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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跳舞,因為我悲傷

馮秋子

一九九八年七月,北京最熱那幾天,我進入文慧的現代舞工作室。文慧說我練習的時候特別投入。但是,投入僅僅是一種狀態,並不說明我真的適合這件事,能做好這件事,我對自己能不能堅持、堅持多長時間一點沒把握。

參加的人有的是做紀錄片、自由戲劇的,有的畫畫,有的從事行為藝術,還有就是我,文學編輯。一群人很難到齊,很多時候只來一兩個人,但每星期堅持著,沒有中斷。深冬的一天,文慧約我到歌德學院,那兒有一個關於德國現代舞的講座。我找到北京外語大學一側的那座小樓,找了個座位懵懵懂懂聽,後來放映影像和圖片資料,我看得手心出汗。我牢牢記住了德國現代舞大師皮娜·鮑希的一句話:我跳舞,因為我悲傷。這是埋藏在我心底的話,也是我一輩子也說不出來的話。從那一刻開始,我與現代舞像是有了更深、更真實的聯結。皮娜·鮑希樸質的光,在這一天照進了我的房子。我聽到了許多年來最打動我的一句話,說不出心裡有多寬敞。

我是一個比較沉默的人,過去在戈壁草原和圍繞著它們的大山裡,一直很少說話,我表達高興,就是拚命奔跑,或者一個人呆在一個地方,皺著眼睛和臉瞭望遠方,我心裡的動靜,就在那個過程裡慢慢流淌。而我的憂傷,是黑天裡野生黃牛的眼睛,無論是睜開還是閉上,都悄沒聲息,連自己也說不上來為什麼幸福為什麼悲傷。半大不小的時候,我被大街上一匹驚脫的馬碰倒,腿上碾過一隻馬車轱轆,也沒有出過聲。後來我常盯著馬路看,想知道一個人倒在車底下是一種什麼情形。我偏愛過去那種大轱轆牛板車和解放牌大卡車,就是因為它們的底盤特別高大,倒在車底下的人也可能生還。我的全部生活,就是這樣,和跳舞不沾一點邊。

我們那裡一年四季都有風,而無風的日子我就快樂得不知所以,我會爬上房頂,測一測是不是真的沒有風,然後像房頂堆起的麥秸垛,我在心裡垛起這一天要幹的事情……所以我能看見開敗的蒲公英的小毛毛漫天飛舞,看見它們在太陽底下亂翻跟頭,看見戈壁草原裡的一堆堆牛糞,把那些纖細的小毛毛一根根吸進牛糞洞裡,看見吸附了碎毛毛的干牛糞被人塞進爐火裡,然後飛濺出火星。

「你的淚珠好比珍珠,一顆一顆掛在我心上」,我還常去米德格的雜貨店,聽她的奶奶、那個老得眼睛都睜不開的女人哼唱這兩句歌,一邊聽歌一邊幫米德格幹活兒,幹完活兒,背著米德格的女兒出去玩耍,跟那個沒有父親的兩歲女孩說話。後來那個女孩長大了,跟一個烏魯木齊跳雄鷹舞的男孩跑沒影兒了。

那個女孩長到四歲還說不清話,不叫我「姑姑」叫我「嘟嘟」。米德格說:「你教她吧。」我拿一根樹棍在土裡寫「趙錢孫李……」她好幾年以後才跟著我寫「趙」,可她不寫「趙」,光寫「走」,還把底下那條人腿拉得特別長。所以她除了添亂什麼忙也幫不上。米德格的奶奶死的那天,我正好在雜貨店,老女人唱著唱著突然睡下了,米德格喊我去看看她奶奶要什麼東西,那個小女孩拉著我不讓我走開,等我擺脫那個小東西,跑過去翻轉米德格奶奶的身體,老女人已經死了。米德格跑過來大喊大叫,老女人這時又睜開眼對她說了一句話。米德格發了半天呆,想起問我她奶奶剛才說了什麼,我把聽到的告訴給她:「別信你愛的男人。」

那是一個長長的沒有男主人出現的故事。

我在一個時間凝固的地方長大。

今年春節我回內蒙古探親,一高興跟我母親說,我跳現代舞呢。我母親說:「你要止痛片?」她挪動她的身體去那個藏了一些藥片的小筐裡去取,我說你不用拿藥,我沒病。她說:你把止痛片帶在身上。她捏著小紙包從一個屋子跟著我進到另一個屋子,看著我,等我接她的小紙包。這無疑是她能給我的唯一的好東西,在她看來這個東西非常神秘,像寶一樣。她聽不懂「現代舞」,後來她問:「是不是和男子一起跳?」我不知怎麼回答她。

我的事情一般都不跟她說。我確實不愛說話,更不對母親說什麼。從小到大都這樣。

我離開家十多年以後認識文慧,她的職業是舞蹈編導,與我同歲,在我的朋友中,她是唯一一個跳舞的人。要是不與她近距離相處,我確信和她成不了朋友。我熟悉文慧後,想到:我母親一輩子承載別人,不知道她能不能明白,現代舞也是一種承載方式。

我想說說文慧。文慧在一九九零年代初就傾心現代舞了,在國內比較早從事現代舞的實踐。我覺得她選擇現代舞跟她的心性有很大關係,她是個願意傾聽別人的女子,經常想著別人的麻煩事,在一個什麼時候,送上她的問候。她大部分時間裡比較講求效率,有時候也一籌莫展。今年春節前,跟我們一起排演《生育報告》的一個女孩回雲南老家了,我們聚會的時候,她缺席,文慧打電話叫女孩的二哥來,他在北京打工,一個人孤孤單單過得很清苦。這種時候,她非常果斷。她的溫良,使她能夠重視人,重視人的生存境遇,她排練時強調「別忽略此時此刻的感受」。所以做練習的時候,她總是拿出很多時間,讓大家相互交流,甚至近距離對視,互相珍惜、信任,然後,肢體訓練——這時,充分利用人體傳達人的內心,在此過程中,她講求開放式訓練和訓練中人體的開放質量。幾年來,她把最小的、最生動的生活細節做進了自己的現代舞,已有《裙子》《現場——裙子和錄像》《100個動詞》《同居生活》《與大地一起呼吸》《餐桌上的九七》《臉》等作品,及《一九九九年進行了一年》,於當年底在北京人藝小劇場演出的《生育報告》。其實,北京、廣州,兩大城市的現代舞團,及團體外專業人士總共不到百人,即使加上文慧的非舞蹈者兵馬,如我,喜歡並願意身體力行者,現代舞追隨者的總量也未能有一百零一的突破,比起這個國家十二三億人口,幾十人的現代舞隊伍,真如滄海一粟。但它畢竟存在了,成為偌大一塊高粱地裡的一桿槍。

現代舞對人,對舞者自身的關注,是它一在文慧的言談中、在北京內部或者公開的舞台上出現,就吸引我的地方,那時我和文慧常在一起玩兒。想來已有八九個年頭。文慧的思路急促,閃爍跳躍特別厲害,一句話還沒說完,就跳到另一句,從一個話題突然跑到另一個話題,自己渾然不覺。聽她說話,我經常是一邊聽,一邊瞇著眼睛笑,看她那樣急促地往前奔忙,想像她閒不住地前一爪子後一爪子的衝動,覺得她特別像臨產前的婦女,不生出來就「墜墜」不安(比「惴惴」不安更像文慧)。但文慧的感覺和傳達感覺的能力非常出色。

我看過文慧編導的一些民族舞,像《紅帽子》、《算盤》,已成東方歌舞團的經典劇目。她是東方歌舞團有個性的舞蹈編導,曾經被國內影視、舞台請來請去到處編舞,正火爆呢她收回了自己。我們就此談過很多,她說她感到內心絞痛,那些深刻於心的東西日久天長似已釀造成形,她感覺必得通過一種與過去完全不同的、了無舞蹈痕跡的方法來表現,她自己越來越想要那種生活狀態裡的東西,她意識到這才是真正賦予她及其作品個性的東西。我參加她的訓練以後,確實感覺到:以往二十多年跳或者編導民族舞、東方舞的經驗,有益的她都努力吸收,多餘的,她一感覺到就把它們從自己身上剝離出去。而且她做的時候非常自覺。我們每做一種練習,她都注意朝自己追求的方向走,有時,她不滿意自己或別的舞蹈員做的動作,停下來,說:「我們這樣不行,太知道肌肉怎麼使用了,特別做作。」於是重做,直至找到感覺。

她對現代舞的認識和實踐相對成熟以後,建立了這支自己的訓練基隊,使用她的方法訓練、交流,要完成具體作品的話,就轉入非常排練。她這些年去北美、歐洲和亞洲其他國家學習、排練、演出,身體前所未有地柔韌,筋脈能夠打開到從前年輕的時候天天練功都沒能達到的程度,她自己也覺得身體出現了奇跡,有時她很感慨地說起從前。參加現代舞《生育報告》排練的北京現代舞團一位舞蹈員說,一九九六年文慧給他們團做練習,文慧的動作還是硬硬的,很猛,中間和緩的東西持續不是很多,也持續不了多久,可現在,文慧的身體裡好像要什麼有什麼。

我第一次觀看現代舞,是一九九三年,在北京保利大廈金星和文慧幾個人演出金星的現代舞《半夢》。這是不是中國人第一次在國內演出的現代舞個人專場晚會?我不知道。震動我的是我看到舞蹈員也是有思想的(當然這是基於我對舞蹈完全陌生,知識儲備等於零,基於往昔留給我的殘酷記憶,所造成的心理上的深涸距離)。文慧和金星以各自靈與肉的伸縮,在舞台上創造著時空的可能性,創造著人的聲息和肢體動靜,一切渾沌如初,是人在夢裡才有的感覺。她們的舞蹈把人引向認識的艱難境地,使看舞蹈的人不知不覺地開始思想,感覺到生命在自己的軀體裡湧動,而此時,渾脫的人性顯現……一股雨水從你的心裡流瀉出來,貯滿了你的雙眼,你悠然覺得舞台上的人就是你自己,你的內心世界和她的,在這個時刻融會貫通。這一切都是因為舞台上的幾個人,她們的頭腦與她們一起頑強生長,你甚至看到了,生長本身的與眾不同……在整個欣賞過程,因為你的投入,你已經由一名觀眾成為一名參與者……

我喜歡她們投入的時候那種忘乎所以。我興奮不已,那天晚上從十條回和平裡家,本來該打車迅速回家,孩子一個人在家睡覺,我擔心他萬一出麻煩,我們住一個大筒子樓,他出去上廁所,夢裡糊里糊塗找不著家,回不了家呢?但是我激動得不想一下子縮短這段路程,這麼度過這段時光。於是在心裡為孩子祈禱,祝福,但願這個美好的、星星躲在黑幕裡的夜晚萬眾吉祥。我走著回去,十來里地的路,在黑夜裡,在腳下,我必須一步一步地走完它。當走進黑洞洞的北京城,發現有那麼多窗戶,那麼多暖洋洋的燈光,那麼多人但卻寧靜安祥,都像我的家,都像我的家人。特別好,就像那個劇是你自己創造的一樣。

幾天後,文慧對我說,我們一起做吧。她說她的現代舞「是要非舞蹈者的內涵,要你的質感,要你帶著自己的思想起舞……就是要你的生活本質,狀態,要你對生活的理解。」這是一次令人愉快的談話,但她的建議,我不能夠當真。我離舞蹈實在太遙遠了,現代舞對我,就像我的一個女友面對她八十來歲的父親突然跟一個年輕女子展開的婚外戀,同樣不可思議。我與舞蹈,那位女友看著年邁的父親每天寄給爛漫情人一紙誓言,這中間的距離,和距離產生的威嚴,猶如隔岸觀火,不可逾越,不可琢磨。

文慧鼓勵我,說我身上有種特別的東西,天然的,沒有後天裝飾的,是她希望引入她的排練中的。比如,舞蹈演員常是往上拔,身體飄慣了沉不下去,我呢是與土地相接,身心安靜有力。文慧就是要找與大地靠得更近的東西。我說,我想拔拔不上去呢。她說,你別。別丟掉你自己!她還想要我投入時的那種狀態。可我覺得,我的表情投入時像一個衰老的人,身心全都陷進去了。過去是憂鬱,現在是除了憂鬱,還有陷落,陷落之深已經不太容易拔出來了。聽別人說話,或者我在做一件事情的時候,全都是那個樣子。幸而講述者跟我一樣也那麼投入。於是我想,那時候我們是平等的。傾訴和傾聽,都身臨其境,心裡的感受甚至分不出彼此,一樣感同身受,能夠傳達,能夠理解,並且不知不覺中已在承擔。我那個投入的樣子,就是文慧想要的嗎?

不過我還是心動了,我想可以試試。她告訴我,她還要從我身上發掘東西,我的潛質遠遠沒有出來。以後的日子,她讓我就某一點做下去,比如,和一面牆發生聯結。讓我的身體與那面牆以自己的方式接觸,她要從中看我的理解,看我的身體對牆這一物體的實地反應。那時候,我緊貼在牆壁上,真有點像我曾經掉進深水井裡的情形。那時,我的兩手緊緊扒住井壁,身體幾乎全部沒在冰水裡,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頭頂上的時間像死去了一樣,到比我大兩歲的哥哥救我上來時,我已經僵硬地釘在井壁上,他使出全力才把我拽下來……我做這段練習時連自己的呼吸都聽不到,也忘了文慧的存在。

我們的練習每天都有變化,有時是放著音樂,每個人怎麼理解那段音樂,就把舞跳成什麼樣。有時是幾個人之間在動作上接受、傳導、承接、發展……還有一次,訓練間隙,她們在聽電話,我一個人覺得還有力氣,就原地跑步,文慧看見了說:馮,再做一遍好嗎?此後,我連著幾天增加了原地不抬腳跑步,後來文慧見我坐著跑,覺得一種能量蘊藏在相對寧靜的情境中,更有表現力,就把坐著跑做進《生育報告》。坐在原地擺動雙臂,速度越來越快,從十幾分鐘,持續發展到後來的半個小時,直至耗盡全部力氣,並且,一邊跑,一邊敘述,持續不斷,像回憶,像報告,語調平穩,聲音不大,但很清晰……我的同伴等我停下來說,那個過程有一種讓人不得不跟著你進入的魅力。而我說不出自己的感受……汗水印在眼睛裡,確實生生不息。

到今天,我們的訓練場地已換過多次。偶爾沒地方排練,我說來我家吧。那是一九九八年冬天,只有我們兩個人,文慧和我住得也比較近。但她說:最好不在家裡,在家裡人的身體是鬆懈的,狀態不對。她就出去找地方,跑過不下十幾家,甚至答應每週去給那裡的學員上一次舞蹈課,以換取讓我們一周使用一次排練廳。那時,我感到文慧是真愛這件事,即使只有一個隊員。一個人真愛一件事,為這件事堅定不移、吃苦耐勞,在大冬天為帶領一個隊員繼續訓練做怎樣的努力,這一切都在我心裡產生了影響。我比較在意人的細節。她說的另一句話,也給我留下深刻印象。我們每次去排練廳,都見舞蹈員用過的排練廳狼籍一片,大家二話不說先打掃衛生,離開時保持大廳整潔乾淨。文慧講,在國外也是這樣,芭蕾舞演員還有別的,對自己的排練廳只糟踐不打掃,只有現代舞演員不糟踐場地,她見過的現代舞團隊,都非常自覺地勞動,人都很樸素,平易近人,不管他們的名聲有多大。

我相信這一切都和現代舞的思想實質有關。所以我風雨無阻地做了這件我愛的事情,全身心進到裡面,並從一次次排練中走過來,在國內和國外各不相同的舞台上,與其他幾位專業舞蹈員一起,從容地展開我們的「舞蹈劇場」。

在國內,金星的現代舞與文慧的現代舞不同。金星的動作更趨向於肢體的舞蹈,講求動作幅度,動作的至善至美;文慧的舞蹈則比較生活化,與舞者的現實處境有關,即帶著真實的自己進入,排練和交流同等重量。兩者各有千秋,追求的高度難度都非常大,她們都是目前國內優秀的現代舞創始者。現在,文慧越來越多地傾向做舞蹈劇場,戲劇、電影、裝置、音響、舞蹈等因素綜合一體,就她已經完成的舞蹈劇場看,如《同居生活》《生育報告》等,作品的表述臨界於現實與超現實之間,具有很強的實驗性,其張力的確有點兒蠱惑人心。另一方面,文慧主張的現代舞對演員素質的要求說簡單也確實是這樣,你心裡有什麼都可以抒發出來,說苛刻也真不過分,排練中,舞蹈員有時會感覺身心疲憊,就要承受不住。

就我自己的身體條件,文慧的舞蹈,舞蹈劇場,方式和傳達都與我較相一致。而我,本質上是個憂鬱的人,憂鬱,安靜,有時候比較愛動。但文慧覺得,我動的時候,還是有點兒沉默。有好多次,文慧要求舞蹈員發出聲音,她總是聽不清我的聲音,後來她跟大家笑說這件事,說那時「馮的聲音小得除了馮自己誰也聽不見」。文慧就讓我出聲,讓我唱,甚至倒立著發聲。

於是,我一點點打開自己。在肢體和心靈的修習中,一直笑著跳舞是什麼意思。書上說勞動創造舞蹈。勞動的舞蹈怎麼能老笑呢?我母親勞動的時候,還有別的人們勞動的時候,都不是那種表情,據我觀察,勞動的人再苦再累臉上也是平靜的,人很專注,比如勞動了一輩子的米德格的奶奶,她唱憂傷的歌臉上都沒有憂傷的表情,她愛的男人在她年輕的時候就拋下她和他們的兒子遠走高飛了,但她忘不了有一次他喝醉酒撫摸她的臉,他流下了眼淚,因此,她一生都在唱:「你的淚珠好比珍珠,一顆一顆掛在我心上……」我不明白,笑那麼厲害的舞蹈,是不是好舞蹈。我當時想:你在舞蹈裡,怎麼能笑舞蹈呢?直到十多年前,我的思路還停留在這個地方。我曾去看一場歌舞晚會,那次,突然感覺到演員的笑真是不可靠,他們笑的時候思想和意識是游離動作本身的,那種笑感覺上只是想讓觀眾看見演員,而不是他這個舞蹈在做什麼,他的舞蹈是個什麼樣的舞蹈。但我不知道,其實我差點兒永遠失去了體會他們的機會。儘管那些畫面在我心裡過濾了無數遍,因為中間缺少環節去過渡和聯結,畫面之間思維混亂、溝壑橫亙,貫連不到一起。後來我想,如果當初我能從容地站在宣傳隊的教室裡面,沒準兒以後就能連綴自己的想像。那時候雖然風沙侵蝕,但心裡透澈,渴望被陽光浸融。但是陽光沒有照到我。

我不知道那年在西藏跳舞,對我今天去跳現代舞有沒有幫助,那是我第一次跳舞。大廳裡響動著一支迪斯科舞曲,我肆無忌憚地跳,瘋了一般,跳得全場都退下去,靜靜地看著我,然後掌聲突起。在那之前,我和朋友坐在一個地方,聽他們說話、唱歌。有蒙古血統的裕固族詩人賽爾丁諾夫吟唱了一首流傳在西北地區的蒙古民歌,我聽了,有點想哭,但又不是完全能夠哭出來,心裡的東西很簡單、透明,源遠流長,發不出哭那樣的聲音,我感到美好,就走進去跳了,跳得特別忘我,不小心摔倒了。摔倒了也是我的節奏和動作,我沒有停下,身體在本能的自救運動中重新站立起來,接著跳。那個晚上,在整個跳動過程裡有一種和緩而富彈力的韌性,連接著我的自由。這是沒有規範過的伸展,我的全部力氣一點一點地貫注到裡面,三十多年的力氣,幾個年代的蒼茫律動,從出生時的單聲吟誦,哭嚎,成長中心裡心外的的倒行逆施、驚恐難耐,到今天,悲苦無形地深藏在土地裡,人在上面無日無夜地勞動……此時此刻,我在有我和無我之間,沒有美醜,沒有自信與否,只有投入的美麗。我一直跳,在一個時間突然停下來,因為我的心臟都快找不著了。

我對文慧說,原來我想,如果自己生一個女孩,不會讓我的女兒學舞蹈,但是現在不這麼想,真能生一個女兒的話,一定先經過舞蹈訓練。舞蹈也好,音樂也好,所有的藝術,都是在心裡完成一種過程。

但是,我還不能用語言說清楚現代舞。所以每一次排練,我都拿一個採訪機,它幫助我把更多的關於現代舞的內容、物質,以及文慧的現代舞不同於別人的地方記錄下來,幫助我把每一天的感受,每一種練習,甚至是那些過程裡的一個靈動,聚攏起來。希望有一天,我能比較準確地理解現代舞,可我不知道那是哪一天,那一天何時才能出現。

我想在未來幹的事情,一是當編輯,一是寫作,一是拍紀錄片,再有就是做現代舞。一輩子可能就做這幾件事。

這幾件事,是我熱愛的。但跳舞,確實是因為我悲傷。

馮秋子(1960—),原名馮德華,內蒙古人,1983年大學畢業,先後當過教師、出版社編輯、報社報者。出版有散文集《太陽升起來》《寸斷柔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