王廳的大柱下去立定,舉頭向上面前洞口瞭望天光的時候,大家的話聲,都嗡嗡然變成了怪響。第一是鼻頭裡凝住了鼻液,傷起風來了;第二是因為那一個圓形的大石蓋,幾百丈方的大石蓋,對說話的人聲,起了回音。腳力強健的趙公夫婦,還下洞底裡去看了水中的石柱,上前洞口去看天光,我們四個卻只在海王廳裡,飽吸著蝙蝠的大小便氣,高聲亂唱了一陣京調,因而嗡嗡的怪響,也同潮也似地漲滿了全洞。

從庚桑洞出來,已經是未末申初的時刻了,但從支路駛回國道,飛馳到湖州的時候,太陽還高得很。於是大家就同聲一致,決定走下車去,上碧浪湖頭去展拜一回英士先生的墳墓。道場山上的塔院,湖州城裡的人家,原也同幾十年前的樣子一樣,沒有什麼改易,可是碧浪湖的湖道,卻淤塞得可觀,大約再過幾十年,就要變得像大明湖一般,漲成一片的水田旱道無疑了;滄海變桑田,又何必麻姑才看得見,我就可以算是一個目睹著這碧浪湖淤塞的老壽星。

回來的路上,大約是各感到了疲倦的結果,兩個多鐘頭,坐在車子面裡,竟沒有一個人發放一點高聲的宏論;直到七點鐘前,車到旗下,在朱公館洗了一洗手臉,徒步走上湖濱菜館去吃飯的中間,朱公才用了文言的語氣,做了一篇批評今天的游跡的奇文,終於引得大家哈哈地發了笑,多吃了一碗稀飯,總算也是這一次遊行的一個偉大的結局。

“且夫天下事物,有意求之,往往不能得預定的效果;而偶然的發生,則枝節之可觀每有勝於根千萬倍者。所謂有意栽花花不活,無心插柳柳成陰之古語,殆此之謂歟?即以今日之遊蹤而論,瓶窯的一役,且遠勝於宜興之兩洞;關蓉的一寺,亦較強於碧浪的湖波;而一路之遙山近水,太湖的倒映青天,回來過拱埠時之幾點疏雨,尤其是文中的佳作,意外的收成。總而言之,清游一日,所得正多,我輩亦大可自慰。若欲論功行賞,則趙公之指揮得體,夫人的輜重備糧,尤堪嘉獎;其次則飛車趕路,輿人之功不可磨;至於吟詩記事,播之遐邇,傳之將來,則更有待於達翁,鄙見如此,質之趙公,以為何如?”

這一段名議論,確是朱公用了緩慢的湖北官音,隨口誦出來的全文,認為不忍割愛,所以一字不易,為之記錄於此。

一九三五年七月二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