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薰衣草的啟示

徐小斌

女紅這個詞大概不會出現在下一世紀的辭典上了。就是再細緻的徵婚啟事,大概也不會有「擅長女紅」這樣的字眼。電子和機械代替手工,這是個代用品的時代,一切都可以代用。

但女孩的天性似乎不可代用。應當感謝母親。從很小的時候,她便開始教我織襪子。是一種白色尼龍線。把一種發針拉直了,做成織針,織出的襪子結實得奇怪。我很快掌握了織襪子的技巧,給家裡每個人都織了一雙。但是母親似乎有一種收藏的癖好,她不斷地讓我重複勞動,直至我對織襪子深惡痛絕。

幸好母親又轉移了興趣。有一回她翻東西,翻出年輕時候描的花樣兒,竟厚厚的有一沓,大多是花草,也有怪怪的,譬如有一幅樣子,是一朵半開的花,花心裡有一美人的臉,是側面,有長長的睫毛,我看了喜歡,就學著繡。母親有滿滿一匣絲線,大概有十幾種顏色,好看得不得了。尤其是茜紅色和淡青色兩種,簡直柔和得像夢,後來竟再沒見到那樣的顏色。母親給我一小塊白色亞麻布,我小心翼翼地拓下花樣兒,用繡花繃子繃了,用了一下午的時間繡好,花瓣用了水紅,葉子用了蘋果綠,美人的嘴一點鮮紅。自以為好看得很,誰知外婆拿出她年輕時繡的茶杯墊,把我的母親都看傻了。一件寶藍緞底上繡金錢花,一件淡青緞底上繡荷花蓮藕,都是極盡精美。寶藍色那件,花的輪廓都用金線嵌邊,鐵劃金鉤,很像國外教堂那種羅可可式的彩繪玻璃;淡青色的則以銀色線為主調,藕是玉白的,兩件都滾了邊,是圓的「線香滾」,又叫「燈果邊」,精細到一朵花看不出絲線的縫隙,只當是又凸起一層緞子似的。後來我把這兩件東西縫在一起,做了一個圓形的小錢包,裡面放了幾件小首飾,寶貝得什麼似的,現在還收在箱子裡。

後來又學織網兜。現在三十七八歲左右的人都記得,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有一陣織尼龍絲網兜的狂熱時期。織一個,可以掙七分錢。積少成多,一個月下來,也算是一筆收入。有些家庭困難的女孩子一天可以織上二三十個,飛梭走線,看得人眼花繚亂。不知為什麼,無論我怎樣努力都無法達到這種速度。

還有玻璃絲。也叫電絲。那時的小女孩誰不攢上幾大包,各種各色的。本是用來扎小辮兒的,當時女孩以長辮為美。黑黑亮亮扎上兩根大辮兒,走起路來,風擺荷葉似的一飄一墜,再配上或鮮紅或碧綠或天藍或杏黃的玻璃絲,煞是好看。後來到了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中後期,也就是文革時期,女孩剪了革命頭,玻璃絲用不著了,於是就用來編東西。在那個許多人累得吐血的年代,我們這些小女孩兒卻常常鬧得無聊,由無聊而創造,且有公平競爭:每人手裡都拿著一把玻璃絲,或編錢包,或編杯套,倒也自得其樂。

漸漸有了花樣翻新。知道玻璃絲還可以編好些別的東西:金魚,熱帶魚,小鳥,蟈蟈,白鵝,葫蘆,桃花和梅花。我還在這些作品的基礎上創作出蜻蜓,青蛙,小兔吃蘿蔔等等。有一回,我在姐姐的書包裡發現了一隻極精巧的小葫蘆,翠綠欲滴,我攥住便不肯撒手了,悄悄地給它轉移了「住處」,待到姐姐問起,只咬緊牙關說不知道,直到東窗事發,受了皮肉之苦,依然不交出來。最後姐姐也就算了。好笑的是這些東西竟成了我嫁妝的一部分,新婚那天我寶貝似的拿出來給夫君展覽,他看後笑道:你真是個永遠長不大的女孩。天長日久,那些寶貝都褪了顏色,早不如記憶中那般絢麗了。

再就是織毛衣,也是很小便學會了。因為有織襪子的基礎,所以學起來很容易。後來又學各種花樣。在兵團的那幾年,曾給母親織了一件毛背心,是紫紅和雪青兩色線的,織成玉蜀米花樣,並不怎麼好,幾年之後,卻仍見母親穿著,心裡便隱隱有點心酸,早把過去跟母親之間的恩怨,拋到了很遠很遠。織毛衣其實是很使人安靜的。前些年有一陣我心裡很煩躁,什麼也幹不下去,便開始織毛衣,織了拆,拆了織,就在這種簡單的重複勞動中我漸漸恢復了平靜,在織針單調的音響中,心如止水。

婚後給丈夫織了一件很大的毛衣。足足用了兩斤線。故意要織成那時很時髦的寬鬆式,織成了很好看,穿起來效果卻不理想,鬧得丈夫的同事們紛紛開玩笑:老黃,你要警惕哩,這毛衣好像不是為你織的哩!說得丈夫悻悻的,後來果然找借口收了起來,只好又陪他去買新毛衣。

踏縫紉機,也曾是種樂趣。小學的倉庫附近有兩台縫紉機,少先隊幹部值班的時候我們常去踏著玩。家裡買了縫紉機之後,母親讓我練著扎鞋墊。盛夏的中午,蟬無休止地鳴著,家人在地面鋪的涼席上發出輕柔的鼾聲,這時踏起縫紉機來特別愜意,間或窗外還有涼風習習。紮好一個鞋墊後,將有一支五分錢的小豆冰棍兒等著我,可以吃得滿嘴甜香。

從兵團回來的那些日子裡,因為羨慕外國畫報裡那些「資產階級」的衣裙,開始學習裁剪。母親過去的一本裁剪書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期出的,有不少好樣子。(起碼在當時這麼認為)我只是看了看,便找出一塊三寸布票一尺的布,上去就是一剪子,母親嚇了一跳,咕嚕道:「這丫頭是狠些,我學了這麼些年的裁剪,還不敢下剪子呢。」後來那塊布做了一件無領無袖的短衫,竟然還穿了些日子。後來自己設計襯衫,是的確涼的,有古色古香的藍色大花,我把剪剩下來的邊紮成一道波浪形的花邊,鑲在胸前,還帶掐腰,穿起來效果很好。於是一發而不可收,連續裁了幾件襯衫,還都是新樣子,有一件按照洋娃娃的衣服做的,燈籠袖,中間鑲了寬寬的花邊,做成了不敢穿,只好穿在裡面露出一點襯領,造成一種「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效果。後來又和鄰家的女孩玲玲合作(我裁她扎),做成一件墨綠色絲絨裙和一件絳紅色尼龍裙,穿著綠色的那一條照了好多相片,果然顯得苗條多了。

可是從來不敢給別人裁。唯一的一次還失敗了。是在蘇家坨插隊的時候,有個新來的高中生裁一件淡粉的短袖衫,我自以為駕輕就熟,一口答應,誰知裁好之後,袖籠的接縫處對不上,只好又在腋窩處安了一個三角,那女孩並不知這其中奧秘,還千恩萬謝,令我汗顏。

黑龍江兵團的冬閒時期,有一段時間女孩子們狂熱地愛上了繡花。自上海知青始,每人拿個繡花繃子,互相描了花樣兒,便開始飛針走線,晚上打夜班做顆粒肥,白天休息時間便全天繡花,也不知哪兒來的那麼大精力。因為別出心裁地畫些繡花樣子,我的一切都開始有人代勞:洗衣服,釘紐扣,打飯……真是繡得好的,有一位叫做陳新美的上海姑娘,會繡鏤空的挖嵌,這一絕技我始終沒有學會,只學會一種凸花的繡法,也無非是在繡之前,在絲線下面埋下粗線而已,花很少的錢買上各色府綢布,在上面繡白色的花,然後做成枕套,在那個單色調的時代,成為了一種享受。

奇怪的是當一切都極大地豐富起來之後,對那種美的享受要求反而降低了。世界五光十色令人眼花繚亂,一切都來得太容易了,所以不再追求。終於發現自己具有「奧勃洛摩娃」本性。女紅已經扔掉了好久,只有在偶爾翻箱子的時候,才找出那些曾經那麼吸引我的東西感歎一番,像是在上一個時代得到的饋贈,雖然好,卻已經異常陳舊了。

徐小斌(1960—),北京人,畢業於中央財政金融大學,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央電視台中國電視劇製作中心一級編輯,北京作協簽約作家。主要作品有《羽蛇》《敦煌遺夢》《心靈魔方》《美麗紋身》《雙魚星座》《迷幻花園》等,曾獲首屆魯迅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