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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完宗教書後,我知道了什麼

在你閱讀過那些世界各大宗教的基礎教義後,你會有些驚訝地發現,其中大多數是後人對原始教義的發揮。他們的說教和樹立的榜樣,形成了一種比他們自身更加重要的模式。聽到別人的恭維,多數人總會感到困窘。但奇怪的是,虔誠的信徒們在謙卑、諂媚地恭維上帝時,卻以為上帝會高興。我年輕的時候,受邀去鄉間和一位比我年長的朋友一起小住。作為一名教徒,他每天早上都要和家人聚在一起,為他們念祈禱文。然而,《祈禱書》裡的那些讚美上帝的段落全都被他用鉛筆畫掉了。他說,當面討好別人是最惡俗的事。他是個紳士,相信上帝不會那樣沒有紳士風度。那時候我覺得他很古怪,現在我才發現他是多麼有見地。

人是有感情的、脆弱的、愚昧的、可憐的,讓他承受像上帝的憤怒這樣的大事似乎不太合適。寬恕他人的罪過並不是件難事,只要你站在他人的立場想一想,便不難找到他做下不該做的事的原因,也便能找到替他辯解的理由。一個人受到傷害,憤怒的本能自然會驅使他採取報復行動,事關自身時,往往難以保持超然態度。但只需稍加思考,他便能從局外反觀自己的處境。這樣一來,寬恕他人對自己的傷害也就比較容易了,甚至比寬恕他人對他人的傷害更加容易。最困難的是寬恕受到他傷害的人,那的確需要有超常的反省能力。

當然,每個藝術家都希望獲得人們的信任,但對於拒絕接受他的人,他也不會感到憤怒。上帝卻不是這般通情達理,他對人類信仰的渴求,其迫切程度讓你覺得他似乎需要用你的信仰來證明他的存在。對信仰他的人,他許諾會給予恩惠,對不信仰他的人,他會威脅並施以可怕的懲罰。至於我,我無法信仰一個因為我拒絕信仰他就要發火的上帝,我無法信仰一個還沒有我寬宏大量的上帝,我無法信仰一個既不懂人之常情,又缺乏幽默感的上帝。對這件事,普羅塔克早就說清楚了。“我寧願有人說,”他寫道,“普羅塔克從來就不存在,也不願有人說,普羅塔克是個動輒發火、反覆無常、為一點小事就要惱怒、為一句閒話也要報復的人。”

儘管人們把自己都不願承受的各種缺點都加諸在了上帝身上,但這並不能證明上帝就是不存在的。它只是證明,人們信仰的各種宗教不過是在一片密林中開闢出來的一條條死路,永遠無法通往那神奇、奧秘的中心。關於上帝的存在,人們提出了種種證明理由,請你耐心地聽我簡單談一談。第一種理由是認為對完美事物的觀念人皆有之;既然完美存在,那麼完美的事物也一定存在。第二種理由是堅持萬事皆有起源;既然宇宙存在,則必有起源,它的起源就是造物主。第三種理由是依據自然模式提出的,康德讚譽它有最清楚、最古老、最符合人類的理性。休謨在其對話錄裡通過其中的一個人物表述出這一理由——“大自然有其秩序和安排,終極的原因神奇地產生作用,每一器官和每一部分有其明顯的目的和用途。這一切都清楚地表明,存在著一個有智慧的原因,或者說一個偉大的作者。”但康德認為,休謨的說法並沒有特別支持第三種理由,對前面兩種理由也是適用的,於是他提出了自己的說法。簡單地說,他認為如果不存在上帝,人的責任感就會失去根據,而成為一種虛幻之物,責任感是實現自由、真實的自我的必要前提,所以從道德層面上說,我們必須信仰上帝。一般認為,康德的這種說法並非出於他縝密的思考,而更多是出於他和善的性格。雖然這種說法現在已經不時興了,只在當作“聖賢有同見”的佐證時才為人所知,我倒覺得它比其他幾種理由更具說服力。它表明,從原始時代起,人類就有某種對上帝的信仰,這是一種與人類一起發展的信仰,一種為最傑出的智者、希臘哲學家、東方聖人和經院派哲學大師所接受的信仰,很難想像它是毫無根據的。在許多人眼中,信仰是人的一種本能,但問題是,這種本能存在的前提條件是它的存在可能性得到滿足。經驗表明,一種信仰不論流行多久,都無法保證它一定是真理。因此,上述理由沒有一種是充分有效的。當然,我們也不能因為無法證明上帝的存在,就否認其存在。人們始終有孤獨感和畏懼感,始終希望自己能和宇宙萬物保持和諧,這些相比於自然崇拜、巫術崇拜、祖先崇拜,或者道德,更像是宗教的根源。雖然沒有理由相信,你希望有的東西就一定存在,但是也不能確定,你無法證明的東西就一定不能相信。只因為缺少證據,你就不去相信自己所相信的東西嗎?這顯然是不合理的。我覺得,如果你是出於本性,希望在艱難的生活中獲得安慰,獲得一種能支撐你和鼓勵你的愛,那麼你就不會追究它的證據,也不需要這樣的證據,相信你的直覺就夠了。

神秘主義依靠內在的信念,並不需要證明。從那些教義中,它獲取自己所需的東西,卻並不完全依靠它們。它是個人的,滿足的也只是個人欲求。神秘主義認為,我們生活的世界是整個神性宇宙的一部分,並由此獲得其自身的意義;同時還認為,存在一個上帝,他是來支持和安慰我們的。神秘論者頻繁地說到自己的神秘體驗,而且那些描述十分相似,使得我很難否認其真實性。事實上,我也有過一次類似的體驗,只有以神秘論者描述靈魂出竅時的那種語言才能描述它的神秘性。那時候,我坐在開羅近郊的一座清真寺裡,廟宇很荒蕪,我忽然感到自己如醉如癡,如同伊納提烏斯·羅耀拉坐在曼雷薩河邊上所發生的情形。一種宇宙的神力將我壓倒,我與宇宙融為了一體。上帝就在我面前,我感覺到了他。神秘論者十分重視這種相當普遍的感覺,在他們看來,這種感覺會對人產生明顯的影響,從它的結果中可得到上帝的印證。可我認為,引起這種感覺的原因是多種多樣的,不止宗教這一種。藝術家也可能有這種感覺,這一點聖徒們自己也很樂於承認。此外,如我們所知,愛情也能產生類似的狀態。在表達那種極樂心境時,神秘論者喜歡使用情人的言辭。還有一種心理學家至今未做出解釋的情況(也許它更加神秘一些),有時候你會強烈地感覺眼前的情景好像在過去什麼時候經歷過。對神秘論者而言,靈魂出竅般的欣喜雖然相當真實,但它的意義只限於自身。神秘論者和懷疑論者一致認為,不管我們憑智力怎樣探索,始終存在一個更大的神秘謎團。

出於對宏偉宇宙的敬畏,同時不滿於聖徒和哲學家的觀點,我有時會將這個謎團追溯到穆罕默德、基督、釋迦牟尼、希臘神靈、耶和華和太陽神之前,直到奧義書裡的婆羅門。婆羅門的那種精神(如果它可以稱為精神的話)自我生成又超然於所有的存在物,它是一切有生之物的唯一源泉,一切存在物都存在於它之中。不管怎麼說,至少我的想像力在婆羅門的宏偉壯觀中得到了滿足。只是多年來,我持續與文字打交道,這讓我不得不對它們有所懷疑。就算是剛剛寫下的那些文字,我也總覺得它們的意思是含糊不清的。對宗教而言,存在某種客觀真理,它是一切事物之上唯一有用的事物;唯一有用的上帝,就是一個至上的、人性的、仁慈的上帝,他的存在如同“二加二等於四”一樣毋庸置疑。然而,我仍不能徹底領悟這種神秘。作為一個不可知論者,我得出的實用性結論是:你只管做人,只當上帝並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