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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漫步遐想錄漫步之一

我在世間就這樣孑然一身了,既無兄弟,又無鄰人,既無朋友,也無可去的社交圈子。最願跟人交往,最有愛人之心的人竟在人們的一致同意下遭到排擠。他們以無所不用其極的仇恨去探索怎樣才能最殘酷地折磨我這顆多愁善感的心,因此把我跟他們之間的一切聯繫都粗暴地斬斷了。儘管如此,我原本還是會愛他們的,我覺得,只要他們還是一個人,他們是不會拒絕我對他們的感情的。然而他們終於在我心目中成了陌生人,成了從未相識的人,成了無足輕重的人,因為這是他們自己的本願。而我脫離了他們,脫離了一切,我自己又成了怎樣一個人了呢?這就有待於我去探索了。不幸,要進行這樣的探索,我就不能不對我的處境先作一番回顧:我必須通過這番思索,才能從他們轉為談我自己。十五六年以來,我一直處在這樣一種奇怪的景況中,依然覺得這彷彿是春夢一場。我總想像我是受著消化不良的折磨,老是在做著噩夢,總想像我就要擺脫一切痛苦,醒來時可以跟我的朋友們重新歡聚一堂。是的,毫無疑問,我一定是在不知不覺之中,從清醒轉入沉睡,或者,說得更確切些,從生轉入死。我也不知怎樣被排除於事物的正常秩序之外,眼看自己被投入無法理解的混沌之中,現在還是什麼也看不清。我越是對我當前的處境進行思考,越是不明白我現在置身何處。

漫步之一唉!我當時怎能預見到等待著我的命運是什麼?我今天還受著它的擺佈,又怎能去理解它?我怎能以我的常識來設想,我過去是這樣一個人,現在還是這樣一個人,怎麼會被別人看作是,被毫無疑問地肯定是一個沒有心腸的人,一個下毒害人的人,一個殺人的兇犯;怎麼會成為全人類為之毛骨悚然的恐怖人物,成為無恥之徒手中的工具;怎麼會成為遭到人人唾面的人;怎麼會成為整整一代人樂於活埋的人?當這奇怪的變遷產生時,我萬萬沒有料及,不免深為震驚。激動與憤怒使我陷於譫妄狀態中達十年之久,隨後才慢慢平靜下來;在這期間,我一錯再錯,一誤再誤,做了一件又一件的傻事,以我的魯莽行為為操縱我命運的人提供了一件又一件的武器,他們巧妙地加以利用,使我的命運陷於萬劫不復的境地。

我曾長期拚命掙扎,但是無濟於事。我這個人既無智謀,又乏心計,既無城府,又欠謹慎,坦白直爽,焦躁易怒,掙扎的結果是越陷越深,不斷地向我的敵人提供可乘之機,而他們是絕不會不利用的。我終於感到我的一切努力全歸無效,徒然自苦而一無所得,於是決心採取唯一可取的辦法,那就是一切聽天由命,不再跟這必然對抗。通過這種順從,我得到了內心的寧靜,而這是長期既痛苦又無效的抗拒所無法提供的,這樣,我的一切苦難也就得到了補償。

我之所以得到這種內心的寧靜,還有另外一個原因。迫害我的人在無所不用其極仇恨我時,卻被敵意蒙住了眼睛,忘了使用一計;他們把他們的全部招數一下子全都使了出來,而不是隨時準備給我新的打擊,使我永遠處於層出不窮的痛苦之中。如果他們的計謀更深,隨時讓我還存一線希望,那麼,他們就會使我依然處在他們的掌握之中。他們還可用他們的圈套,使我成為任憑他們擺佈的玩物,使我的希望落空而受新的折磨,新的痛苦。然而他們卻是把他們的全部能耐一下子都施展出來;他們既然對我不留餘地,也就使自己黔驢技窮。他們對我的誹謗、貶低、嘲弄、污辱早已無以復加,當然不會有所緩和,但也無法再有所增強,我也無法從中脫逃。他們已如此急於把我推到苦難的頂峰,以致全部人間的力量,再加上地獄中的一切詭計,也不能再使之有所增長。肉體的痛苦不但不能增加我的苦楚,反而使我忘掉精神上所受的折磨。它在使我高聲叫喊時,也許可以使我免於呻吟,而我肉體的痛苦也許可以暫時平息我心靈的創傷。

既然他們已經無所不用其極,我為什麼還要怕他們呢?他們既然已不能使我的處境更糟,也就不能再使我產生什麼恐慌。他們已使我從此免於不安和恐懼,這對我倒是一個寬慰。現實的痛苦對我起不了多大作用;我很容易頂住身受的痛苦,而對擔心會降到頭上的痛苦就不然了。我那驚人的想像力把這樣的痛苦交織起來,反覆端詳,推而廣之,擴而大之。期待痛苦比身受痛苦給我的折磨更勝過百倍;對我來說,威脅比打擊更加可怕。這樣的痛苦一旦來到,那麼事實就把這痛苦原來孕育著的想像的成分除去了,從而暴露出它本身究竟有多大份量。這時,我就覺得它比我原來設想的要輕得多,甚至就在忍受時,也覺得舒了一口氣。在這樣一種情況下,我得以免於任何新的擔心,免於在心懷希望時感到不安,單憑習慣的力量就足以使我一天比一天地更能忍受這不能變得更壞的處境,而當我的感情隨著時日的遷移而逐漸遲鈍時,他們也就無法再把它煽動起來。這就是迫害我的人在把他們的全部解數心懷敵意地一次施展出來時給我帶來的好處。他們對我已經無所施其伎,使我從此就可以對他們毫不在乎了。

不到兩個月以前,我的心恢復了徹底的平靜。很久以來我就什麼也不再害怕了;然而我還存著希望,而這份希望時隱時現,成為一種誘餌,我思慮萬千,因為這一希望在不斷地激動我的心。一件始料所不及的慘事指本書《漫步之二》中所說的那次事故。在那次事故後,盧梭看到了人們在他身後會怎樣對待他。終於抹去了我心頭這一線微弱的希望之光,使我看到我那今生無法逆轉的命運,從而反得以重獲安寧。

當我一旦看出這陰謀的全部規模時,我就永遠放棄了在我生前重新把公眾爭取到我這一邊來的念頭;這種恢復,由於不再可能是有來有往的行動,甚至也不會對我有多大用處。人們即使想回到我身邊來也是枉然,他們再也找不到我了。由於他們曾如此鄙視我,所以跟他們的交往也會是索然乏味,甚至成為一種負擔,而我生活在孤寂之中要比生活在他們之中幸福百倍。他們已把社交生活的樂趣從我心中連根拔除了。在我這樣的年齡,這樣的樂趣再也不可能在我的心中萌發;為時已經太晚了。從此以後,不管他們對我行好還是使壞,我對他們的所作所為都已感到毫無所謂,也不管我的同代人做些什麼,他們對我也永遠是無足輕重的了。

但我還是寄希望於未來,希望較優秀的一代在更好地考察這一代對我的評斷、更好地考察這一代對我的所作所為時,將不難看清我的本來面目。正是這一希望促使我寫出了我的《對話錄》,啟發我作出萬千愚蠢的嘗試來使這部《對話錄》能傳諸後世指一七七六年二月二十四日企圖將這部作品的手稿藏進巴黎聖母院的主祭壇中,以及又將此書內容摘要抄寫多份,在街上散發。請參看《譯者前言》。。這個希望雖然渺茫,卻曾使我心潮澎湃,就跟我當年還在當代尋找一顆正直的心的時候那樣,而儘管我把我的希望寄托於遙遠的將來,它卻照樣使我成為今天大家取笑的對象。我在《對話錄》中說出了我的期待據以建立的基礎。我那時錯了。我幸而及時感到了這一點,還能在我最後時刻到來之前得到一個充分安定、絕對寧靜的階段。這一階段開始於我現在所談的時期,而我有理由相信,它是不會再中斷的了。

我原來指望,遲早總有那麼一天,哪怕是在另一個時代,公眾將會回心轉意,但幾乎每天都有新的想法證實我是錯了;因為在對待我的問題上,公眾是接受一些嚮導的指揮的,而在對我表示強烈反感的團體當中,這些嚮導在不斷更新。個人會死去,這些團體是不會死去的。同樣的激烈情緒會在那裡長期存在下去,而他們那種既強烈、又跟煽動它的魔鬼同樣長生不死的仇恨,總是同樣富於生命的活力。當我的那些敵人都死了時,醫生和奧拉托利會奧拉托利會是十七世紀初在巴黎成立的天主教修會。會員總還會有活著的;而即使當迫害我的人僅僅只有這兩個團體時,我相信他們也不會讓我身後的聲名無損,就跟他們在我生前不讓我個人得到安寧一樣。也許,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確實曾經冒犯過的醫生們可能平靜下來,而我過去愛過、尊敬過、充分信任過而從未冒犯過的奧拉托利會會員,這些教會人士和半是僧侶的人卻始終不會對我留情;我的罪過雖然是他們的不公正造成的,他們卻出於自己的面子而絕不會對我寬恕;他們要竭力維持並不斷煽動公眾對我的敵意,所以公眾跟他們一樣,也是不會平靜下來的。

對我來說,這世上的一切都已經結束。人們對我已經再也行不了什麼好,使不了什麼壞了。我在這世上也既無可期待,也無所畏懼。我這個可憐的凡夫俗子命途多舛,就這樣安安靜靜地待在深淵底裡。然而我卻跟上帝一樣泰然自若。

一切身外之物從此就與我毫不相干。在這人間,我也就不復再有鄰人、同類和朋友。在這塊大地上,我就像是從另外一個星球掉下來的一樣。我要是在周圍碰見什麼的話,那無非是些刺痛我心、撕裂我心的東西,而當我環顧四周時,總不免看到一些使我為之震怒的應該予以蔑視的東西,一些叫人心酸的痛苦的事。所有那些我會痛苦地但又徒勞無益地去過問的令人傷心的事,我都要從心底抹去。既然我現在心中只有寬慰、希望和安寧,在有生之年又是孑然一身,我就只應也只願過問我自己。正是在這樣的心情下,我繼續進行我過去稱之為「懺悔」的嚴格而坦率的自我審查。我將把我的餘生用來研究我自己,預先準備好我不久就將提出的那份匯報。我要投身於和我的心靈親切交談這樣一樁甜蜜的事裡去,因為我的心靈是別人無法奪走的唯一的東西。在通過對我的內心素質進行思考時,如果我能把它理得更有頭緒,並能糾正我心裡還存留的缺點,那麼我的沉思也就不至於完全無用,儘管我在這世上已一無是處,但我的有生之年還不至於完全虛度。我每天在散步時常作一些令人神往的沉思默想,遺憾的是已經不復記憶了。我將把那些還能想得起的筆之於書,今後每次重讀還能得到一點新的享受。我要把我的苦難、我的迫害者、我蒙受的恥辱統統忘卻,只去想我的心靈理應得到的褒獎。

這些篇章實在只是我的遐想的一種沒有定形的記錄。這裡談的很多是我自己,因為一個孤獨的人在沉思時,必然想自己想得多些。不過,凡是在散步時在我腦中閃過的奇怪的念頭也都會有它們的地位。我是怎麼想的就怎麼說,其間沒有多少聯繫,就跟一個人前一天所想的跟第二天所想的通常沒有多少聯繫一樣。但是,通過在我所處的奇特的處境中每天在我頭腦中出現的感情和思想,總有助於對我的天性和我的氣質產生新的認識。這些篇章因此可以看成是《懺悔錄》的一個附錄;但我不再給它這個名稱,因為我感到再也沒有什麼能和這一名稱相稱的事情可說了。我的心已在困厄的熔爐中得到淨化,現在再仔細探查它時,已很難找到還有什麼該受責備的傾向的殘餘了。一切人間的感情既然已從心中根除,我還有什麼要懺悔的呢?我既不再有什麼地方可以自誇,也不再有什麼地方應該自責;我在世人中間從此就等於零,而跟他們既不再有什麼真正的關係,也不再有什麼真正的相處,我也只能是等於零了。既然隨便想做什麼好事,結果總會變成壞事,想做什麼事情不是害人就是害己,我的唯一的職責就只能是閃避在一邊,我將盡我所能恪守這一職責。不過,我的身體雖然無所事事,我的心卻還活躍,還在產生思想和感情,而由於任何人間的世俗的利害都已在我心中泯滅,內心的精神生活似乎反而更加豐富。對我來說,我的軀殼已不過是個累贅、是種障礙,我將盡可能早日把它擺脫。

這樣奇特的處境自然值得研究和把它描寫出來,我的最後餘暇也將用之於這項研究。為了把它做好,理應進行得有條不紊;然而我已無力從事此類勞作,同時我的目的是在於把我心中的變化和這些變化的來龍去脈記載下來,這種做法甚至反而可能使我偏離我的目的。我將在自身進行一種在一定程度上和科學家為研究大氣逐日變化所做的觀察同樣的觀察。我將用氣壓計來測試我的心靈。這樣的測試如果進行得好,持之以恆,就會提供跟科學觀察同樣精確的成果。然而我並不想把我的工作做到這樣的水平。我將以把觀測結果記錄下來為滿足,並不打算從中找出什麼規律。我現在所做的是跟蒙田蒙田(1533—1592),法國文藝復興時期的思想家、散文家,著有《隨筆集》。他通過自己的思想和心理活動來分析人性,因而成為現代哲學、科學和文學的先驅。同樣的工作,但是目的完全相反:他的《隨筆集》完全是寫給別人看的,我的遐想純粹是寫給自己看的。如果當我年事更高,在臨近離世時還能如我所願繼續處在現在這樣的景況的話,那時我在重讀我的遐想時,就能重嘗我在撰寫時的甘美,使逝去的歲月得以重現,這也可說是使我的生命延長了一倍。我將得以無視眾人的阻撓,重嘗社會的魅力;我將在衰邁之年跟另一個時代裡的我生活在一起,猶如跟一個比我年輕的朋友生活在一起一樣。

我在寫《懺悔錄》和《對話錄》時經常焦慮操心,總想找到一個辦法來使它們不致落入我的迫害者的貪婪之手,使它們盡可能傳諸後世。在寫這部東西時,這樣的焦慮已不再折磨我了,因為我知道即使焦慮也是枉然;得到大家更好的理解這樣一個願望已在我的心中熄滅,留下的只是對我真實的作品以及能表明我清白的證件的命運徹底的不在乎,這些作品和證件本也可能早就永遠銷毀了。別人窺探我的行動也好,為我現在所寫的篇章感到不安也好,把它弄走也好,把它刪節也好,篡改也好,我都毫不在乎。我既不把我的篇章隱藏起來,也不出示於人。如果有人在我生前把它搶走,他們卻搶不走我在撰寫時的樂趣,搶不走我對其中內容的回憶,搶不走我獨自進行的沉思默想;正是這些沉思默想產生了我的遐想,而它們的源泉只能跟我的心靈一起枯竭。如果我從最初遭災時起,就懂得不去跟命運對抗,採取我現在採取的辦法,那麼人們的一切努力,他們的全部駭人聽聞的計謀對我也就產生不了任何效果,他們那無所不用其極的陰謀詭計也就擾亂不了我的安寧,正如他們今天雖已得逞,卻不能使我稍為所動一樣。讓他們盡情為我所蒙受的屈辱興高采烈吧,他們是絕不能阻止我為自己的清白無辜、為自己能排除他們的干擾安享餘年而歡欣鼓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