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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鷺洲釣魚

趙清閣

年年炎夏,對於我都是一種酷刑。尤其在南京,熱得像置身火窖!

逃避吧,如廬山那種天堂,我沒有資格去,只可望「山」興歎,讚羨富人們的幸福。

但終於我發現了白鷺洲,我簡直覺得它是世外桃源。是平民避暑的勝地!

白鷺洲位於南京西南隅,是一個不被人注意的名勝古跡;李白有詩:「朝別朱雀門,暮宿白鷺洲」,不知是不是指的這個白鷺洲?它園子很小,風景平平,舉目只見綠樹成陰,月季紅遍,青草如茵。通過曲折的羊腸卵石小徑,有珠柱亭台一座,亭前環繞一條清溪,渡小橋,有茶樓大廳;扶欄佇立,可以觀賞遠處的紫金山,高處的雲天,近處的流水,水中有很多魚。這裡是養性的好地方,我常常在這裡垂釣,然而執竿許久,還釣不上一條魚。起初我不大耐煩,後來漸漸按捺下了急躁的心情;於是魚上鉤了,目的達到了,接連一次、兩次、三次……繼續不斷地釣到了魚;儘管魚小,收穫的喜悅是大的!

有時我也在亭子裡飲茶,吃點這裡有名的涼拌乾絲,乾絲切得真如髮絲,美味爽口極了。這裡環境幽靜,又是個構思寫文章的好地方:還可以撩起你的回憶,使你盡情地沉思那些堆砌在腦海裡的往事;不管它是痛苦還是快慰,也像釣魚一樣,總能夠從回憶中得到點什麼,即使是涓滴有益的啟迪。

就這樣,在白鷺洲我忘記了熬煎的暑熱!

昨天傍晚,雨後夕陽快要西下了,家裡悶熱得透不過氣來。窗外房東太太和娘姨吵架,加上孩子們的喧嘩,簡直使我頭痛欲裂!無可奈何,只好挾著稿紙逃難去。

白鷺洲彷彿是慈母的懷抱!

園子裡靜得連樹葉都打瞌睡了,只有斷續輕微的蟬鳴。偶而聽見枝頭上的鳥唱,也是低沉的。寥寥幾個遊客在大廳裡默默品茗。我照例獨坐亭子裡的石凳上,吃了一碗乾絲,一隻小燒餅,呷著清香碧綠的龍井茶,然後伏到石桌上寫文章。

忽然一聲長吁,劃破了寂寞,是窒悶了很長時間的氣管發出的歎息。我警覺地巡視這歎息的來源,原來就在我的背後坐著一個人,他斜倚著亭子,眼光呆滯地盯住前方,像一個出神的詩人。他根本沒看見我或者不願看見我。假如是夜間,我會把他疑為鬼魂的出現。真的,他瘦得皮包骨頭,臉上一點血色沒有;穿了一身黑布短褲褂,兩隻乾枯的赤腳擱在亭沿上一動不動;直愣愣地鎖緊雙眉,仰視著茫茫雲天!「他在想什麼呢?」我問自己,一面凝眸他,希望能從他的臉上找出答案,我好奇地決定窺探一下他內心的秘密。我放下筆站起來,緩步走近他,輕輕咳嗽著。我想他如果回頭,我就招呼。可他的靈魂似乎離開了軀殼,失去知覺般毫無反應。我只好又走回座位坐下。

我思索了一會兒,這時發現那人的嘴唇在哆嗦,靈機一動,我便故意丟掉一隻燒餅到亭沿上。成功了,他猝然俯首看了我扔下的燒餅。

「燒餅!」那人吃力地喊出這兩個字,臉色有些難看。

「要吃嗎?朋友,我這裡還有。」我問著,又去拿了一隻燒餅送過去。

那人搖了搖頭不接,也不看我,身子依舊不動彈。過了一會兒,他喃喃自語道:

「我的兒子比飢餓要緊!」

他的兒子怎樣了呢?病了?死了?……我沒有勇氣再問下去。我已經明白,在他的心裡有著不平凡的悲哀;我也看出了,他是屬於貧困階層的人,他準是遭受到飢餓,和比飢餓更嚴酷的災難!而我,卻無能為力幫助他。

亭內又恢復了令人窒息的沉悶。我正難受得慌,藝姊突然領著她的母親和兩個妹妹姍姍而來,於是空氣活躍了,兩個小孩蹦蹦跳跳像一對螳螂。這時那人也不再能鎮靜了,他望著一對螳螂幾乎抑制不住感情的激動,額上顯出痛苦的痙攣;隨後他蒙住臉跑出亭外,跑到假山頂上;慢慢坐下去,還是剛才那個姿態,那副神情,那種極度憂鬱的眼光,迷惘地仰望著雲天!

「一個好消息,你猜猜看!」藝姊興奮地大聲嚷嚷,她沒有理會我在注意那人。

「怎麼,猜不出嗎?告訴你,你要向我祝賀,從今以後我成自由人了;我將獨立地生活,因為我和惡魔離異了!」藝姊說著笑著,簡直有點發狂的樣子。

啊,這確是一個好消息,一件值得快活的大喜事;兩年前,藝姊失足陷入了火坑,如今又勇敢地自救了出來!我也禁不住高興地大聲說道:

「恭喜恭喜,你終於解放了!環境是要自己去改造的,你勝利了!開始你的新生活吧!」

我的話也一半是對假山上的那人說,我覺得任何天大的困難,只要奮鬥,總會征服的。

夕陽完全沉沒了,晚霞映到水面上,如火如荼!

遊客們紛紛離去了,只有那假山上的人,還在凝望雲天!當我和藝姊走過溪邊的時候,我意味深長地說:

「今天我又釣到了魚!」

趙清閣(1914—1999),河南信陽人,曾任上海女子書店總編輯。1947年在上海戲劇專科學校任教,解放後任上海天馬電影製片廠編劇,上海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