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才女書:百年百人百篇女性散文經典 > 大美者無言 >

大美者無言

舒婷

小時候起,就不斷聽廈門人說,鼓浪嶼的女人越老越美麗。

盼來盼去,盼了半個多世紀,我都老成這個樣子,卻一點也沒有要美麗起來的跡象。這才明白,鼓浪嶼的女前輩們都是些性情女子,經天時、地利、人和的共同打造,那樣的美人真正已經絕代!看當下女碩士、博士們比比皆是,鼻樑掛的眼鏡再厚,嘴裡洋文再流利,身上香水再昂貴,舉手投足,仍缺了一點點根基。這一點點缺失,往往是終生無法企及的。

一樽醇美葡萄酒的釀造工藝裡,已經包含了許多微妙的不可知因素,甚至還必須追溯到一粒葡萄從胚芽到採摘的過程中,所感悟的雨水、陽光、土質和農人的呼吸哩。

漸行漸遠隱入鼓浪嶼歲月深處的窈窕背影中,黃萱的名字因了許多人自發的憶念和懷想,逐漸被關注。尤其《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一書出版後,人們在大師背後,影綽看見了一位端莊雅致的知識女性。從黑白老照片看,黃萱的容貌應當不算太沉魚落雁吧?無論在她養尊處優的豆蔻年華抑或是艱難困苦的抗戰時期,她都綻放著最淳樸最率真的笑容,一覽無餘地袒露潔白無垢的心地,恬淡內斂的聰慧,以及榮辱不驚的閱世方寸。

我不認識黃萱,不等於沒有見過其人。也許有哪一個黃昏,我慢跑經過臨海的漳州路,曾經與一位手執紅色非洲菊的清香婆婆擦肩而過。為她慈祥溫暖的微笑、睿智坦白的目光和淡雅體面的衣著所吸引,我回首再三,心中一陣陣感慨:鼓浪嶼的隨便哪一個角落,常常能與這樣的老人不期而遇啊。即使我知道她就是黃萱,於她,於我的性格,恐怕也不會因此止步。內心的崇敬往往比言詞的噴射更加真實恆久。

漳州路在天風海濤之畔。沿著路邊岔出去的是一條設計獨特的護廊小斜坡。坡上那一座古樸小別墅,是鼓浪嶼首富黃奕住連亙的業產之一。黃奕住先生在島上最輝煌的房產是黃家花園,庭院幽深花木葳蕤,南北樓為輔,以中樓那精美富麗的建築風格為頂級代表作。漳州路上這座面海小樓古色古香,盡去奢華,是同一張設計圖紙中的五座小別墅之一。據說是黃奕住用黃家花園的剩餘材料所建造,女兒黃萱住在這裡。

黃萱的母親是黃奕住的元配王氏,比黃奕住小八歲,本來是送錯門的童養媳,卻將錯就錯留了下來。上世紀初,福建沿海的華僑家庭都一樣,丈夫漂洋過海尋求發展,妻子寂寞留守鄉村;上要侍奉公婆,下要照顧小叔細姑;白天蒔秧種菜,夜來養豬紡紗,等等。王氏之孝順賢惠,勤力好強,對黃萱影響至深。她曾叮囑女兒周菡:若寫書,一定要寫寫祖母與太婆那相依為命的兩代人。

我經常在路上遇見周菡。周菡總是兩條辮子盤起,不染頭髮不施脂粉,素面朝天,清爽乾淨。步子很歡,聲音很亮,興致勃勃,一門心思追隨著家族裡熱衷教育的百年傳統。周菡曾經是副區長,棄官就教做了少年宮主任,躲進小學做了數學教師、班主任,順便當了兩年副校長,又自告奮勇當上教研室、社區教育辦主任……還兼任過區政協副主席。她的角色變換太快,讓人不知怎麼稱呼才好,於是就直呼其名。正合周菡心意。

從王氏到黃萱到周菡,三代女性一脈相承的是什麼?我無力深入研究,所以不敢妄言。夏夜,當我踏著婆娑樹影在鼓浪嶼老街漫步,一波一波漾過來,又一點一滴逸回去的芳香,是茉莉?是紫荊?還是含笑花?它們相互滲透百般纏繞絲絲入扣,若一心要析辨出她們的化學成分,那才真是煞風景啊。

鼓浪嶼女兒,說好懂也不好懂。

一九一九年,五十一歲的黃奕住不堪荷蘭殖民政府的勒索苛剝,嚴拒改變國籍,攜資兩千多萬銀元,從印尼三寶壟歸國。當年便把在原籍南安的母親,接到鼓浪嶼頤養。九歲的黃萱隨母親和祖母同來鼓浪嶼,剛好進小學讀書。

黃萱的童年是在閩南農村度過的。她的不慕虛榮,平實低調的性格,與其自幼親近土地有關。黃萱的善待保姆「沙媽」並為其善終養老,在家族裡有口皆碑;暮年黃萱以照料小花園自娛,她手植的茶花、石蒜、非洲菊,把幼年的一角田野風光帶到浪花眷戀的百葉木窗前。

黃萱比我尚健在的婆婆大一歲,同樣上過女子師範學校。婆婆很快奉命結婚,雖然終生只是家庭婦女,因那幾年師範教育而受益匪淺。婆婆性格開朗能說會寫,與常年在南洋的公公互通魚雁;且初通籃球、排球、乒乓球,在僑聯和街道活躍著,比起其他那些不識字的僑眷,日月便可以打發得如梭似箭。

而由於家境極為優越,黃奕住更注重文化修養的緣故,黃萱繼續接受閨閣教育,鼎盛之時竟有四名家教分別設課國文、英文、音樂等。很多人不明白,像黃奕住這樣的開明士紳,屢投巨款於公眾教育,卻不讓女兒上大學,有點奇怪吧?其實黃奕住雖然頭腦敏銳、性格堅韌,能籌謀、善經營,畢竟出身鄉間「剃頭擔」,文化程度不高,但他決心要讓女兒成為真正的名媛淑女。為此,黃奕住特別為英文已經很不錯的女兒,重金延請一批像鄢耀樞、賀仙舫這樣的名儒碩彥,施教經書格律,一習就是整整五年,為黃萱的古典文學打下深厚基礎。

可惜,因為生活曾經一再顛沛流離,原本自家裡的收藏早就沒有了。黃萱遺物裡的那許多線裝書,都是後來為陳寅恪工作時而購下的。

(那個時代的觀念裡,女人受教育,其中一項便是女德的習修。比方我母親,比黃萱晚生二十年,就讀於鼓浪嶼教會女中,除了國文、算術和音樂,必修課程裡還設了裁縫、插花、烹調和體育。母親的棋藝很臭,裁剪不錯,鋼琴略勝,書法尤佳。所以她工作單位的黑板報、通告欄,包括「文革」期間的大字報,都指定她揮墨。母親懊惱沮喪,恨不得剁了手去,因此從不教我書法。)

已出落成大家閨秀的黃萱,若是被父親指定一樁門當戶對的婚姻嫁出,很難保證後半生會不會像島上深宅大院裡的那些孤獨僑眷,以模糊的面孔,懷著不為人知的悲歡,默默無聞地老下去,直至寂靜。舊時婚姻對女性的命運真是至關重要哪。據說,黃奕住的擇婿標準民主開明,完全尊重女兒的選擇。而黃萱自己也很堅定,必須是有學識有見地的正派青年,絕不考慮有錢人家的少爺公子。經親戚們推介,廈門周寶巷周殿薰的兒子周壽愷進入黃家視野。黃萱幾乎不假思索地芳心暗許,黃奕住推波助瀾,兩人見面後魚雁往返,終於締結婚約。

周殿薰一九一零年入京會考,中過殿試甲等,授吏部主事。不久辭官回廈,是廈門第一任圖書館館長,同文中學第一任華人校長,組織「鷺江詩社」,編選過幾種書籍。說周殿薰飽學詩書一點不為過。兒子周壽愷,家族大排行十四,後輩稱十四叔。一九二五年考入福州協和大學,次年轉進北京燕京大學;一九二八年醫學預科畢業,獲理學士學位;一九三三年獲北京協和醫學院醫學博士,很年輕就成了國內知名的內科專家。誇他是出身名門,青年才俊也很貼切。這樣的乘龍快婿,黃奕住自然好生歡喜。

本來是美滿姻緣,不料婚禮上,新郎竟沒有到位!黃氏家族一片嘩然可以想像,憤慨、聲討、猜疑皆有之,教黃萱如何面對!

周家雖然世代書香門第,但比起黃家當時財勢傾天,畢竟清貧些。據周菡推測:也許父親周壽愷覺得家境貧富太懸殊傷了自尊而臨陣脫逃?也許在醫學院那些才華出眾的女生中,已有他心儀的倩影?假使兩者都不是,我猜想,周壽愷在京城接受高等教育,現代文明的熏陶使他生出更浪漫更綺麗的愛情夢幻,是否其中一個未揭曉的原因呢?

此時,表面隨和的黃萱忽然顯示出孤行決斷的一面,給周壽愷發去一封短箋(教育的好處啊),言簡意賅,表示從此不再談婚論嫁。即使謠傳周壽愷已在上海娶妻生子,黃萱也一心認定伊人,毫不動搖。

晨起望星,夜來問月,風一頁一頁吹起桌上攤開的書本,(是《漱玉詞》還是《紅樓夢》?)黃家花園那幾樹玉蘭花,不忍一位豪門千金的蝕骨之痛,搖下潔白馨香的花瓣,去撫慰一襲素色旗袍的弱肩。

經過多次遲疑和動搖,周壽愷終於在一九三五年九月與黃萱結婚。時年周壽愷二十九歲,黃萱二十五歲,在當年,可真是大男大女了。

愛才如命的黃奕住喜出望外,前嫌盡去,親自趕往上海主婚。婚禮上黃奕住公開邀請愛婿到他創建的中南銀行任副總經理,被周壽愷一口回絕。次日,夫妻倆聯袂北上,開始相濡以沫的共同人生。

這一段歷史雖然頗具戲劇性,卻是真實的。也許黃萱的後人不喜舊事重提?可是我認為,這正是黃萱一生中最為果斷明智,同時也是最感情用事最不計後果的一次重大抉擇,充分考量出一位閩南弱女子身上剛柔兼濟的素質,因而得到上天的賜福!

只有黃萱這樣一個女子,才能無怨無悔伴隨周壽愷浪跡天涯,傾力支持他的一個又一個重大選擇:為丈夫全心投入抗戰而帶著幼兒借住香港娘家,隨即又舉家在貧瘠的貴州山區輾轉,過簡樸艱苦的日子,婚後十年竟搬了九次家!臨解放,已是國民黨少將醫官的周壽愷拒絕留台,回到內地追尋祖國醫學事業,夫妻倆必須承擔前途未卜的風險,黃萱均義無反顧。

多年後,當了中山醫學院副院長的周壽愷,終於發自肺腑對賢妻說:「如果在眾多的教授夫人中重新選擇,我還是會選擇你。」夫妻間的悄悄話,自是不必顧及其他教授夫人會怎麼想。至少對於周壽愷本人,確實是一樁終生無悔的美滿婚姻。

周壽愷的醫學工作繁忙而且責任重大,根據他倆的家庭觀念,黃萱的本分應是在家相夫教子。但是,當黃萱放下家事,每天出去工作,做丈夫的也絕不抱怨。傍晚,寬大的封閉式陽台上有一隻鞦韆椅,兩人並肩坐著,慢慢地蕩輕輕地搖。據侄女秀鸞回憶,像周壽愷這樣端肅自律的醫學家,高興時,還會為太太哼著歌。在黃萱早出晚歸為陳寅恪工作的那些漫長的日子裡,只要有時間,周壽愷就會到汽車站去接妻子,然後恩恩愛愛回家。

一九五零年下半年,聽說陳寅恪在家裡給研究生上課,黃萱很想去旁聽,邀了侄女秀鸞同去。感謝這位侄女生動的描摹文字:「陳先生的課堂設在他家的陽台上,陽台一頭支起一塊小黑板。先生坐在黑板前的籐椅上,穿一襲長袍,因少曬太陽,膚色很白,長臉、高額,可惜本應閃爍智慧之光的雙目,沒有表情,似乎是迷茫一片。」黃萱靜靜坐在邊上,沒有引起注意。

一九五一年十一月間,身為嶺南大學醫學院院長夫人的黃萱,經同院教授陳國楨夫人關頌珊的正式推薦,來到陳寅恪家裡,試任助手。

此時,陳寅恪已經失明好些年,因而感覺更加敏銳。雖然他至死都沒有見過黃萱的模樣,僅憑短暫的接觸,從自己豐富的閱歷中,分厘不差捕捉到他一向心儀,竭力讚賞過的「門風家學之優美」,立刻請揖進門。

我想要說的是,他們互相吸引。我還想說,一位女性的優雅內涵,比起如花似玉的容貌,更經歲月錘煉。必須到四十歲左右,才能成熟為雍容脫俗的,窖藏一般的特殊芳澤。此時的黃萱,因婚姻美滿、生活安定而氣定神閒,而珠圓玉潤,雖人到中年,卻是知識女性生命中,最具魅力的黃金時段。

赫赫家門的翅翼下孵化出來的陳寅恪,天生具有名士氣質,內心猶保持「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的傳統見解。這樣情操高度潔癖的人,怎可能長時間忍受身邊的凡夫俗子!(幾天前我到香港開一個世界華文聯會,有幸聆聽受教於幾位名聲極隆的大學者,其中有饒芃子教授。她說起當年嶺南大學最美妙的風景,便是頭戴鑲著紅珠子的瓜皮帽,身飄府綢馬褂,緊緊紮著闊腿褲腳,腳穿棉襪布鞋的陳寅恪先生,如何挽著旗袍半遮著繡花布鞋的師母,在校園裡徐徐緩緩。現在看起來浪漫得不行吧?當年陳寅恪這種不管不顧的復古情調,可是太招搖太妄為太招禍了。)

正當陳寅恪年過花甲,門生紛離之日,一位年齡恰如其分,修為接近、趣味默契的紅顏知己,(可歎啊,原本一個最美好的詞彙,現在被濫用成什麼樣子了!)成為日日相聽(非相見)的工作夥伴,是多麼的幸運!「故黃萱的出現,實在是歷史對這位更感孤獨的文化老人的顧憐。」——《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

這一份工作,包括陳寅恪個人才學的巨大磁場,對於勤讀不輟的黃萱,自覺或不自覺,未嘗不是一個走出家庭參與社會的有力推動;一次奉獻熱能,學有所用的生命大轉折;同時更是一種可遇而不可求的緣分。於是黃萱,這一顆看起來十分平凡的小星星,一經納入陳寅恪的軌道,立刻和諧地旋轉起來,發出微弱不熄的淡藍之光。

一九五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因學校經費不夠,中山大學聘任黃萱為陳寅恪的兼任助教,只付一部分工資。

可以斷定,黃萱全力投入工作,與付酬多少無關。解放初,周壽愷的工資已經爬上「三百八十五高坡」,即月薪三百八十五元,以當時的生活水準,維持家庭開支綽綽有餘,黃萱到此時也無須貼補。這使得她特別輕鬆舒暢,不是因為金錢本身,而是她非常體諒丈夫自尊的心情。

一九五三年夏天,陳寅恪一家搬到周家樓上,與周家一道樓梯相通。「帶著濃濃舊時王謝人家痕跡的兩戶人家,以禮相待,摯誠相見,人生品味俱同,更因黃萱已為寅恪先生工作這一層而有更多共同的語言。芳鄰的溫馨,人情的暖意,給了陳寅恪先生有幾許的歡樂。」——《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

想像黃萱輕步上樓去工作,順便端著親手焙制的美味西式糕點,送到陳家的餐桌上;想像那傍晚時分,黃萱在自己家中,手指靈巧地織著毛衣(這也是她最擅長的啊),耳聞樓上傳來陳先生的吟哦之聲,不覺露出會心的微笑;想像陳先生臥病在床,黃萱為他誦讀《再生緣》,略帶福建鄉音,愈加悅耳(至少我聽起來是這樣啊);想像在東南區一號的草坪上,黃萱與陳先生的夫人唐曉瑩一起,主持教授夫人們的義賣冷餐會。唐曉瑩是前清台灣巡撫唐景崧的孫女,能詩工畫。她倆挽臂相依亭亭並立,相映得彰,周圍的粉黛是否都一齊無顏色了?

想像終歸僅是想像,我等俗而又俗的後人,只能憑借想像去構築數十年前不可重返的場景。也許,周家與陳家均是謙謙君子相敬如賓,工作之餘,互不相擾?

一九五四年夏天,任職華南醫學院副院長的周壽愷,必須把家遷至市區竹絲村的宿舍,距陳家十公里,來回得倒兩路公交車,要耗去三四個小時。這樣一來,對彼此都是大難題。也是擔心影響工作,柔弱的黃萱只好向陳寅恪請辭。直到今天,黃萱依然記得當時陳寅恪說的話:「你去了,我要再找一位合適的助教也不容易,你一走我就無法工作了。」態度如此誠懇語氣如此落寞,深受打動的黃萱遂又留了下來。

於是,黃萱每天早上七時起,快步趕去車站,擠兩個小時汽車,九時整坐在陳先生面前開始工作。工作結束後已過中午一點鐘,再擠兩個小時的汽車回家。早餐是來不及吃的,就在陳家訂了一份牛奶。午餐有時也會在陳家留用。雖然黃萱比陳寅恪小二十歲,陳寅恪還是要求家中的孩子們都稱她伯母。這樣的禮儀周到與尊重體貼,也讓黃萱銘謝在心。

剛開始工作那一年,對兩人都很不容易。大師精通十幾國文字,包括突厥文等艱深語種。他治學嚴謹,涉獵淵博,其思路如瀑布如奔馬如神龍入雲如流星四瀉,黃萱一時如何跟得上?黃萱好幾次想打退堂鼓,話到嘴邊又嚥下。因為本來脾氣很大很怪的陳寅恪,卻不厭其煩地放慢語速配合新助手,甚至一字一字寫在黑板上,讓黃萱一字一字地記錄。這以後漫長的十三年,陳寅恪也從未對黃萱發過脾氣。

談到陳寅恪這位曠世奇才的學問,黃萱充滿敬仰之情。陳先生的記憶力驚人,能清楚地記得哪段史料出自哪本書哪一頁。偶爾記不太清楚了,就讓黃萱幫忙查閱,可黃萱只要讀上前後幾句,陳老就能批出所需資料的具體出處。

黃萱為陳寅恪工作十三年。在這十三年間,陳先生完成了《論再生緣》、《元白詩箋證稿》、《柳如是別傳》等重要著作,累計近百萬字。

一九五五年九月十五日,由陳寅恪提出,中山大學正式聘黃萱為專任助教。一直到退休。她真是永遠的助教,工資只有七十四元。

關於金錢,有些可笑的傳說。我們曾經讀到以訛傳訛的一段資料:一九六九年,中山大學歷史系清查小組在「清理階級隊伍」運動時,逼令黃萱交出「從剝削階級家庭得來的不義之財」。「第一次面對面交鋒,黃萱就交出兩萬元存款」。事後清查小組成員分析,第一次交鋒遠未觸及核心。第二次談話,清查小組規定黃萱反覆學習「《南京政府向何處去》、《敦促杜聿明等投降書》兩篇光輝著作」,「黃萱流下了眼淚」。結果,「第二次交鋒黃萱交出九萬元」,「第三次交鋒黃萱交出二十萬元」,「「第四次交鋒黃萱再交出公債八百元」。在數天之間,「毛澤東思想顯示了巨大的威力」,「黃萱被迫交出了三十二萬勞動人民的血汗錢」。

很可能,這是所謂「清查小組」編造出來的赫赫戰果之一。黃萱臨終前對前來探視的陸健東先生提出的要求,就是請他在《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再版時,務必更正修改這一段。因為,周菡說:這段杜撰太沒意思了,金錢對於黃萱,哪有催人落淚之功效?

「文革」風暴初起,黃萱立即把存在自己名下一大筆存款,全數交到中大歷史系,並在尚未大亂之時換得一紙收條,以至這些大部為國外親人寄存的金錢,最後得以完璧歸趙。至於大戶人家女眷們視之如命的首飾珠寶,解放初,黃萱就主動將它們全部低價賣給國家支援建設去了,日後衝進門來抄家的野蠻傢伙們一無所獲。

都以為金錢對於黃萱,從來不是問題,其實不然。周壽愷受難之時,一位廈門老友在廣州結婚,黃萱因囊中羞澀未能買個小禮物而怏怏不樂,遂翻箱倒櫃找出一條全新的桌布,居然喜形於色!周壽愷去世,老保姆不肯再留,為了補發欠她的工資,籌足她返鄉的路費,黃萱忍痛賣掉名牌鋼琴,僅得二三百元。晚年她在鼓浪嶼自娛的只是一台珠江牌的普通舊琴。黃萱為人的慷慨善良,同情弱小,正是深記著老父黃奕住的教導:「信譽重於生命。」

作家韓石山寫道:「外人或許會說,黃萱能給陳先生這樣的學界泰斗當助手,青史留名,真乃三生有幸。此話誠然不謬,但反過來,陳先生能得到黃萱這樣的助手,又何嘗不是枯木逢春,有幸三生呢?」

陸鍵東先生在《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一書中,還有精闢而動人的斷言:「如果陳寅恪晚年所找的助手不是黃萱而是其他人,則陳氏晚年著述便無法預料了。黃萱的身份,緩衝了陳寅恪與時代的不可調和的矛盾。」

周壽愷曾經說過,陳寅恪能無保留地接受黃萱做助手,是看準了黃萱為人的篤誠與信義,絕不會將陳寅恪的私事隨便張揚的。在眾多身沐師恩的後學末進一起避嫌遠離的時候,毫無心機的黃萱走近陳寅恪的荒涼困境,恪守職責盡心協助,使其在暮年獲得情誼滋潤,溫馨的慰藉,激活起磅礡充沛的創造力,取得意想不到的巨大成功。正如陳寅恪在《關於黃萱先生工作鑒定意見》裡所書:「總而言之,我之尚能補正舊稿,撰著新文,均由黃先生之助力。若非她幫助我便為完全廢人,一事無成矣。」

「文革」中,飽受驚嚇與折磨的陳寅恪,自知來日無多,對來探望他的黃萱說:「我治學之方法與經歷,汝熟之最稔,我死之後,望能為文,以告世人。」黃萱懇辭相對:「陳先生,真對不起,你的東西我實在沒學到手。」陳寅恪黯然:「沒學到,那就好了,免得中我的毒。」二十年後,黃萱不無感傷地說:「我的回話陳先生自是感到失望。但我做不到的東西又怎忍欺騙先生?先生的學識恐怕沒有人能學,我更不敢說懂得其中的一成。」

周菡曾經問過媽媽,那段與陳先生的對話,讓她一生如此不安,說話時還有誰在場?黃萱的回答是:只有她和陳先生二人,陳夫人正出去拿什麼東西了。黃萱後來把這事告訴了上海復旦大學蔣天樞先生,此人是陳寅恪的學生,也是托命之人。蔣先生將這段事公佈於眾,又引起了好多人的注意。他生前與黃萱經常通信,鼓勵她寫回憶錄,但終於未能成文。

周菡認為母親將此事說出來,可能是想讓蔣先生和其他人瞭解陳先生的遺願,希望他們能替自己為陳先生實現這個囑托?

正如陳寅恪對黃萱有過的定語:「拿得起,放得下。」黃萱深諳孰可為孰是不可為的處世準則。「花如解笑還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大美者無言,或者說,面對大美者無言?這也是一種境界,並非所有人都能堅持。

但是,當上海古籍出版社要出版陳寅恪的遺著時,黃萱不辭勞疾,兩次抱病赴滬,為遺文補充材料,並與其他校勘人員書信來往,達十幾封。這是她認為自己能為陳先生所做的,而且必須全力做到的。

其實,論黃萱的文字造詣,不但能配合大師,擦出靈感的火花,她自身也有深厚的積累和相當的才氣。據說每天四五小時在公交車上,黃萱總是饒有興致觀察身邊的人和事,回家後及時記下一些雜感隨筆,卻從未示以外人。「文革」期間,這本子連她的多數藏書一起被毀,連女兒也不知道黃萱有過怎樣的思緒和文采。在周菡收集的資料中,翻閱一部分黃萱寫給親朋好友的信,款款娓娓,又自然又親切,文字功力略見一斑矣。

一九六九年十月七日天亮之前,歷盡苦痛貧病交加的一代大儒陳寅恪,無聲無息含冤逝世,享年七十九歲。四十五天後,患難與共四十載的愛妻唐曉瑩,從容交代完後事,亦相隨而去。

一九七零年,醫術精湛的內科專家周壽愷受盡毒打,竟以區區闌尾炎「不治身亡」,連黃萱也未能見上最後一面,令人唏噓!

一九七三年,六十三歲的黃萱在廣州從中山大學退休。一九八零年遷回故土鼓浪嶼,落葉歸根,悄然住進父親留下的老房子裡。從此,以書為抱,與琴互訴,不事聲張,淡泊自甘;二零零一年五月,九十一歲的黃萱在兒女的懷抱之中合眼睡去,再沒有醒來。

黃萱的最後二十年比陳寅恪幸運多了。晨昏起居有愛女陪伴,隔牆是老友舊親常來常往;推窗目送雲帆鷗鳥翻捲白浪,開門即是親手照料的花木,不喧嘩不耀眼,安安靜靜地依偎在她身邊,鋪展在她腳下。

一架老鋼琴,在女主人甩一甩衣袖如杳鴻飄遠之後,裊裊猶有餘音。

(本文參考了周菡女士提供的寶貴資料,並請她費心勘誤過。在此表示由衷的感謝。)

附:

關於黃萱先生工作鑒定意見

陳寅恪

(一)工作態度極好。幫助我工作將近十二年之久,勤力無間始終不懈,最為難得。

(二)學術程度甚高。因我所要查要聽之資料全是中國古文古書,極少有句逗,即偶有之亦多錯誤。黃萱先生隨意念讀,毫不費力。又如中國詞曲長短句亦能隨意誦讀,協和韻律。凡此數點聊舉為例證,其他可以推見。斯皆不易求之於一般助教中也。

(三)黃先生又能代我獨立自找材料,並能供獻意見修改我的著作缺點,及文字不妥之處,此點尤為難得。

總而言之,我之尚能補正舊稿,撰著新文,均由黃先生之助力。若非她幫助我便為完全廢人,一事無成矣。

上列三條字字真實,絕非虛語。希望現在組織並同時或後來讀我著作者,深加注意是幸。

1964年4月22日

舒婷(1952—),原名龔佩瑜,祖籍福建泉州,生於福建石碼鎮,生長在廈門。初中未畢業即「插隊落戶」。1979年開始在民間刊物《今天》發表詩作,1981年調福建省文聯專業創作,現為中國作協理事,作協福建分會副主席,兩次獲全國性詩歌獎。出版詩集《雙桅船》《舒婷、顧城抒情詩選》《會唱歌的鳶尾花》《始祖鳥》《舒婷的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