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惜掌之歌

北國的人,歡迎春天,南國的人,至少也不怕春天,只有生長在中部中國的我們,覺得春天實在是一段無可奈何的受難時節;蘇東坡說:“欲斷魂”,陸機說:“節運同可悲,莫若春氣甚”,而“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當不只是楚國人的悲哀,因為“吳地月明人倚棹,江村笛好晚登樓”的吟者,也正在啼春怨別,晚上睡不著覺。

今年的春天,尤其獰猛得可怕,這一種熱法,這一種Tempo的快法,正像是大艷的毒婦,在張了血腥氣的大口要吞人的樣子。我已經有兩三個星期,感到了精神的異狀,心裡只在暗暗地擔憂,怕神經纖弱,受不了這濃春的壓迫。果然前幾天阮玲玉自殺了,西湖邊上也發現了幾次尋自盡的人;大抵瘋症總是在春天發作的。

前幾天遇見了友人沈爾喬氏,他告訴了我以濟良所女擇配的經過,告訴了我舉行儀式的節目,送了我兩張請帖,教我到了那天,一定去參觀一下,或者還可以發表一點意見。這原是與節季無關,與我的神經也無大礙的事情。可是到了集團結婚式舉行的昨日,天氣又是那麼的熱,太陽又是那麼的猛。早晨起來,就有點預感,覺得今天可有點不對,寫東西是寫不成了。出去也未見得一定可以得到一天的快樂,因為空氣沉濁,晴光裡似乎含有著雷電的威脅的樣子。

十點半鐘,到了戲院,人實在擠得太多;先坐在樓上,可真了不得,哪裡來的這麼些個人頭,這麼些個人的眼睛!你試想想,一層一層堆在那裡的,儘是些身體看不見的人頭,而人頭上又各張著了兩隻眼睛。我到了這些地方又常要犯一種抽像幻視的毛病的,原因大約是為了年輕的時候教書教得太多的緣故。坐落不久,向四周上下看了幾轉,這毛病果然發作了;我的近旁,我的腳下,非但不見了人的身體,並且也不見了人頭,而懸掛在空中,一張一合在那裡堆壘著的,儘是些沒有身體也沒有頭只上下長著毛毛黑黝黝的眼睛。我發起抖來了,身上滿身出了冷汗。霞是曉得我有這一種病症的,手招著我,就陪我到了樓底下前排還空著的座上。閉上了眼睛,正想把精神調整一下的時候,耳邊又來了幾聲同野獸遠遠在怒號似的嗚聲。張開眼睛來一看,只看見了一堆肉,向我說話。再仔細一看,又看見這一堆肉上,似乎有猴兒玩把戲時穿的一塊棕色的洋呢罩在那裡,肉的堆上彷彿更有兩塊小玻璃在放光。在這裡,我的幻視的神經,只撈取了一堆肉,一件大小不配的棕色的洋裝,和一個能發音的小小的空洞。

“請你走出去吧!這裡不是你坐的,請走出去吧!這裡不是你坐的!”

我又發起抖來了,臉色似乎也變了青綠。可是耳神經接受了幾句成言語的聲音以後,病魔倒是被逐走了,到此我才看出了一個圓臉肥胖穿著西裝胸前掛有一塊粉紅綢的人,他大約是救濟院的職員,今天是受了院長之命,來司糾察的。我先告訴他以人擠得太多,樓上的座位於我不宜的理由,後來更告訴他我是被院長請來參加這盛會的;他聽了我這哀告,神氣更加飛揚了,本來還帶有幾分勸告語氣的詞句,立時變成了強迫命令的腔調。脫離了恐怖病和幻視病,回復到常態以後的我,原也是個普通的人,反撥的感情,當然是有的。手掌是舉起來了,舉到了和腰骨成直角的地位了,就可以伸出去了,眼睛稍稍偏了一偏,我卻看見了坐在我邊上的霞。

“一樣的是人,他也是有父母老婆的人,我若批他一掌,於我原是沒有益處,而於他且將成為奇恥大辱。萬一他老婆也在這裡,使她見了她男人的受此奇辱,豈不要使她失去對丈夫的信仰?”

心裡這樣想著,我的神經,非但脫出了病態,並且更進入了一種平時不大逢著的鎮靜諧和的極境。我站了起來,柔婉地將手拍上了他的肩頭,並且寬慰他說:

“朋友,我原諒你。我就離開此地,但以後請你也保持著這一種嚴格守法的精神。”

到了戲院外面,覺得空氣雖則稍稍稀薄了一點,但悶人的春靄,仍舊是熏蒸得厲害。

飯前三杯酒一喝,昏昏沉沉有點想睡了,忽而又來了一位新喪老父的朋友,接著又是海外初回的詩人等的來訪,大家圍坐著談了半日閒天,天氣向晚轉涼,頭腦既清,而興致又回復到了二十年前年少無愁的境地。傍晚出去吃酒,在鹽橋邊更遇見了那位邀我去參加勝會的沈氏,立談了一下,向他道了賀,我們就上了酒店。

在酒店裡,事情又發生了,原因是為了酒的不足,和酒保的狡猾。同去的葉氏,大約是有點醉意了吧,拔出拳頭,就演了一出打店。

黃昏起了西北風,在沙石亂飛,微雨灑襟的暗路上走著回來,我用了錢大王歡宴父老時所唱的吳歌拍子,唱出了這麼的一曲小調:

我愛惜我儂的手掌,

我也顧全了他的面子!

打人出氣者誰氏?

葉公可是瘋子?

三月十七日

原載一九三五年三月二十日《東南日報·沙發》第二二七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