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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究竟在這艘人世之船上浮想什麼

陳染

1.哪個「我」才是我身為自己的時候

一些細微瑣碎的小事,經常在夜間我忽然醒來時,在腦際盤桓繚繞不去,停滯下來。結果,接下來的睡眠就此被打斷,無法繼續。

那都是些什麼樣的小事呢?譬如,幾天前的一個會議上某一個人的某一句話,或者某一個人的某一個小動作。記得當時我並不以為然,但是幾天以後的夜深人靜月白風清時分,它便會清晰地躍入我的腦中成為一個問題,我常常會順著此刻明晰的思路展開。這樣的夜晚往往會出現一次無聲的不太長的「自我交談」,然後會得出一個隱蔽在深處的判斷,然後朦朧睡去。

我的這個夜晚產生的判斷,往往被後來的事實證明大多是有根據的。

為此,我常常詫異自己:我基本上算是一個敏感的人,為什麼一些判斷我無法在當場捕獲而是在幾天以後忽然冒出呢?我想,首先,我算不上是一個精明的人;其次,我懷疑自己的意識擁有一些迷障,易於被聰明的人引向歧途。但是,幸好,我有一個連我自己都常常會忽略忘記的潛意識,它把一些信息不知不覺儲存起來,適當的時候出其不意地跳入到我的意識中來,神秘而莫測。

我曾在《我和另一個我》中提到,一個人同時也是另一個人。

現在,我想,有的人可以同時是三個以上的人:

(1)人群中「我」常常是一個「別人」。

(2)思維狀態時「我」是一個成熟理智的人。

(3)潛意識中「我」是一個複雜微妙的人。

在我們的人群當中,有多少人不是如此的呢?

我被現實分割成諸多個面,在不同的時間和不同的「遊戲規則」中「遊戲」,至今沒有「分裂」。甚至由於寫作,我連自己最為內在的東西業已外化,而那些所謂內在的東西,摻雜了多少身為他人之時的感受,也未可知。

哪個「我」才是我身為自己的時候?

但是,我知道,很多的人,一輩子誰也不是。

2.我們的動物兄弟

有一些細節常常使我過目不忘,且難以釋懷。一個如我這般懂得現實的無奈與殘酷的成年人,抓住這類細節不撒手,似乎有矯情之嫌。但是,它確確實實是一種隱痛和矛盾。

讓我們體會一下下面這個片段:

……

然後,刀子插進去了。僕人稍稍推了兩下,讓刀子穿透皮膚,長長的刀刃似乎在插進去時熔化了,只剩下刀把斜插在它肥肥的脖子上。起初,這頭公豬毫無察覺,它躺了幾秒鐘,思考了一會兒。噢!它突然明白過來了,有人要殺它,於是震耳欲聾地叫起來,直到再也叫不出來。(哈姆生《大地的果實》)

記得讀到這段文字的時候,我心裡非常難受,眼睛裡盈滿眼淚。我放下書什麼也看不下去了。然後,把我家的愛犬三三摟在懷裡,它長長地無言地凝視著我,與我心領神會,我自說自話一般衝著它表了一通決心、抒了一通情。三三在我心中已然成為了全天下所有無辜無助的讓我心痛的動物的替代。再然後,我在心裡很不現實地默想,豬肉以後不要再吃了。

第二天正好有個朋友聚會。一坐上餐桌,我就抑制不住地向在座的幾位朋友複述關於殺豬的這一段文字,並很動情地訴說豬是如何如何的善良、聰明與無辜,說我們人類沒有任何理由在萬物面前強權與優越!我的筷子也本能地繞開桌上的豬肉。大家也感歎著,歎歎氣說,這個世界弱肉強食、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沒有辦法,想得太多我們自己就沒法活了。我自然也是懂得這個現實世界的遊戲規則的。這樣的話說多了未免顯得矯情,顯得很虛,於是,就繞開這個話題跟著大家雲山霧罩說別的去了。

待聚餐結束的時候,我已經把豬的事給忘了,不知不覺中是否吃了幾塊豬肉也已不記得。直到離座時,我忽然又想起豬的命運,心裡一陣深深的無奈和自責!

海斯密斯在小說《水龜》中也有一個細節:一個年輕的母親想用一隻龜為八歲的兒子做一道菜。倘若把這道菜做得味道鮮美,就必須把龜活煮……這位母親當著兒子的面,把活龜扔進沸水之中,並且蓋上了鍋蓋。那只瀕死的龜拚命爬上鍋沿,抓住鍋邊,並用頭頂起鍋蓋,向外邊乞求地看著,這個男孩看到了垂死的龜對人類絕望而無助的凝視……

這只龜絕望乞求的凝視,強烈刺痛了男孩,在他媽媽用鍋蓋把龜推回沸水之前的這一瞬間,構成了男孩終生的創傷性記憶……

我不想在此轉述接下來發生的男孩與母親之間的慘劇。我只想在男孩瞥見那只絕望乞求的龜的眼神這裡停住——那只龜無助的眼神為什麼只對八歲的男孩構成內心的刺痛?而作為成年人的他母親卻無視那只龜抓住鍋邊、探出頭、用眼神向我們人類發出的最後的哀號,難道我們這些老於世故的成年人就應該喪失對那種「眼神」的敏感嗎?難道我們成年人就應該對其他生命麻木得如此無動於衷嗎?

同時,假若男孩的母親忽發悲憫惻隱之心,那麼接下來這鍋沸水以及沸水之中尚在奄奄一息的龜,將是如何處置?這殘局將是如何收場?

那恐怕就是另外一個故事了。

另一個細節發生在高爾泰的《尋找家園》中。

大約半個世紀前的大饑荒年代,有一次他和同伴們在深山野林裡覓食狩獵,經過千辛萬苦他們終於打中了一隻羊。他走上前,看到:

它昂著稚氣的頭,雪白的大耳朵一動不動,瞪著驚奇、明亮而天真的大眼睛望著我,如同一個健康的嬰兒。我也看著它,覺得它的眼睛裡,閃抖著一種我能理解的光,剎那間似曾相識。慢慢地,它昂著的頭往旁邊傾斜過去,突然「砰」的一聲倒在地上了。它動了動,像是要起來,但又放棄了這個想法。肚皮一起一伏,鼻孔一張一翕。嚴寒中噴出團團白汽,把沙土和草葉紛紛吹了起來,落在鼻孔附近的地上和它的臉上。我坐下來。不料這個動作竟把它嚇得迅速地昂起頭,猛烈地扭動著身軀……

高爾泰內心痛苦地看著它。

可是,接下來怎麼辦呢?

同樣一個惱人的問題擺在我們面前。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們人類在對我們的動物兄弟們肆意殺戮、換得盤中餐之時,我們除了隱痛、自責之外,我們還能怎麼辦?

尼采曾在街上失控地抱著一匹馬的頭痛哭,他親吻著馬頭哭道:我苦難的兄弟!尼采被送進了瘋人院,而所有無視馬的眼神、馬的命運甚至虐待馬的人們,都被作為正常人留下來享受著現實。我萬分地理解尼采的這一種痛苦。

我忘記了是哪一位歐洲的哲學家,他曾每天到博物館看望一隻聰明的黑猩猩,他簡直被關在鐵籠子裡的這只黑猩猩迷住了。有一天,他在籠子外邊久久凝視著它,黑猩猩也同樣用大大的無辜的眼睛望著他。快到關門的時候了,哲學家彷彿自言自語般地低聲說:親愛的,你真迷人!你眼中所散發的孤獨是那樣的深沉,讓我們自慚形穢……再會,親愛的,我再來看你!

我想,哲學家和黑猩猩一定從相互深切的凝視中讀懂了對方,他們探討的話題一定是:生命的孤獨與萬物的平等。

草會口渴,魚會疼痛,羊會流淚,狗會想念……我們人類既然比它們「高級」,那麼我們將如何表現我們的「高級」和「文明」?我們的成熟一定意味著對弱小者的麻木和漠視嗎?對於現實世界殘酷的認知一定要以把我們自身變得殘酷為代價嗎?倘若它們來到這個世間的使命,就是不平等地為了變成人類的腹中餐,那麼我們能否懷著悲憫、懷著對弱者的同情,讓它們活得有點尊嚴、死得覺著幸福呢?

這是一個脫離現實的問題,但是,這個不現實的問題要成為一個問題。

3.城市的棄兒

不知不覺又是夏天了。彷彿是柔和晴朗的細風忽然間把全身的血脈吹拂開來。我是在傍晚的斜陽之下,一低頭,猛然發現胳臂上眾多的藍色的血管,如同一條條歡暢的小河,清晰地凸起,蜿蜒在皮膚下。

夏天的傍晚總是令我愜意,在屋裡關閉了一整天的我,每每這個時辰會悠閒地走到佈滿綠陰的街道上。我一會兒望望湧動的車流,一會兒又望望歸家心切的人們在貨攤上的討價還價。我的腳步在夕陽照耀下瞬息萬變的光影中漫無目的地移動。

一隻貓忽然擋住了我的去路。這是一隻骨瘦如柴的流浪貓,它仰起髒髒的小臉用力衝我叫。我站住,環顧四周,發現這裡有個小自行車鋪,過來往去的人們司空見慣地從它身旁走過,沒人駐足。而這隻貓似乎從眾多的人流裡單單抓住了我,衝我乞求地叫個不停。

我覺得它一定是渴了,在要水喝。於是,我在路邊的冷飲店給它買了一瓶礦泉水,又頗費周折地尋來一隻盒子當容器,給它倒了一盒水。貓咪俯身輕描淡寫地喝了幾口水,又抬起頭,衝著我叫。我又想它可能是餓了,就飛快跑到馬路對面一個小食品店買來肉腸,用手掰碎放在盒子裡,它埋頭吃著,吃得如同一隻小推土機,風捲殘雲。我在一旁靜靜地看著它,直到它吃飽了,才站起身。然後,我對它說了幾句告別的話,轉身欲離開。可是,它立刻跟上來,依然衝著我叫。

一個遛狗的婦女牽著她家的愛犬繞著貓咪走開了,那隻狗狗皮毛光潔閃亮,神態倨傲,胖胖的腰身幸福地扭動。

我再一次俯下身,心疼地看著這只又髒又瘦乾柴一般的貓咪。我知道,它對我最後的乞求是:要我帶它回家!

可是……

我狠了狠心,轉身走開了。它跟了我幾步,堅持著表達它的願望,我只得加快腳步。終於,貓咪失望地看著我的背影,慢慢停止了叫聲。直到另一個路人在它身邊停下腳步,貓咪又仰起它髒髒的小臉開始了新一輪乞求的叫聲。

我走出去很遠,回過頭來看它,心裡說不出的滋味……對不起,貓咪!非常對不起!我無法帶你回家!

天色慢慢黯淡下來,遠處的樓群已有零星的燈光,更遠處的天空居然浮現了多日不見的雲朵。晚風依舊和煦舒朗,小路兩旁濃郁的綠葉依舊搖蕩出平靜的刷刷聲。可是,這聲音在我聽來彷彿一聲聲歎息和啜泣,我出門時的好心情已經蕩然無存,完全湮沒在一種莫名的沉重當中。我情緒失落、憂心忡忡地走回家。

第二天黃昏時候,我又鬼使神差來到自行車鋪一帶。

我先是遠遠地看見車鋪外邊的幾輛自行車車縫間的水泥地上丟著一塊髒抹布,待走到近來,才看清那塊抹布就是昨天的貓咪,它酣酣地睡在不潔淨的洋灰地上,身子蜷成一團,癟癟的小肚皮一起一伏的。它身邊不遠處,有幾根幹幹的帶魚刺在地上丟著。

我心裡忽然又是欣慰,又是發堵。想起我家的愛犬三三,經常吃得小肚子溜圓,舒展地睡在乾淨柔軟的蓆子上,我不得不經常給它乳酶生吃,幫助它消化。

這個世界別說是人,就是動物也無法公平啊!

我沒有叫醒貓咪。厚著臉皮上前與車鋪的小老闆搭訕,也忘記了應該先誇讚他家的自行車,就直奔主題說起這隻貓咪。小老闆看上去挺善良,熱情地與我搭話。他說,每天都給它剩飯剩菜吃,不然早就餓死了。說這隻貓已經在這一帶很長時間了。我誠懇地謝了他,並請他每天一定給貓咪一些水喝,我說我會經常送一些貓糧過來。我們互相說了謝謝之後,我便趕快逃開了。

街上依舊車水馬龍、人流如梭。貓咪就在路旁鼎沸的噪聲中沉沉酣睡,熱風吹拂著它身上乾枯的灰毛毛,如同一塊舞動的髒抹布,又彷彿是一撮灰土,瞬息之間就會隨風飄散,無影無蹤,被這個城市遺忘得一乾二淨。

我不想等它醒來,讓它再一次看著我無能地丟下它落荒而逃。

流浪貓已經成為眾多城市的景觀。負責環保的官員們,你們在忙碌大事情的間隙,可曾聽到那從城市的地角夾縫間升起的一縷縷微弱然而淒涼的叫聲?

4.夏日裡一陣細密的風來自朋友的心

有時,我會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似乎不是為了舒展肢體,更像是為了抓住什麼倏忽而來、稍縱而去的閃念。

記得多年之前,我曾經投合於那種與自己類似的善感多憂、傷舊惜古之人,偏愛那種性格上的缺陷與傷痕。隨著歲月的流逝,在我走過了青春、越來越深地步向中年的時候,我的偏愛似乎轉向了另外一種自然而從容的生命形態。我自身性格中的那種與生俱來的「多愁善感、鬱鬱寡歡」,不是消逝殞滅了,而是被一種更加成熟有力的人生姿態熔化一體了。

晚上,我就這樣在家裡走來走去,想想這個,想想那個。悶了一整天,我的思維彷彿被屋裡的鬱熱感染了,急需打開一個通口。

於是,我拿起電話,準備跟好友小幽煲個電話粥。電話響了半天,那邊終於接了,小幽心不在焉地「喂」了一聲。

只這一聲,我便聽出電話那邊似乎有點不對勁,彷彿正忙亂著什麼。

我遲疑了片刻,只聽得那邊的背景聲音紛亂嘈雜,而且,小幽接連發出「唉喲……唉喲」的叫聲。

我便說:「你沒什麼事吧?」

「我看世界盃呢!」小幽終於抽空兒說了一句。然後,又沒聲了。

隔了一會兒,伴隨著又一聲「喲」,小幽終於大喘一口氣,說:「好了,中場休息了。你這電話可真是時候啊。」

接著,小幽充分利用這個空當,不失時機地把球賽複述了一遍,情緒被自己煽動得相當地高昂。

坦白地說,對於我這樣一個徹底的球盲,我除了聽到一片鋪張的毫不吝嗇的感歎詞之外,似乎聽不出什麼名堂。便隨意問了一聲:「誰跟誰賽啊?」

小幽吭哧了一下:「嗯……嗯……咳,誰知道呢!」

我立刻笑翻了:「偽球迷不是?還給我上課呢,你可真夠不容易的!」

小幽自我解嘲道:「我不是為了省你從頭到尾看一遍累著嗎。」

我說:「我可累不著,我從來只看關鍵時刻。」

「什麼關鍵時刻?」小幽很是好奇。

「就是忽然有球員摔了一個跟頭,挺帥的!然後醫生上場,忙活一陣。」

這下輪到小幽笑翻了:「你可真夠困難的,看球就看這個啊,我看你是更不容易!」

我倆互相詆毀一番,笑了一場。

小幽忽然頓了一下,說:「……唉喲,帥哥來了,不跟你說了啊……」

沒等我說一句「晚安」,小幽那邊已經掛斷了。聽筒裡一片忙音。

我舉著話筒,又傻笑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放下電話,我又在房子裡走來走去。想,有一種人,與其說她是不易傷感的,莫如說她從不給朋友帶來傷感。這兩者其實有著本質意義的不同。我覺得,只有最為厚實豁達的心胸才能滋養出後者那樣一份從容閒適的情懷。

小幽大致就是如此吧。

在這夏日的有些悶熱的夜晚,幾句輕描淡寫的言笑彷彿風油精隨意揮灑在空氣中,沁人心脾,把這一整天埋藏在書卷裡沉悶的褶皺舒展開來。

我走到窗前,推開窗子,佇立在月光與燈光的交接處,向遠方眺望。一陣細密的小風不知從什麼方向吹拂過來,我想,那一定來自朋友的心。

5.我究竟在這艘人世之船上浮想什麼

不知別人是否有過同樣稚嫩脆弱的成長經歷,我曾有過這樣的一個時期:

大約在我十四五歲,也就是李商隱所寫的「十五泣春風,背面鞦韆下」的年齡,有一次,我母親帶我到火車站給她的一個朋友送行。我站在一旁,完全是一個不用大人費心寒暄搭訕的母親身後的孩子。我已記不得當時母親和朋友是真心的依依惜別,還是客套的熱情。只記得,後來火車發出一聲長長的沉悶的鳴笛,那聲音在空曠的站台上淒涼地綿延瀰漫,夾裹著乍暖還寒時節涼颼颼的小風,剜割在我心上。然後,車身慢慢啟動了,客人踏上了火車,向我們揮手告別。再然後,客人揮著手與我們隔窗交錯而過,漸漸遠去。

這時候,不知為什麼,我的眼淚忽然就湧了出來,而且莫名地傷感起來。

可是,這個客人,明明是我不認識的啊!

我站在那裡,又尷尬又不好意思。趁母親忙著與客人揮手致別的空當,我趕快用手抹掉淚水。

火車又是一聲淒淒涼涼的長鳴,拋撒在漸行漸遠的空中,遠處黃昏的雲朵濃彩重墨,似乎飽含著人世間的離愁別緒,我的眼淚又不聽話地流了出來……

在後來的歲月中,我又經歷了幾次同樣令我尷尬的場面,我便認定自己不適宜給人送行,便堅決地迴避了這樣的場面。

後來,我知道了我的眼淚為何而流。我是聽不得那長長的淒涼的鳴鈴聲,那沉甸甸的聲音,如同大提琴的低吟,古排簫的泣訴,讓人淒迷恍惚。人去心空,距離像歲月一樣拉遠了,像夢一樣融化成一片空茫,散淡難辨,恍若隔世。時光如同攥在手心中的沙子,多少人世的生離死別、從此天涯的故事,就這樣隨風飄散了。

以我當時那幼小的未諳人世且善感多思的脆敏之心,怎能經得起那想像中存在的哀婉曲折、迴腸九轉的憂傷呢?

預習高考的時候,我和同班一個女同學非常要好。高考分數下來後,我得知自己考上了大學,便歡快地跑到她家。當我聽到她並未被錄取的消息時,我難過得眼淚立刻湧出眼眶。女同學是個心思寬闊的人,她看了我半天,匪夷所思的樣子,說:「咦,怎麼像是你沒考上大學呢?沒考上的是我呀!」

正是夏天,我在人家院子裡的樹陰下流了半天淚。眼前是青籐纏繞的磚瓦房,屋簷下碎草葉在夕陽中舞動,樹根草汁散發出芬芳的氣味,燕子在窗簷下棲居,麻雀在不遠處的土堆上覓食……這一切,都莫名地誇張、煽動了我的傷感,我在自己想像出來的分別中,在夏天的清風纏繞的濕漉漉的展望中,說了好多的分離在即、天各一方的話,好像永別似的。然後,在愈發濃重的暮色中心境悵然地走回家去。

其實,第二天,我們又一起跑出去玩去了。

一個青春少女的想像的憂傷,是多麼的真摯,那淚水又是多麼的不可靠啊!

終於,踉踉蹌蹌走過了那樣一個不成熟的青春期。現在,粗糲的現實早已讓人處之泰然。像所有的成年人一樣,眼淚似乎被歲月蒸發得越來越少了。

可是,有時候,我依然會莫名其妙地沉湎於浮想聯翩的非現實場景之中。

就在前兩天,接近中午的時分,我在辦公室裡處理著案頭事務。大樓裡忽然有人從高層跑下來,說地震了,而且,據可靠消息稱,待會兒還會有更大的地震。我慌忙收拾書包準備回家。同事說,你家樓層高,咱們這兒樓層低,不如就在辦公室裡躲地震。我說了聲,我家裡還有狗狗呢,它怎麼辦啊?就是死也不能讓它在驚恐中四處撞牆,單獨遇難啊。

我一邊下樓,一邊給好友電話通告,緊迫中甚至忘記了互致什麼話語。然後,鑽進汽車,狠踩油門。

車子在路面上飛奔,也在我腦中的「軌道」上飛奔、漫溢:

……斷壁殘垣、連綿廢墟中,我家的狗狗三三側躺在折斷的鋼筋水泥的夾縫中,渾身是血,小嘴半張著,像是傾吐什麼。它的身體已經僵硬,一動不動,只有黑色彎卷的毛毛在荒涼的廢墟中隨風拂動。它那雙驚恐萬狀的大眼睛用力張大,似乎依然等待著我回家……

這個想像的虛設出來的場景令我萬分難過。我丟下它,讓它在驚恐無助的無比信賴的期待中死去,怎麼可以!我甚至想,倘若大難來臨,譬如戰爭,譬如不可抗拒的天災,將使我們的城市坍陷甚至湮滅,假若我們將居無定所,顛沛流離,生死未卜,那麼,我首先得抱著三三去醫院安樂死,讓它在我的懷中安然幸福地睡去,讓它裹著我的被子以及它所有的玩具一起安葬,讓它放心地感覺到永遠和家人守候在一起。然後,再和親愛的人們奔赴難以預知的生路。我們是理性的成年人,我們情義深重,我們擁有一定的智慧面對這個世界的殘酷和變異。可是,三三,它卻不能。

我越想越遠,居然想到我們的逃生路上。甚至,想起多年前在《猶太教法典》中看到過一個片斷:兩個人在沙漠中迷了路,精疲力竭,出路卻在遠方。這時,僅僅剩下一瓶水是他們活下去的生活資料。倘若分享的話,兩個人將會一起死在沙漠中,同歸於盡;倘若留給一個人的話,這瓶水將會支撐他活著走出沙漠。在討論這個情景時,有人說:「寧可兩個人都死去,也比一個人成為他同伴之死的目擊者要好。」另外有人說:「保持自己的生命,優先於他人的生命。」

我一邊開車,一邊迅速地抉擇著:從理論上,後者的言論是成立的;但是在感性上,我堅決地選擇前者,哪怕是愚蠢的。

就這樣,我一路浮想聯翩,思緒萬千。

回到家中,三三熱烈地撲向我,我像災難過後的久別重逢一般,熱烈地擁抱三三。

其實,一切風平浪靜。

直到現在,什麼也沒有發生。為此,我們感激上蒼的厚愛。

現在想來,我大概是個很善於在想像中勾畫淒涼前景的一個人,奔逸的想像如同一隻不成熟的馬駒,完全無視現實這個大草場上的遊戲規則。雖然現在,我的年齡和閱歷早已穩穩地佇立在這草場的邊緣成為牢固的柵欄,守護著那匹風馳電掣的思緒的「馬駒」適可而止,理智如同韁繩,適時地把現實的場景拉近眼前。可是,早年遺留下來的「痼疾」,像個貪食的喜歡偷吃零嘴的小孩,一旦那個「天穹」在我的腦中張開,它就會伺機而動,出其不意地來臨,讓我這個擁有足夠理智的成年人猝不及防,然後是疲於收場,而又無可奈何。

每當我說服自己,用現實的「補丁」遮住頭腦中那個伺機敞開的「穹隆」時,我又會反過來說服自己:人世之船承載著我們,使我們在人生的遠行中鑄造了堅硬而龐大的理性;但是,我為什麼不可以偶爾地「縱容」自己一下,在這艘巨船顛簸的倏忽間,在滿天星斗的夜晚或者一縷低垂的粉紅色的朝霞裡,暗自沉湎,浮想聯翩呢!

這,並不妨礙我確認自己在航程中的現實的位置啊。

陳染(1962—),生於北京。大學畢業後曾在北京做過四年大學中文系教師,後調入作家出版社。現居北京。已出版《陳染文集》6卷以及長篇小說《私人生活》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