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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濱故人

呵,多美麗的圖畫!斜陽紅得像血般,照在碧綠的海波上,露出紫薔薇般的顏色來,那白楊和蒼松的陰影之下,她們的旅行隊正停在那裡。五個青年的女郎,要算是此地的熟客了。她們住在靠海的村子裡,只要早晨披白綃的安琪兒,在天空微笑時,她們便各拿著書跳舞般跑了來。黃昏紅裳的哥兒回去時,她們也必定要到。

她們倒是什麼來歷呢?有一個名字叫露沙,她在她們五人裡,是最活潑的一個。她總喜歡穿白紗的裙子,用雲母石做枕頭,仰面睡在草地上默默凝思。她在城裡唸書,現在正是暑假期中,約了她的好朋友——玲玉、蓮裳、雲青、宗瑩住在海邊避暑,每天兩次來賞鑒海景。她們五個人的相貌和脾氣都有極顯著的區別。露沙是個很清瘦的面龐和體格,但卻十分剛強,她們給她的贊語是「短小精悍」。她的脾氣很爽快,但心思極深,對於世界的謎彷彿已經識破,對人們交接,總是詼諧的。玲玉是富於情感,而體格極瘦弱,她常常喜歡人們的讚美和溫存。她認定世界的偉大和神秘,只是愛的作用。她喜歡笑,更喜歡哭,她和雲青最要好。雲青是個智理比感情更強的人。有時她不耐煩了,不能十分溫慰玲玉,玲玉一定要背人偷拭淚,有時竟至放聲痛哭了。蓮裳為人最周到,無論和什麼人都交際得來,而且到處都被人歡迎,她和雲青很好。宗瑩在她們裡頭,是最嬌艷的一個,她極喜歡艷妝,也喜歡向人誇耀她的美和她的學識,她常常說過分的話。露沙和她很好,但露沙也極反對她思想的近俗,不過覺得她人很溫和,待人很好,時時地犧牲了自己的偏見,來附和她。她們樣樣不同的朋友,而能比一切同學親熱,就在她們都是很有抱負的人,和那醉生夢死的不同。所以她們就在一切同學的中間,築起高壘來隔絕了。

有一天,朝霞罩在白雲上的時候,她們五個人又來了。露沙睡在海崖上,宗瑩蹲在她的身旁,蓮裳、玲玉、雲青站在海邊聽怒濤狂歌,看碧波閃映,宗瑩和露沙低低地談笑,遠遠忽見一縷白煙從海裡騰起。玲玉說:「船來了!」大家因都站起來觀看,漸漸看見煙筒了,看見船身了,不到五分鐘整個的船都可以看得清楚。船上許多水手都對她們望著,直到走到極遠才止。她們因又團團坐下,說海上的故事。

開始露沙述她幼年時,隨她的父母到外省做官去,也是坐的這樣的海船。有一天因為心裡煩悶極了,不住聲地啼哭,哥哥拿許多糖果哄她,也止不住哭聲,媽媽用責罰來禁止她的哭聲,也是無效。這時她父親正在作公文,被她攪得急起來,因把她抱起來要往海裡拋。她這時懼怕那油碧碧的海水,才止住哭聲。

宗瑩插言道:「露沙小時的歷史,多著呢,我都知道。因我媽媽和她家認識,露沙生的那天,我媽媽也在那裡。」玲玉說:「你既知道,講給我們聽聽好不好?」宗瑩看著露沙微笑,意思是探她許可與否。露沙說:「小時的事情我一概不記得,你說說也好,叫我也知道知道。」

於是宗瑩開始說了:「露沙出世的時候,親友們都慶賀她的命運,因為露沙的母親已經生過四個哥兒了。當孕著露沙的時候,只盼望是個女兒。這時露沙正好出世。她母親對這嫩弱的花蕊,十分愛護,但同時意外的事情發生了,不免妨礙露沙的幸運,就是生露沙的那一天,她的外祖母死了,並且曾經派人來接她的母親。為了露沙的出世,終沒去成,事後每每思量,當露沙閉目恬適睡在她臂膀上時,她便想到母親的死,晶瑩的淚點往往滴在露沙的頭上。後來她忽感到露沙的出世有些不祥,把思量母親的熱情,變成憎厭露沙的心了!

「還有不幸的,是她母親因悲抑的結果,使露沙沒有乳汁吃,稚嫩的哀哭聲,便從此不斷了。有一天夜裡,露沙哭得最凶,連她的小哥哥都吵醒了。她母親又急又痛,止不住倚著床沿垂淚。她父親也歎息道:『這孩子真討厭!明天雇個奶媽,把她打發遠點,免得你這麼受罪!』她母親點點頭,但沒說什麼。

「過了幾天,露沙已不在她母親懷抱裡了,那個新奶媽,是鄉下來的,她梳著奇異像蟬翼般的頭,兩道細縫的小眼,上唇噘起來,露著牙齒。露沙初次見她,似乎很驚怕,只躲在娘懷裡不肯仰起頭來。後來那奶媽拿了許多糖果和玩物,才勉強把她哄去。但到了夜裡,她依舊要找娘去,奶媽只把她摟在懷裡,輕輕拍著,唱催眠歌兒,才把她哄睡了。

「露沙因為小時吃了母親優抑的乳汁,身體十分孱弱,況且那奶媽又非常的粗心,她有時哭了,奶媽竟不理她,這時她的小靈魂,感到世界的孤寂和冷刻了。她身體健康更一天不如一天。到三歲了她還不能走路和說話,並且頭上還生了許多瘡疥。這可憐的小生命,更沒有人注意她了。

「在那一年的春天,鳥兒全都輕唱著,花兒全都含笑著,露沙的小哥哥都在綠草地上玩耍,那時露沙得極重的熱病,關閉在一間廂房裡。當她病勢沉重的時候,她母親絕望了,又恐怕傳染,她走到露沙的小床前,看著她瘦弱的面龐說:『唉!怎變成這樣了!……奶媽,我這裡孩子多,不如把她抱到你家裡去治吧!能好再抱回來,不好就算了!』奶媽也正想回去看看她的小黑,當時就收拾起來,到第二天早晨,奶媽抱著露沙走了。她母親不免傷心流淚。露沙搬到奶媽家裡的第二天,她母親又生了個小妹妹,從此露沙不但不在她母親的懷裡,並且也不在她母親的心裡了。

「奶媽的家,離城有二十里路,是個環山繞水的村落,她的屋子,是用茅草和黃泥築成的,一共四間,屋子前面有一座竹籬笆,籬笆外有一道小溪,溪的隔岸,是一片田地,碧綠的麥秀,被風吹著如波紋般湧漾。奶媽的丈夫是個農夫,天天都在田地裡做工。家裡有一個紡車,奶媽的大女兒銀姊,天天用它紡線。奶媽的小女兒小黑和露沙同歲。露沙到了奶媽家裡,病漸漸減輕,不到半個月已經完全好了,便是頭上的瘡也結了痂,從前那黃瘦的面孔,現在變成紅黑了。

「露沙住在奶媽家裡,整整過了半年,她忘了她的父母,以為奶媽便是她的親娘,銀姊和小黑是她的親姊姊。朝霞幻成的畫景,成了她靈魂的安慰者,斜陽影裡唱歌的牧童,是她的良友,她這時精神身體都十分煥發。

「露沙回家的時候,已經四歲了。到六歲的時候,就隨著她的父母做官去,以後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宗瑩說到這裡止住了。露沙只是怔怔地回想,雲青忽喊道:「你看那海水都放金光了,太陽已經到了正午,我們回去吃飯吧!」她們隨著松蔭走了一程便到家了。

在這一個暑假裡,寂寞的松林和無言的海流,被這五個女孩子點染得十分熱鬧,她們對著白浪低吟,對著激潮高歌,對著朝霞微笑,有時竟對著海月垂淚。不久暑假將盡了,那天夜裡正是月望的時候,她們黃昏時拿著簫笛等來了。露沙說:「明天我們就要進城去,這海上的風景,只有這一次的賞受了。今晚我們一定要看日落和月出……這海邊上雖有幾家人家,但和我們也混熟了,縱晚點回去也不要緊,今天總要盡興才是。」大家都極同意。

西方紅灼灼地光閃爍著,海水染成紫色,太陽足有一個臉盆大,起初蓋著黃色的雲,有時露出兩道紅來,彷彿火神怒睜兩眼,向人間狠視般,但沒有幾分鐘那兩道紅線化成一道,那彩霞和彗星般散在西北角上,那火盆般的太陽已到了水平線上,一霎眼那太陽已如獅子滾繡球般,打個轉身沉向海底去了。天上立刻露出淡灰色來,只在西方還有些五彩餘暉閃爍著。

海風吹拂在宗瑩的散發上,如柳絲輕舞,她倚著松柯低聲唱道:

我欲登芙蓉之高峰兮,

白雲阻其去路。

我欲摯綠蘿之俊籐兮,

懼頹巖而踟躇。

傷煙波之蕩蕩兮,

伊人何處?

叩海神久不應兮,

唯漫歌以代哭!

接著歌聲,又是一陣簫韻,其聲嚶嚶似蜂鳴群芳叢裡,其韻溶溶似落花輕逐流水,漸提漸高激起有如孤鴻哀唳碧空,但一折之後又漸轉和緩恰似水滲灘底嗚咽不絕,最後音響漸杳,歌聲又起道:

臨碧海對寒素兮,

何煩紆之縈心!

浪滔滔波蕩蕩兮,

傷孤舟之無依!

傷孤舟之無依兮,

愁綿綿而永系!

大家都被了歌聲的催眠,沉思無言,便是那作歌的宗瑩,也只有微歎的餘音,還在空中蕩漾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