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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陰快極了,不覺又過了半年,不解事的露沙、玲玉、雲青、宗瑩、蓮裳,不幸接二連三都捲入愁海了。

第一個不幸的便是露沙,當她幼年時飽受冷刻環境的熏染,養成孤僻倔強的脾氣,而她天性又極富於感情,所以她竟是個智情不調和的人。當她認識那青年梓青時,正在學潮激烈的當兒。天上飄著鵝毛片般的白雪,空中風聲凜冽,她奔波道途,一心只顧怎麼開會,怎麼發宣言,和那些青年聚在一起,討論這一項,解決那一層,她初不曾預料到這一點的,因而生出絕大的果來。

梓青是個沉默孤高的青年,他的議論最徹底,在會議的席上,他不大喜歡說話,但他的論文極多。露沙最喜歡讀他的作品,在心流的溝裡,她和他不知不覺已打通了,因此不斷地通信,從泛泛的交誼,變為同道的深契。這時露沙的生趣勃勃,把從前的冷淡態度,融化許多,她每天除上課外,便是到圖書館看書,看到有心得,她或者作短文,和梓青討論;或者寫信去探梓青的見解,在這個時期裡,她的思想最有進步,並且她又開拓研究哲學,把從前慒慒懂懂的態度都改了。

有一天正上哲學課,她拿著一支鉛筆記先生口述的話,那時先生正講人生觀的問題,中間有一句說:「人生到底做什麼?」她聽了這話,忽然思潮激湧,停了手裡的筆,更聽不見先生繼續講些什麼,只怔怔地盤算:「人生到底做什麼?……」牽來牽去,忽想到戀愛的問題上去——「青年男女,好像是一朵含苞未放的玫瑰花,美麗的顏色足以安慰自己,誘惑別人,芬芳的氣息,足以滿足自己,迷戀別人。但是等到花殘了,葉枯了,人家棄置,自己憎厭。花木不能躲時間空間的支配,人類也是如此,那麼人生到底做什麼?……其實又有什麼可做?戀愛不也是一樣嗎?青春時互相愛戀,愛戀以後怎麼樣?……不是和演劇般,到結局無論悲喜,總是空的呵!並且愛戀的花,常常襯著苦惱的葉子,如何跳出這可怕的圈套,清淨一輩子呢?……」她越想越玄,後來弄得不得主意,吃飯也不正經吃,有時只端著飯碗拿著筷子出神,睡覺也不正經睡,半夜三更坐了起來發怔,甚至於痛哭了。

這一天下午,露沙又正犯著這哲學病,忽然梓青來了一封信,裡頭有幾句話說:「枯寂的人生真未免太單調了!……唉!什麼時候才得甘露的潤澤,在我空漠的心田,開朵燦爛的花呢?……恐怕只有膜拜『愛神』,求她的憐憫了!」這話和她的思想,正犯了衝突。交戰了一天,仍無結果。到了這一天夜裡,她勉勉強強寫了梓青的回信,那話處處露著彷徨矛盾的痕跡。到第二天早起重新看看,自己覺得不妥,因又撕了,結果只寫了幾個字道:「來信收到了。人生不過爾爾,苦也罷,樂也罷,幾十年全都完了,管他呢!且隨遇而安吧!」

活潑潑的露沙,從此憔悴了!消沉了!對於人間時而信,時而疑,神經越加敏銳。閒步到中央公園,看見鴨子在鐵欄裡游泳,她便想到,人生和鴨子一樣地不自由,一樣地愚鈍;人生到底做什麼,聽見鸚鵡叫,她便想到人們和鸚鵡一樣,刻板的說那幾句話,一樣的不能跳出那籠子的束縛;看見花落葉殘便想到人的末路——死——彷彿天地間只有愁雲滿佈,悲霧迷漫,無一不足引起她對世界的悲觀,弄得精神衰頹。

露沙的命運是如此。雲青的悲劇同時開演了,雲青向來對於世界是極樂觀的,她目的想做一個完美的教育家,她願意到鄉村的地方——綠山碧水的所在,招集些鄉村的孩子,好好的培植她們,完成甜美的果樹,對於露沙那種自尋苦惱的態度,每每表示反對。

這天下午她們都在校園葡萄架下閒談,同級張君,拿了一封信來,遞給露沙,她們都圍攏來問:「這是誰的信,我們看得嗎?」露沙說:「這是蔚然的信,有什麼看不得的。」她說著因把信撕開,抽出來念道:

露沙君:

不見數月了!我近來很忙,沒有寫信給你,抱歉得很!你近狀如何?唸書有得嗎?我最近心緒十分惡劣,事事都感到無聊的痛苦,一身一心都覺無所著落,好像黑夜中,獨駕扁舟,漂泊於四無涯際,深不見底的大海汪洋裡,彷徨到底點了呵!日前所云事,曾否進行,有效否,極盼望早得結果,慰我不定的心。別的再談。

蔚然

宗瑩說:「這個人不就是我們上次在公園遇見的嗎?……他真有趣,抱著一大捆講義,睡在椅子上看……他托你什麼事?……露沙!」

露沙沉吟不語,宗瑩又追問了一句,露沙說:「不相干的事,我們說我們的吧!時候不早,我們也得看點書才對。」這時玲玉和雲青正在那唧唧噥噥商量星期六照相的事,宗瑩招呼了她們,一齊來到講堂。玲玉到圖書室找書預備做論文,她本要雲青陪她去,被露沙攔住說:「宗瑩也要找書,你們倆何不同去。」玲玉才捨了雲青,和宗瑩去了。

露沙叫雲青道:「你來!我有話和你講。」雲青答應著一同出來,她們就在柳蔭下,一張凳子上坐下了。露沙說:「蔚然的信你看了覺得怎樣?」雲青懷疑著道:「什麼怎麼樣?我不懂你的意思!」露沙說:「其實也沒有什麼!……我說了想你也不至於惱我吧?」雲青說:「什麼事?你快說就是了。」露沙說:「他信裡說他十分苦悶,你猜為什麼?……就是精神無處寄托,打算找個志同道合的女朋友,安慰他靈魂的枯寂!他對於你十分信任,從前和我說過好幾次,要我先說,我怕碰釘子,直到如今不曾說過,今天他又來信,苦苦追問,我才說了,我想他的人格,你總信得過,做個朋友,當然不是大問題是不是?」雲青聽了這話,一時沒說什麼,沉思了半天說:「朋友原來不成問題……但是不知道我父親的意思怎樣?等我回去問問再說吧!」……露沙想了想答道:「也好吧!但希望快點!」她們談到這裡,聽見玲玉在講堂叫她們,便不再往下說,就回到講堂去。

露沙幫著玲玉找出《漢書·藝文志》來,混了些時,玲玉和宗瑩都伏案做文章,雲青拿著一本《唐詩》,怔怔凝思,露沙叉著手站在玻璃窗口,聽柳樹上的夏蟬不住聲地嘶叫,心裡只覺悶悶的,無精打采地坐在書案前,書也懶看,字也懶寫。孤雲正從外頭進來,撫著露沙的肩說:「怎麼,又犯毛病啦?眼淚汪汪是什麼意思呵!」露沙滿腔煩悶悲涼,經她一語道破,更禁不住,爽性伏在桌上嗚咽起來,玲玉、宗瑩和雲青都急忙圍攏來,安慰她,玲玉再三問她為什麼難受,她只是搖頭,她實在說不出具體的事情來。這一下午她們四個人都沉悶無言,各人歎息各人的,這種的情形,絕不是頭一次了。

冬天到了,操場裡和校園中沒有她們四人的影子了,這時她們的生活只在圖書館或講堂裡,但是圖書館是看書的地方,她們不能談心,講堂人又太多,到不得已時,她們就躲在櫛沐室裡,那裡有頂大的洋爐子,她們圍爐而談,毫無妨礙。

最近兩個星期,露沙對於宗瑩的態度,很覺懷疑。宗瑩向來是笑容滿面,喜歡談說的;現在卻不然了,鎮日坐在講堂,手裡拿著筆在一張破紙上,畫來畫去,有時忽向玲玉說:「做人真苦呵!」露沙覺得她這種形態,絕對不是無因。這一天的第二課正好教員請假,露沙因約了宗瑩到櫛沐室談心,露沙說:「你有什麼為難的事嗎?」她沉吟了半天說:「你怎麼知道?」露沙說:「自然知道……你自己不覺得,其實誠於中形於外,無論誰都瞞不了呢!」宗瑩低頭無言,過了些時,她才對露沙說:「我告訴你,但請你守秘密。」露沙說:「那自然啦,你說吧!」

「我前幾個星期回家,我母親對我說有個青年,要向我求婚,據父親和母親的意思,都很歡喜他,他的相貌很漂亮,學問也很好,但只一件他是個官僚。我的志趣你是知道的,和官僚結婚多討厭呵!而且他的交際極廣,難保沒有不規則的行動,所以我始終不能決定。我父親似乎很生氣,他說:『現在的女孩子,眼裡哪有父母呵,好吧!我也不能強迫你,不過我覺得這是個好機會,我做父親的有對你留意的責任,你若自己錯過了,那就不能怨人……據我看那個青年,實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將來至少也有科長的希望……』我被他這一番話說得真覺難堪,我當時一夜不曾合眼,我心裡只恨為什麼這麼倒霉?若果始終要為父母犧牲,我何必唸書進學校。只過我六七年前小姐式的生活,早晨睡到十一二點起來,看看不相干的閒書,作兩首讕調的詩,滿肚皮佳人才子的思想,三從四德的觀念,那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自然遵守,也沒有什麼苦惱了!現在既然進了學校,有了知識,叫我屈伏在這種頑固不化的威勢下,怎麼辦得到!我犧牲一個人不要緊,其奈良心上過不去,你說難不難?……」宗瑩說到傷心時,淚珠兒便不斷地滴下來。露沙倒弄得沒有主意了,只得想法安慰她說:「你不用著急,天下沒有不愛子女的父母,他絕不忍十分難為你……」

宗瑩垂淚說:「為難的事還多呢!豈止這一件。你知道師旭常常寫信給我嗎?」露沙詫異道:「師旭!是不是那個很胖的青年?」宗瑩道:「是的。」「他頭一封信怎麼寫的?」露沙如此地問。宗瑩道:「他提出一個問題和我討論,叫我一定須答覆,而且還寄來一篇論文叫我看完交回,這是使我不能不回信的原因。」露沙聽完,點頭歎道:「現在的社交,第一步就是以討論學問為名,那招牌實在是堂皇得很,等你真真和他討論學問時,他便再進一層,和你討論人生問題,從人生問題裡便渲染上許多憤慨悲抑的感情話,打動了你,然後戀愛問題就可以應運而生了。……簡直是作戲,所幸當局的人總是一往情深,不然豈不味同嚼蠟!」宗瑩說:「什麼事不是如此?……做人只得模糊些罷了。」

她們正談著,玲玉來了,她對她們做出嬌癡的樣子來,似笑似惱地說:「啊喲!兩個人像煞有介事,……也不理人家。」說著歪著頭看她們笑。宗瑩說:「來!來!……我頂愛你!」一邊說,一邊走,過來拉著她的手。她就坐在宗瑩的旁邊,將頭靠在她的胸前說:「你真愛我嗎?……真的嗎?」……「怎麼不真!」宗瑩應著便輕輕在她手上吻了一吻。露沙冷冷地笑道:「果然名不虛傳,情迷碰到一起就有這麼些做作!」玲玉插嘴道:「咦!世界上你頂沒有愛,一點都不愛人家。」露沙現出很悲涼的形狀道:「自愛還來不及,說得愛人家嗎?」玲玉有些惱了,兩頰緋紅說:「露沙頂忍心,我要哭了!我要哭了!」說著當真眼圈紅了,露沙說:「得啦!得啦!和你鬧著玩呵!……我縱無情,但對於你總是愛的,好不好?」玲玉雖是哈哈地笑,眼淚即隨著笑聲滾了下來。正好雲青找到她們處來,玲玉不容她開口,拉著她就走,說:「走吧!去吧!露沙一點不愛人家,還是你好,你永遠愛我!」雲青只遲疑地說:「走嗎?……真是的!」又回頭對她們笑道:「這是怎麼回事?……你們不走嗎……」宗瑩說:「你先走好了,我們等等就來。」玲玉走後,宗瑩說:「玲玉真多情……我那親戚若果能娶她,真是福氣!」露沙道:「真的!你那親戚現在怎麼樣?你這話已對玲玉說過嗎?」宗瑩說:「我那親戚不久就從美國回來了,玲玉方面我約略說過,大約很有希望吧!」「哦!聽說你那親戚從前曾和另外一個女子訂婚,有這事嗎?」露沙又接著問。宗瑩歎道:「可不是嗎?現在正在離婚,那邊執意不肯,將來麻煩的日子有呢!」露沙說:「這恐怕還不成大問題……只是玲玉和你的親戚有否發生感情的可能,倒是個大問題呢?……聽說現在玲玉家裡正在介紹一個姓胡的,到底也不知什麼結果。」宗瑩道:「慢慢地再說吧!現在已經下堂了。底下一課文學史,我們去聽聽吧!」她們就走向講堂去。

她們四個人先後走到成人的世界去了。從前的無憂無愁的環境,一天一天消失。感情的花,已如荼如火地開著,燦爛溫馨的色香,使她們迷戀,使她們嘗到甜蜜的愛的滋味,同時使她們瞭解苦惱的意義。

這一年暑假,露沙回到上海去,玲玉回到蘇州去,雲青和宗瑩仍留在北京。她們臨別的末一天晚上,約齊了住在學校裡,把兩張木床合併起來,預備四個人聯床談心。在傍晚的時候,她們在殘陽的餘暉下,唱著離別的歌兒道:

潭水桃花,故人千里,

離歧默默情深懸,

兩地思量共此心!

何時重與聯襟?

願化春波送君來去,

天涯海角相尋。

歌調蒼涼,她們的聲音越來越低,直至無聲,露沙歎道:「十年讀書,得來只是煩惱與悲愁,究竟知識誤我?我誤知識?」雲青道:「真是無聊!記得我小的時候,看見別人讀書,十分羨慕,心想我若能有了知識,不知怎樣的快樂,若果知道越有知識,越與世界不相容,我就不當讀書自苦了。」宗瑩道:「誰說不是呢?就拿我個人的生活說吧!我幼年的時候,沒有兄弟姊妹,父母十分溺愛,也不許進學校,只請了一個位老學究,教我讀《毛詩》《左傳》,閒時學作幾首詩。一天也不出門,什麼是世界我也不知道,覺得除依賴父母過我無憂無慮的生活外,沒有一點別的思想,那時在別人或者看我很可惜,甚至於覺得我很可憐,其實我自己倒一點不覺得。後來我有一個親戚,時常講些學校的生活及各種常識給我聽,不知不覺中把我引到煩惱的路上去,從此覺得自己的生活,樣樣不對不舒服,千方百計和父母要求進學校。進了學校,人生觀完全變了。不容於親戚,不容於父母。一天一天覺得自己孤獨,什麼悲愁,什麼無聊,逐件發明了。……豈不是知識誤我嗎?」她們三人的談話,使玲玉受了極深的刺激,呆呆地站在鞦韆架旁,一語不發。雲青無意中望見,因撇了露沙、宗瑩走過來,拊在她的肩上說:「你怎樣了?……有什麼不舒服嗎?」玲玉仍是默默無言,搖搖頭回過臉去,那眼淚便撲簌簌滾了下來。她們三人打斷了話頭,拉著她到櫛沐室裡,替她拭乾了淚痕,談些詼諧的話,才漸漸恢復了原狀。

到了晚上,她們四人睡在床上,不住地講這樣說那樣,弄到四點多鐘才睡著了。第二天下午露沙和玲玉乘京浦的晚車離開北京,宗瑩和雲青送到車站。當火車頭轉動時,玲玉已忍不住嗚咽起來。露沙生性古怪,她遇到傷心的時候,總是先笑,笑夠了,事情過了,她又慢慢回想著獨自垂淚。宗瑩雖喜言情,但她卻不好哭。雲青對於什麼事,好像都不足動心的樣子,這時對著漸去漸遠的露沙、玲玉,只是怔怔呆望,直到火車出了正陽門,連影子都不見了,她才微微歎著氣回去了。

在這分別的期中,雲青有一天接到露沙的一封信說:

雲青:

人間譬如一個荷花缸,人類譬如缸裡的小蟲,無論怎樣聰明,也逃不出人間的束縛。回想臨別的那天晚上,我們所說的理想生活——海邊修一座精緻的房子,我和宗瑩開了對海的窗戶,寫偉大的作品;你和玲玉到臨海的村裡,教那天真的孩子唸書,晚上回來,便在海邊的草地上吃飯,談故事,多少快樂——但是我恐怕這話,永久是理想的呵!你知道宗瑩已深陷於愛情的漩渦裡,玲玉也有愛劍卿的趨勢。雖然這都是她們倆的事,至於我們呢?蔚然對於你陷溺極深,我到上海後,見過他幾次,覺得他比從前沉悶多了,每每仰天長歎,好像有無限隱憂似的。我屢次問他,雖不曾明說什麼,但對於你的渴慕仍不時流露出來。雲青!你究竟怎麼對付他呢?你向來是理智勝於感情的,其實這也是她們不到的觀察,對於蔚然的誠摯,能始終不為所動嗎?況且你對於蔚然的人格曾表示相信,那末你所以拒絕他的,豈另有苦衷嗎?……

按說我的為人,在學校裡,同學都批評我極冷淡寡情,其實人間的蟲子,要想作太上的忘情,只是矯情罷了!不過有的人喜歡用情——即世上所謂的多情——有的不喜歡用情,一旦若是用了,更要比多情的深摯得多呢!我相信你不是無情,只是深情,你說是不是?

你前封信曾問我梓青的事,在事實上我沒有和他發生愛情的可能,但愛情是沒有條件的。外來的桎梏,正未必能防範得住呢。以後的結果,實不可預料,只看上帝的意旨如何罷了。

露沙

雲青接到這封信,受了極大的刺激,用了兩天兩夜的思維,仍不能決定,她只得打電話叫宗瑩來商量。宗瑩問她對於蔚然本身有無問題,雲青答道:「我向來沒有和男子們交接,我覺得男子可以相信的很少,至於蔚然的人格,我始終信仰,不過我向來理智強於感情,這事的結果,若是很順當的,那麼倒也沒什麼,若果我父母以為不應當……或者親戚們有閒話,那我寧可自苦一輩子,報答他的情義,叫我勉強屈就是做不到的。」

宗瑩聽完這話,沉想些時說:「我想你本身若是沒有問題,那麼就可以示意蔚然,叫他托人對你父母提出,豈不妥當嗎?」雲青懶懶道:「大約也只有這麼辦了……唉!真無聊……」她們商量妥當,宗瑩也就回去了。

傍晚的時候,蘭馨來找雲青,談話之間,便提到露沙。蘭馨說:「我前幾天聽見人說,露沙和梓青已發生戀愛了,但梓青已經結婚了,這事將來怎麼辦呢?」

雲青怔怔地看著牆上的風景畫出神,歇了半天說:「這或者是人們的謠傳吧!……我看露沙不至於這麼糊塗!」

「咦!你也不要說這話,……固然露沙是極明白,不至於上當,但梓青的婚姻是父母強迫的,本沒有愛情可言,他縱對於露沙要求情愛,按真理說並不算大不道;不過社會上一般未免要說閒話罷了。……露沙最近有信嗎?」

「有信,對於這事,她也曾說過,但她的主張,怕不至於就會隨隨便便和梓青結婚吧?她向來主張精神生活的,就是將來發生結婚的事情,也總得有相當的機會。」

「其實她近年來,在社會上已很有發展的機會,還是不結婚好,不然埋沒了未免可惜……你寫信還是勸她努力吧!」

她們正談著,一陣電話鈴響,原來是孤雲找蘭馨說話,因打斷了她們的話頭,蘭馨接了電話。孤雲要約她公園玩去,她於是辭了雲青到公園去。

雲青等她走後,便獨自坐在廊子底下,默默沉思,覺得:「人生真是有限,像露沙那種看得破的人,也不能自拔!宗瑩更不用說了……便是自己也不免宛轉因物!」雲青正在遐想的時候,只見聽差走進來說有客來找老爺,雲青因急急迴避了,到屋裡看了幾頁書,倦上來就收拾睡下。

第二天早晨,雲青才起來,她的父親就叫她去說話,她走進父親的書房,只見她父親皺著眉道:「你認得趙蔚然嗎?」雲青聽了這話,頓時心跳血漲,囁嚅半天說:「聽見過這人的名字。」她父親點頭道:「昨天伊秋先生來,還提起他,我覺得這個人太懦弱了,而且相貌也不魁梧。」一邊說著,一邊看著雲青,雲青只是低頭無言。後來她父親又道:「我對於你的希望很大,你應當努力預備些英文,將來有機會到外國走走才是。」說到這裡,才慢慢站起來走了。

雲青怔怔望著窗外柳絲出神,覺有無限悵惘的情緒,縈繞心田,因到書案前,伸紙染毫寫信給露沙道:

露沙:

前信甫發,接書一慰,因連日心緒無聊,未能即復,抱歉之至!來書以處世多磨,苦海無涯為言,知露沙感喟之深,子固生性豪爽者,讀到「雄心壯志早隨流水去」之句,令人不忍為設地深思也。「不享物質之幸福,亦不願受物質之支配。」誠然!但求精神之愉快,閉門讀書,固亦云唯一之希望,然豈易言乎?

宗瑩與師旭定婚有期矣,聞宗瑩因此事,與家庭衝突,曾陪卻不少眼淚。究竟何苦來?所謂「有情人都成眷屬」亦不過霎時之幻影耳。百年容易,眼見白楊蕭蕭,荒塚纍纍,誰能逃此大限?此誠「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也」。渠結婚佳期聞在中秋,未知確否,果確,則一時之興尚望露沙能北來,共與其盛,未知如願否?

玲玉事仍未能解決,而兩方愛情則與日俱增,可憐!有限之精神,怎經如許消磨,玲玉為此事殊苦,不知冥冥之運命將何以處之也!嗟!嗟!造化弄人!

最後一段,欲不言而不得不言,此即蔚然之事,雲自幼即受禮教之熏染。及長已成習慣,縱新文化之狂浪,汩沒吾頂,亦難洗前此之遺毒,況父母對雲又非惡意,雲又安忍與抗乎?乃近聞外來傳言,又多誤會,以為家庭強制,實則雲之自身願為家庭犧牲,何能委責家庭。願露沙有以正之!至於蔚然處,亦望露沙隨時開導,雲誠不願陷人滋深,且願終始以友誼相重,其他問題都非所願聞,否則只得從此休矣!

思緒不寧,言失其序,不幸!不幸!不知無常之天道伊于胡底也,此祝

健康!

雲青

雲青寫完信後,就到姑媽家找表姊妹們談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