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才女書:百年百人百篇女性散文經典 > 看到你,知道什麼叫美麗 >

看到你,知道什麼叫美麗

陳祖芬

傍晚,十六位成人駕著瑞雪,來到建國門的一家咖啡廳。季羨林先生的秘書李玉潔說,她兩次「使壞」讓季先生別來:天這麼冷,路這麼遠!季先生說:這是朋友聚會,又不是開會不是應酬,不累。下雪後,她又說雪天路滑是不是別去了?季先生說做人怎麼可以這樣?說好去一定要去的。

我感到了雪一樣的溫厚,雪一樣的冰清玉潔。夢溪說今天有幾位的名字與雪有關係:玉潔先生,董秀玉,王蒙夫人瑞芳。李澤厚說,其實誰的名字都可以和雪有點關係,雪化了有溪,就是夢溪。我說那雪化了也有澤,就是澤厚。

季先生一見我就說:你最近的文字少了。如今的中國文化第一人,自然是季先生。年僅九十歲的季先生那麼正確無誤地知道我最近的文章少了,而他至今每天工作六小時!季先生一句話,叫我像一個逃學的小學生那樣不安。我是病了三四個月,但在季先生面前,我真不好意思言病。

龔育之是從住院部「逃將」出來的,從病房驅車直奔這個咖啡廳。既然出來,就不想再回病房,待下周去補辦個出院手續就是。朋友們問他病情,他愉快地說著小中風。那口氣,好像在說小松樹、小蜜蜂、小兒童。小的是可愛的,即使中風,加上一個「小」字,也顯得那麼可愛。當然,這份可愛來自老龔的心態。

咖啡廳為我們搭起了一張巨大的西餐桌,中間兩大盆鮮花,十六人坐得寬鬆而美麗。沈昌文講起一件美麗的趣事。有一次他複印了文章Fax給某人,他十歲的孫子笑他:你不會掃瞄了E-mail過去?社會走進現代,終於再也不光是小孩學大人,而是大人也要向小孩學習。

李澤厚和龔育之正在笑談「孫子療法」。他們說祖父母圍著孫子忙,就什麼病也沒有。我說我還以為是「孫子兵法」的延伸呢。大家說「孫子療法」也是一種中國文化。

席間的哲學家、思想家多,就講起了胡繩,讓人感慨系之。這又是哪一種中國文化呢?

桌子那頭有人問及王蒙他五年前的一篇小說,寫一個中國人得了文學大獎,拿到二百五十萬獎金,然後引出很多紛爭。沒有人不知道王蒙聰明,但我知道王蒙天真。天真的人悟性好,就悟到了五年後的故事。

我左側的嚴家炎總是很少說話,總想為別人服務。他忙著為這個那個照相,可惜照相機不聽使喚了,不能照了,連照相機也欺負老實人!

我已經兩次捅夢溪:可以開始了嗎?夢溪說:再讓大家好好吃會兒菜。終於夢溪掏出一疊紅箋,說這十六個箋裡都有祖芬寫的一句話,都標著號碼,都有禮物袋。現在大家抽箋,請季先生先抽。

季先生抽的是一號箋,打開念:「看到你,知道什麼是美麗。」

大家笑著為九十高齡的季先生鼓掌,有人說季先生是二十一世紀中國最美的男人,有人說季先生的文章最美,我說季先生從文到人都是最美的。季先生永遠不變地穿早就過時了的藍布中山裝,但是藍布中山裝穿在季先生身上就永不過時,季先生在那兒一坐,就覺得生命是這樣美麗!

季先生是這個新年嘉會的第一人,正好抽到的是一號,拔了頭籌。

接下來王蒙念他抽到的箋:「成功的男人,背後有偉大的女人。」大家為王蒙身邊的瑞芳鼓掌。王蒙「發配」新疆那些年,有瑞芳這位偉大女性扶持丈夫,養育三個兒女,接下來瑞芳念箋:「你坐上了愛情幸運號。」當然,瑞芳是幸運的。王蒙如何地是大而又大的作家,他的寫作間卻是小而又小,一圈書櫃中間,塞著兩台電腦和一個王蒙。王蒙一點不講究:「我就是打工的。」

我想,在非常中國有一個非常人物,他有非常愛情,他非常可樂。

順序念箋,下一位是湯一介。他念:「仁者壽。」哦,大家歡呼鼓掌。這個箋給湯先生再合適不過。湯先生善良仁厚,去年夢溪大病住院,湯先生和樂黛雲兩次來電,兩人一起在電話中問這問那,還要來我家幫我幹活。可他們是多大的年齡呵!他們是我尊敬我熱愛的年長朋友呵!他們住在北京西頭我住在北京東頭呵!而且那時正是冰天又雪地呵!

樂黛雲念箋:「你右手第六人,怎樣的機緣你們認識的?」樂黛雲連連說:「我就想抽到這個箋!」原來她右手第六人是夢溪。她說:「我們和夢溪的友誼從七十年代就開始了。有一天晚上,我和湯一介在頤和園散步,夢溪當時參加為周揚起草一個文件,也在湖邊走動。這麼些年,不管我們的處境怎樣,夢溪都是一如既往,這樣的朋友可交!」

樂黛雲生性開朗豁達,激情洋溢,又天真可掬。她快人快語的一番話,說得我真感動。朋友們一起為真誠恆久的情誼鼓掌。

嚴家炎夫人盧曉蓉念箋:「請對你的另一半說句話。」她立即說:希望他不要把學術的嚴謹帶到生活中來。大家擊掌為曉蓉叫好。北京大學前中文系主任嚴家炎,是幾千年中國文化釀製出來的正果。曉蓉透露,他每天早餐,只是下點掛面——注意「只是」這個詞,就是說,連鹽都不放的。曉蓉本是名門之後,民生公司創辦人盧作孚的孫女,至今在港經營船運。居然就被嚴先生同化了,早上也只是下掛面,不放鹽。

嚴家炎對人極其隨和,又極其執拗地恪守著他的寬以待人、嚴以律己的準則。律己過嚴,嚴加嚴。不過,一份好品行固守不變,又自有一種動人的魅力。

嚴家炎和曉蓉的故事,引出了沈昌文的自嘲。他說董秀玉是出版界的英雄,當年追董小姐的人很多。「文革」時年輕漂亮的董小姐也被隔離了三個月,那三個月,大家都不敢和她說話,他也不敢和她說話了。只有一個人一直去看她關心她,那個人,就是現在董秀玉的丈夫。

大家說太遺憾了,如果老沈當時也天天去就好了。

沈昌文的自貶自嘲烘托了一個真愛的故事。中國的知識分子和國家共命運。國運盛,士運興。夢溪念他抽的箋:「國家形勢好,不用你關心。」大家大笑,繼而默然。我暗自吃驚怎麼就讓夢溪抽到了這箋?他這人坐在出租車裡也總不安生,總在著急這座那座樓刷的顏色對不對,立交橋欄杆的顏色好不好。本來和他上街想放鬆想休息,看他急得直嚷嚷,實在覺得他太過操心。當然,在座的志士仁人,又有哪一個不為國事操心的?中國牌知識分子。

最後輪到我念箋了:「這也好,那也好,因為你是青春寶。」在一片笑聲中,我笑個高興。寫這箋時,我想到王蒙,想到季先生,沒想到我被青春寶「套牢」。

李澤厚的箋是「青春,從二十一世紀開始」。澤厚雖七十來歲,人也青春,心也青春。按他那箋的號碼拿到的禮品袋裡,有一個撥浪鼓和一個美麗洋娃娃。他真是抱著美人歸!他舉起娃娃大笑:正合孤意。

季先生那1號袋裡,有三件玩具,一個是玩具搖獎器,一按鈕,一堆綵球蹦跳起來。這一桌七十來歲的成人兒童哦哦叫著笑著,哪見過這玩意兒呀?每個人都從自己的禮品袋裡找出一件一搖就響的玩具,十六人一起搖將起來,搖出滿世界的笑聲。

第二天,元月七日,我打開《北京晚報》。頭版上有個醒目的標題《好日子趕上好天氣》:「本報訊昨天是元月六日星期六陰曆十二月十二日,講究『六六大順』的人們都把喜事安排在這一天。」

陳祖芬(1943—),上海人,上海戲劇學院文學系畢業,北京市文聯、作協副主席,中國作家協會主席團委員。著有報告文學集《陳祖芬報告文學選》《陳祖芬報告文學二集》《祖國高於一切》《青春的證明》《挑戰與機會》《中國牌知識分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