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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明代前期的門派體系與秘密宗教(1368年—1440年)

明太祖對武術世界的政策

1368年9月14日,高舉著「大明」旗幟的漢族軍隊在經過千里的遠征後攻入汗八里,元順帝和擴廓帖木兒在幾天前已經帶領殘餘的軍隊以及整個政府組織退回北方草原,一個半世紀以來蒙古人對中國的佔領宣告結束。這不僅意味著新生的明帝國獲得了「上天的眷顧」,也是自北宋時代以來漢族的民族主義運動勝利的頂點,傳統的中華帝國形態復歸了。儘管帝國的徹底統一和開疆拓土還有待時日,但明太祖朱元璋已經可以慶祝自己獲得了偉大的勝利。

在蒙古人退出中國本部之後,明教的殘餘機構成為太祖邁向統一道路上的主要障礙。明玉珍於1366年死後,他的兒子明升在四川繼任為有名無實的明教教主,並拒絕了太祖的招降。在華北地區平定後,1371年5月,太祖派遣傅友德從陝西直搗成都,與此同時,廖永忠從揚子江率艦隊進攻重慶。他們遭到最後一批虔誠明教徒的頑強抵抗,傷亡慘重。但最終明升和他被擊敗的教眾們向重慶江面的廖永忠艦隊投降。169

此次勝利後,廖永忠的過分得意讓他做出了太祖所未曾預見的舉動,他狂妄地宣佈明教已經終結,並吐露了十三年前朱元璋殺害張無忌的秘密。這個驚人的消息,儘管已失去了時效性,但仍然迅速傳播開來。在張無忌死去十三年後,已經沒有人敢於公開反對新皇帝的權威,但曾崇拜張無忌的將士們仍然對新皇曾經犯下的罪行感到不安。太祖當然矢口否認這一切,他處死了吐露機密的廖永忠,並安撫其他的將軍們,但他們之中的大多數人都在此後十多年中以各種罪名被殺害。四散人也遭到了清洗而紛紛離開南京,不知所蹤。據說說不得和尚曾經在皇宮牆外留下一首意味深長的諷刺詩:

這個世界廣闊無邊,充滿萬物,

你要收起來,放在一個袋子裡。

稍微放寬些,對你有什麼妨礙?

畢竟,最終一切都會煙消雲散。170

其中的多元主義的思想或許也是對明教自身殘酷的二元鬥爭哲學的反思。

不過,太祖對在鄱陽湖中拯救過他生命的周顛較有溫情,或者較為懼怕。他曾經派人在廬山附近尋找周顛,但沒有結果。在1393年他為周顛寫了一部傳記,稱讚周顛的神奇事跡,不過小心翼翼地抹去了明教的痕跡。不管怎麼說,周顛沒有再和他見面。

在對殘餘的親明教勢力進行殘酷清洗的同時,明政府也禁止明尊信仰本身。在太祖親自製定的《大明律》中規定:

凡師巫假降邪神,書符咒水,扶鸞禱聖,自號端公、太保、師婆名色,及妄稱彌勒佛、白蓮社、明尊教、白雲宗等會,一應左道亂正之術,或隱藏圖像,燒香集眾,夜聚曉散,佯修善事,煽惑人民,為首者,絞監候;為從者,各杖一百、流三千里。171

最後,明教這兩個字也被嚴禁提起。明帝國政權的起源成為了最高的機密,而朱元璋取得帝位,則被形容為是「天命所歸」的結果——一種傳統的儒家式表述。

然而,在太祖生前,明教的詛咒仍然長久影響著明帝國的中樞機構。從其統治中期開始,太祖開始進一步殺戮在明教時期曾是自己戰友的功臣。1380年丞相胡惟庸被處死,受牽連被殺的多達三萬人。1390年,最早追隨他的李善長被迫自殺,其全家也被殺戮;常遇春本人在1369年死去了,但在1393年他的妻弟藍玉將軍被殺,一萬五千人隨之遇害。徐達於1385年病故,但民間長期懷疑他是被太祖所賜的一隻鴨子毒死的。無疑這些功臣都深知這位開國之君在明教時代的真實地位和毒辣行徑,這一點令皇帝坐臥不安,只有盡可能多地殺戮才能確保秘密不會洩露。

明教並非太祖唯一的擔憂。在更廣闊的江湖網絡中,武當、少林、丐幫等各大集團仍然擁有廣大的勢力範圍和許多桀驁不馴的武術家。這些是對新生的明朝統治的嚴重威脅。但朱元璋全力鎮壓明教之餘,並不願意冒和諸大門派同時為敵的風險。即使在南京的深宮中,皇帝也無法保證自己能夠免於張三豐或少林武術僧侶的刺殺。因此在朱元璋時期,對於武術世界採取了寬容的態度。

但是,朱元璋也不敢冒險去對這些危險分子聽之任之。一方面,他在1382年創立了著名的「織錦衣服的衛隊(Guard of Brocade)」。這一組織是聽命於皇帝的宮廷秘密衛隊和偵查機構,由對外招募和內部訓練的幹練武術家組成,其地位和報酬遠遠超過一般的普通衛軍。較之金元時代偶爾組建的官方武術家團隊,這在制度上是一個重大的改進。這意味著帝國可以制度化地不斷從武術世界汲取資源,以保持勢力平衡。在明代的近三個世紀裡,這一機構一般而言很好地發揮了作用。

另一方面,皇帝試圖從根本上消減武術世界存在的基礎,因而採取了如下策略:自1370年開始,朱元璋派遣官吏到全國各地測量土地和清點人口,以前所未有的嚴密登記戶籍,禁止自由遷徙,並且將人民編成「裡甲」作為基層組織,其中的居民相互瞭解,向里長報告,以實現層層監督。以這種方式,社會流動性被最大限度地遏制了,「江河與湖泊」一度變成了乾涸的泥淖。

皇帝也對帝國的東南部課以重稅,以保證主要的財富流向政府和宮廷,這導致了當地繁榮的商業的凋敝。宋元時代滋生了明教和多個幫會的豐厚土壤變得貧瘠不堪。另一方面,朱元璋要求各寺院和神廟清點僧侶和修士,淘汰冗余,並且對一般居民投身宗教也加以限制。在此皇帝的用意相當明顯,在元代的六個主要門派中,至少四個都屬於佛教和道教。無法認為這些舉措能可以直接適用於武當和少林等大型門派(帝國對它們向來是睜一眼閉一眼的),但至少提供了一個可加以限制的框架。172

在朱元璋三十年的統治時期(1368年—1398年),由於上述政策影響,雖然農業生產獲得恢復,但工商業仍在凋敝中,社會流動受到有力的遏制,江湖與武術世界也陷入萎縮。對於朱元璋來說,一個淳樸簡單的農業國家或許是最理想狀態。但不久後,帝國對於其人民所施加的諸多硬性限制將會逐漸廢弛。明代中後期商業與貿易的繁榮將會帶來武術世界的又一次鼎盛。然而在此之前,處於過渡期的武術世界面臨著一場皇室之間的內部鬥爭。

明朝內戰與武當的鼎盛

朱元璋親自選定的繼承人是他已故的太子留下的嫡長子朱允炆(1377年—?),他在1398年即位時,還只是一個21歲的年輕人,稱為建文帝。朱元璋堅持長子繼承製度,沒有考慮傳位給其他的兒子。然而這也使得年輕的皇帝在接管帝國後不得不面對若干在元末和明朝初年久經戰場的叔父們及其子孫,他們在帝國的各個角落都有自己的獨立王國。其中最顯赫的是燕王朱棣,他的王府設於原來的汗八里,掌管對抗北方蒙古草原的軍事防線。

自即位開始,建文帝就著手廢除朱元璋留下來的一堆藩國。在幾個較弱的藩王被消滅後,1399年8月,深感受威脅的燕王朱棣不得不孤注一擲,發動軍事叛亂,其理由是皇帝被身邊的奸臣迷惑,有悖於太祖的祖制。富於軍事經驗以及掌握了被稱為「朵顏三衛」的精銳蒙古騎兵,令朱棣在和帝國的對抗中游刃有餘,在三年的戰爭中,逐漸將戰線向南方推移。

使得局勢更為糟糕的是,南京政府在戰爭的同時還在野心勃勃地推進其他的改革。1401年,建文帝下令限制佛教和道教寺廟所能擁有的免稅土地,並沒收多餘的田產。這對於各大宗教性門派是致命性的,大量的地產是維持其存在的經濟命脈。這一舉措是朱元璋時代限制武術世界政策的延續,但卻將廣大武術世界推向了自己的對立面。因此武術世界的佛教僧侶和道教修士站在其對立面為朱棣效勞也不足為奇了。173並且朱棣身邊有富於智計的僧人道衍(姚廣孝),此人元末時曾經在嵩山一帶遊學,和武術世界頗有交往。

道衍請來了一些神秘的道教人士,宣揚是「真武大帝」的使者,其中後來最著名的是來自武當山的道教修士虛玄子,他俗名孫碧雲,從名稱來看他是武當的第三代領導人谷虛子的同輩。為此朱棣的軍隊中也供奉了真武神像。174在1401年和1402年的多次戰役中,朱棣都曾遇險,特別是1402年5月的淝河戰役,朱棣的軍隊被平安將軍包圍,他的大將陳文在戰場上被斬殺,而朱棣本人的坐騎也被射死。只有在道教人士的保護下,朱棣本人才被救走而倖免於難。嗣後朱棣回憶說:「朕起義兵,靖內亂,神使輔相左右,風行霆擊,其跡甚著。」175這些被打扮為「神使」的神秘人物顯然是武當的武術家,對於武當來說,幫助朱棣擊敗朱元璋選定的繼承人既是對朱元璋溺殺張無忌的復仇,也是為了保護武當自身的經濟利益,並且可以在武當和未來的君主之間建立新的友好關係。

1402年7月,帝國的內戰以朱棣的軍隊攻入南京而告結束,南京皇宮在城破的混亂中被焚燬。建文帝失蹤,據說是化裝成僧人逃出了南京,同時消失的還有一大筆帝國內庫的財富。朱棣宣稱建文帝已經被燒死,這勉強給了他在幾天後登基的理由。朱棣成為了新的皇帝,即明成祖(1402年—1424年在位),同時血腥鎮壓了建文帝的若干忠實臣僚。

或許出於對南京這一屬於太祖和建文帝的故都的恐懼,成祖將首都遷到了自己在汗八里的大本營,營建了新的皇宮,也就是今天北京的「紫色禁止之城」。篡位而缺乏合法性的陰影一直縈繞在成祖的心中,令他必須有所作為以證明自身的合法性。成祖的成就在很多方面勝過乃父:他五次深入蒙古高原北伐,擊潰了元朝的殘餘機構,並將明朝的勢力範圍擴展到滿洲地區;他吞併了越南,疏通了大運河,恢復了南北水陸交通,並編撰了人類迄今為止最大的百科全書。在成祖統治的二十多年歲月中,他一直致力於尋找自己的侄子建文帝和失蹤的財富,包括多次派遣太監鄭和去遠達非洲的海外尋覓,但卻一無所獲。

篡位這一明目張膽違背儒家教誨的罪惡仍然對成祖造成了巨大的心理壓力,他急於通過道教仙人的扶持來證明自己擁有真正的上天之命。從1405年開始,成祖顯示出對武當派有更多的瞭解。他開始急切地派人尋訪張三豐,並持有他謙恭的書信:

皇帝敬奉書真仙張三豐先生足下:朕久仰真仙,渴思親承儀範。嘗遣使致香奉書。遍詣名山虔請。真仙道德崇高,超乎萬有,神妙莫測。膚才質疏庸,然而至誠願見之心夙夜不忘。敬再遣使致香奉書虔請。拱俟雲車鳳駕,惠然降臨,以副朕拳拳之懷,敬奉書。176

出生於1247年的張三豐此時不太可能仍然在世,但武當方面已經把他塑造成了一個不死的象徵。在上個世紀的武當開拓者中,此時仍然活著的可能是其弟子張松溪,他本人也已年屆百歲。張松溪是明代武當武學最重要的傳承者,或許是虛玄子故弄玄虛,令成祖將二者混為一談。

雖然一直未能找到張三豐,但為了報償武當的援助,或許也是為了借助武當派的力量尋訪失蹤的建文帝,從1412年開始,朱棣下令修建了規模宏大的武當的道教神廟,其雄偉與富麗皆勝過十三世紀的重陽宮,可以與北京的宮廷媲美。他還為這些寺廟撰寫了熱情洋溢的碑文。這樣一來,在十五世紀初葉,武當一躍而為武術世界最為顯赫的門派,幾乎具有了半官方的性質。但這一鼎盛時期隨著1425年日月教的襲擊而驟然終結。

明教殘餘勢力與日月教的興起

雖然在1368年後,明教被帝國政府所殘酷碾壓而土崩瓦解,但其殘餘勢力仍在巨大壓力下堅持活動。因為朱元璋的背叛,導致張無忌的死,明教人士對帝國政府充滿憎恨。對虔誠的明教徒來說,僭稱「光明」名義的異教意味著比之前更不可接受的惡魔壓迫。武術世界的民族主義勢力或多或少因為漢族統治的恢復而感到滿意,但明教與帝國的矛盾卻越來越不可調和。

在1379年彭瑩玉的同族彭普賢和彭普貴在四川發動起義,1386年彭玉琳在江西進行了暴動。這些地帶是明教的舊基地,可想而知明教勢力仍然盤根錯節。177在朱元璋統治末期在陝西又發生了規模浩大的田九成起義。陝西的田九成自稱「明王」,以高福興,王金剛奴,何妙順和李普善為「四大法王」,起兵反抗明朝統治。這次起義被明朝軍隊鎮壓下去。但王金剛奴繼續活動,直到1409年被殺。

王金剛奴死後,明帝國的南部和西部暫告平定。但新的秘密宗教運動又在河北和山東地區醞釀產生。1418年,一個叫劉化的僧人自稱彌勒佛的化身,在河北中部傳教,吸引了許多崇拜者,他顯然也是彌勒宗的成員。同時在山東,一個叫唐賽兒的農村女子號稱發現了石盒中的一部奇特的武學典籍,獲得了高深的武術,因而自稱「佛陀的母親」。1420年,在招攬了數萬追隨者後,唐賽兒發起暴動,攻佔了山東的一些重要城市。同時在河北真定也發生了號稱五百羅漢的秘密宗教起義。178這一系列起義被明朝的政府軍鎮壓,唐賽兒也被「織錦衣服的衛隊」的武術家們擒拿,被套上了重重枷鎖,但卻能夠設法逃走,此後不知所蹤。179朱棣懷疑她混跡於佛教和道教的修女中,但對華北的修女進行逐一排查後仍然不知其下落。180

秘密宗教的不斷滋擾讓朱棣不僅大為加強了其「織錦衣服的衛隊」的權力,而且也依賴武術世界的主流勢力進行鎮壓。朱棣不僅對武當,而且對任何無意於反抗政權的武術世界都採取了寬容的態度。只有對於異端的宗教崇拜堅決鎮壓。這種涇渭分明的區別使得武術世界也採取了明確的態度。他們並非為明朝效力,但絕不希望令人憎惡的異端宗教在這一承平時代自己爭奪江湖空間和資源。因此很快,武術世界主流便與明教的繼承者發生了衝撞。

在1425年,張松溪去世後,處於巔峰時期的武當總部被自稱「日月神教(The Holy Church of the Sun and the Moon)」的一股神秘勢力所突襲,張三豐的佩劍和手書的《太極拳經》被搶走,並有三名武術精英被殺。181後來得知,這一新興宗教和唐賽兒及劉化等河北同道有關。他們聚集在太行山深處,將各個教派統一改組為日月教,即太陽和月亮的宗教。在15世紀20年代早期,日月教已經在河北和山西交界的太行山深處秘密建立了自己的總教壇,出於某種宗教神話,稱為「黑木崖」,意為「黑色樹木的山崖(The Cliff of Black Tree)」。日月教對於武當和明朝政府之間的密切關係最為憤恨,認為這是武當對張無忌的背叛,為了報復和警示天下,他們籌劃了這次不遜色於911的奇襲。

日月教與明教的密切聯繫是顯而易見的,太陽和月亮都是光明的象徵,因此這一教派的名稱就意味著對光明的崇拜(在中國文字中這種聯繫甚至更為顯著,因為明教的「明」就是由「太陽」和「月亮」兩個字組成的)。之所以改弦更張,或許是為了掩飾,或許是因為擔心「明」字會讓文化程度低下的普通教眾迷惑於自己和明帝國的關係。但日月教可能並非明教的直系。從崇拜光明到崇拜太陽和月亮,這種原始自然崇拜的倒退在正統的明教體系中顯然不會發生。另外,日月教雖然設置了類似明教的光明左右使,但也設置了類似丐幫的十名「長老」,這是一種較為原始的形態,顯示出其來自農村宗族組織的原始起源。

另一方面,日月教的興起也和來自宋代的遺留武術有關。唐賽兒可能從發現的秘籍中找到了十一世紀的逍遙派「北冰洋功」的殘本,將之設法補全後稱為「吸星大法(The Great Skill of Pulling Stars)」。這一玄妙武術據說能夠吸取他人的內力,從而廢除他人的武術造詣。憑藉著這樣威力強大的武術,日月教能夠重創武當也並非不可思議之事。武當戰役使得日月教一舉從默默無聞變得舉世聞名。此後,「吸星大法」的恐怖聲名傳播開來,引起了武術世界廣泛的恐懼和敵視。

被籍籍無名的日月教所蹂躪的巨大恥辱讓武當從張三豐的弟子舉世無敵的神話中甦醒過來,開始重新審視自己作為武術門派的地位。武當開始整頓自身並謀求報復,但20和30年代的幾次反擊都未能成功,反而導致更多己方的死傷。武當從榮耀的巔峰的頂端跌落,但仍然是受到朝野尊崇的正當門派,而日月教部分由於「魔教」的背景,部分由於「吸星大法」的驚人威力,被視為必須加以消滅的恐怖分子。其勢力擴展日益讓整個武術世界都感到不安,決意加以彈壓。武當與日月教的爭端逐漸擴展為整個武術世界主流勢力與地下勢力之間曠日持久的對立。這樣我們看到,在十五世紀中葉,一百多年前明教與六大門派的鬥爭以略加變化的形式而再度重現。

五嶽劍派的崛起;與日月教的衝突

成祖死後,出現了被廣泛讚譽的政治清明時代,即由其子仁宗朱高熾(1424年—1425年在位)和其孫宣宗朱瞻基(1425年—1435年在位)先後統治的「仁宣之治」。不過這一短暫的治世隨著宣宗的過早去世而很快終結。在他的兒子英宗朱祁鎮(1435年—1449年,1457年—1464年)的統治時期出現了新的蒙古入侵危機,並導致了1449年英宗在和蒙古人的交戰中被俘。此後他的弟弟朱祁鈺成為代理皇帝,直到英宗獲釋後,在1457年重新奪回帝位。

雖然北方的蒙古仍然是一個不愉快的威脅,但總體而言,十五世紀的中國人保持了對中華帝國的自信,武術家們也未對外部世界投以過多關注,即使鄭和遠達非洲的遠航也未能引起他們的興趣。事實上,在將近一千年的中國武俠史中,之前的四個世紀和之後的三個世紀都被異族入侵的陰影所籠罩,只有在15和16世紀,這些問題不再成為人們主要的擔憂,武術世界遂專注於自身的發展和對江湖空間的控制,而帝國商業的繁榮也催生了新的門派政治形態。

15世紀中期的武術世界格局與百年之前相比保持了相當的一致性。武當早已不再被認為是出身可疑的暴發戶,也和北京朝廷脫離了關係,它與少林達成了勢力均衡,並列為最受尊崇的一流門派,峨嵋、崑崙和崆峒仍然是受到尊敬的大門派。但與此同時,又有許多新的門派如雨後春筍般湧現出來,門派政治的發展進入自身的黃金時代。譬如在1390年代,在西康的大雪山山脈中成立了雪山派,在內地,青城派和五嶽劍派的崛起尤為令人矚目。

北宋時代曾經一度稱霸的青城派是一個源自武術山寨的世俗門派,在11世紀後就衰落了,後來在蒙古在四川的戰爭中消耗殆盡。在15世紀初重建的青城派是一個道教門派,在明朝皇室對道教的崇拜運動中,作為據說張陵曾經居住過的名山,青城受到道教的尊崇,許多不同宗派的道教修士都來到青城山修建道教神廟並相互競爭,最後成立了統一的青城派。

五嶽劍派是位於東、西、南、北和中央五座山脈上的劍術門派。東方是位於山東境內的泰山,西方是陝西的華山,南方是湖南的衡山,北方是山西的恆山,以及中央在河南的嵩山。五嶽的位置在歷史上有不同的說法,但總體而言,它們自從漢代以來就受到中國人的尊奉,被認為具有特殊的神聖性。

至遲在15世紀中葉,諸如青城和五嶽這些著名山脈已經全部被武術門派所佔據。這一點的意義非比尋常,它從一個側面說明了其時武術門派已經何等的繁榮。這些門派是如何產生的?我們缺乏充分的史料去探軼其細節,但仍然可以嘗試給出一般性的解釋。可以看到,主要門派的誕生是各宗教團體之間生存競爭的結果。

明顯地,幾乎所有的大門派都依附於名山。青城派的道教背景毋庸置疑,五嶽劍派有兩個是純粹的宗教門派,即道教修士的泰山派和佛教修女的恆山派,另外兩個也和宗教有關:華山派,正如上文已經敘述的,產生自全真教的郝大通支系,而嵩山派則位於太室山的峻極禪院。這些門派在起源上和少林、武當和峨嵋有許多共同之處。

毫不奇怪,自從中古時代以來,在名山上的宗教機構就受到崇拜,由於香客和帝國各級政府的供奉(有時甚至是帝王的加封),積攢了大量的財富和地產。為了防止和平時代的匪徒劫掠和動亂時期的軍隊滋擾,產生了對武術家的需要。許多有佛教僧侶和道教修士身份的武術家也樂於在這些著名寺廟中棲身並招收弟子。在這些寺廟中,有武術造詣的僧人和修士更富有競爭力,經過幾代人的時間,他們一般而言會居於宗教要職,其弟子也會超過毫無武術修養的普通僧侶教士。一旦這些位置被武術家所佔據,他們就幾乎不可能離開。而一個武術化了的宗教寺廟將會比非武術化的更具有生存優勢,後者也會逐漸被前者淘汰。因此這些宗教機構逐漸變成武術家的傳承組織,並和其他武術門派建立聯繫。此後,經過某些更複雜的演變,譬如僧人還俗或者招收沒有宗教身份的俗人為門徒,會令一部分宗教門派進一步轉變為世俗門派。而無論是哪一種門派都擁有足以維持自己生存和發展的財產,包括信徒對寺廟的捐獻以及較穩定的地產所帶來的田租。另外,雖然並無統一規定,但富有的門徒對於母派的回饋也是一項可觀的收入。

這一門派的「進化」過程需要多代人的時間,可能要經過數十到上百年才能完成。但從歷史的角度來看,一旦網絡狀的江湖空間連接起來,社會財富和人才源源不斷地被輸送到各處名山的節點,便會如同雨後春筍一樣湧現出大量的門派。北宋和元朝分別是兩個門派產生的高峰時期,但發生在15世紀的新浪潮更勝過前二者。諸多著名文化山脈被武術世界佔據的事實,也說明武術世界的繁盛已經走向歷史的前台。

更有趣的事實是五嶽劍派在15世紀上半葉已經結成了聯盟關係。雖然五嶽是經常被並稱的山脈,但是這和門派之間的交往並沒有必然聯繫。然而五嶽劍派的派際關係顯然是基於都位於五嶽這一共同基礎的認同感之上的。並且他們也有若干特點:首先是以劍法為武學主體的門派,這使得它們的武術造詣有共通點,其次是大都屬於新興的小門派,這使得它們有結盟的需求;再次是位於中國本部的不同方位,彼此距離相當遙遠,這使得他們更容易結成聯盟而非爭奪勢力範圍。

然而結盟的主要原因仍然在於異端宗教的挑戰。正如查良鏞的論斷:「五嶽劍派所以結盟,最大的原因便是為了對付魔教。」182五嶽劍派與日月教的衝突可以上溯到成祖時代,即明教與日月教的過渡時期。在陝西的華山派幫助政府鎮壓了田九成起義。而當劉化和唐賽兒在華北地區活動時,也不可避免地與正在擴張的泰山和恆山派發生衝突。為了躲避政府的通緝,這些無法無天的異端罪犯們也常常躲入這些名山的寺廟中,和各大劍派的衝突不免日益激烈。在15世紀初,五嶽劍派之間的往來顯著加強了,並出現了某種初級的結盟形式以對抗在整個華北地區活動的新興秘密宗教。

在五嶽劍派中,華山派具有特殊的地位。正如前幾章所敘述的,它源自金代的全真教,並且自元中葉以來就已經享有盛名。雖然無法與武當和少林相比,但在次級的武術群體中仍然具有很高聲望。因此這一聯盟並非平等關係,而最初以華山為首領。相比之下,嵩山派和恆山派則歷史短促,衡山派可能源自南宋的武術流派,在鐵掌幫的壓力下勉強維持其存在,卻幾乎不為外界所知曉。泰山派大概與之相似。183這一格局下,五派聯盟對彼此都是有利的。華山派可以大為擴展其勢力範圍,而較小的門派也可以以此提升自己的地位。

但問題並不只是簡單。如果打開中國地圖,我們可以發現五嶽劍派的整體勢力範圍遍佈整個華北及華中,這和位於西部的峨嵋、青城、崆峒和崑崙沒有直接衝突,但與少林‐武當聯盟的勢力範圍幾乎完全重合。這種勢力擴張何以能為更為強大的武當和少林容忍?

原因或許仍在於危險的異端的挑戰。帝國政府樂於看到在魔教與自身之間有以儒釋道意識形態為基礎的所謂正教的緩衝。同樣,少林與武當等武術世界秩序的主導者也需要在自身和「魔鬼宗教」之間有所緩衝。這可以視為不久前武當與日月教的爭鬥所提出的警示:直接對抗會嚴重損耗自身的實力。主流勢力需要一支對付日月教的前鋒,它不能太強大也不能太弱小,應當能處理在各地的危機,但仍然需要自己在幕後的支持。分佈廣泛的五嶽劍派正滿足了這一需要。這顯然正是少林容忍與自己近在咫尺的嵩山派的原因。

雖然一般來說,五嶽聯盟可以視為武術世界反魔教運動的產物。但日月教與五嶽聯盟的衝突也有其獨立的原因,爭奪武學資源是一個不可忽視的要素。

15世紀初,上文曾提及的《葵花寶典》在數個世紀的轉手後,被福建莆田少林寺所獲得,其主持紅葉法師對此秘而不宣。在分裂了許多世紀後,這一少林的南方支系和少林本寺已經貌合神離。莆田少林是福建武術勢力的霸主,但仍然野心勃勃地想要進軍北方。紅葉試圖改進《葵花寶典》的武術,以供自己利用,但許多年中卻並未取得顯著進展。大約在1430年,華山派兩個年輕的弟子岳肅和蔡子峰訪問了莆田少林。在那裡他們潛入其藏書室並偷偷翻閱了《葵花寶典》,但只是獲得了支離破碎的記憶,並且發現彼此之間的印象都不符合。無論如何,岳肅和蔡子峰很快憑記憶將這部經典抄錄下來,並攜帶此抄本返回華山。

幾天後,紅葉很快發現有人進入他的藏書室,懷疑的目標當然集中在了華山派的訪客頭上。紅葉大感惱火,但並沒有實際證據,和遠在西北的華山派也難以翻臉,只得讓自己的學生渡元前去華山詢問。在華山,岳肅和蔡子峰正為原文的確切含義爭吵得不亦樂乎,他們向渡元坦承自己偷窺《葵花寶典》的事實,並詢問渡元對原文的理解。不過渡元本人從來沒有得到過這部典籍的傳承,他反而從華山那裡間接得知了《葵花寶典》中的武學原理。這次旅行激起了渡元的世俗慾望,當他離開華山後,並未返回莆田向紅葉匯報,反而宣佈還俗,並練習自己所獲得的《葵花寶典》武術。紅葉對此無可奈何,他無法公開宣佈渡元背叛了自己,否則他長期暗中扣留《葵花寶典》的事跡就會被洩露出去。

不久後,由於岳肅和蔡子峰對原文的認識日益分歧,導致了論爭的白熱化,二者相互攻訐,他們從莆田少林手中得到《葵花寶典》的秘密也就此外洩。這一系列事件使得紅葉處於風口浪尖,他不但失去了重要的武學典籍和自己信任的學生,甚至嵩山方面也來信責問。紅葉不久鬱鬱而終,臨死前或許出於憤恨,焚燬了《葵花寶典》的原文。

新生的日月教對此事件異常感興趣。儘管與上個世紀的明教關係密切,但他們並非明教的直系,許多明教人士掌握的強大武術,譬如著名的「天地交換法(The Method of Exchanging the Heaven and the Earth)」都失落了。因此雖然有唐賽兒等若干傑出的武術大師,但其大部分仍然是烏合之眾,他們急需獲得武學典籍以提升自己的實力。由於對張無忌時代歷史的片段回憶,日月教首先選擇了武當下手,但付出了慘重代價後,只獲得了張三豐的《太極拳經》手稿,可是這一著作因為過於哲學化而缺乏實用價值。

得知《葵花寶典》在華山的消息後,日月教大約在1435年發動了攻打華山的戰役。華山方面召集了新結盟的四岳劍派進行防守。這一戰役的結果是兩敗俱傷的,日月教方面大批教眾死亡,而岳肅、蔡子峰和多名五嶽劍派的武術精英也被殺。但日月教達成了戰略目標,奪得了岳肅和蔡子峰筆錄的《葵花寶典》抄本。

由此開始了五嶽劍派和日月教的百年戰爭。華山等門派開始對日月教進行報復性襲擊並企圖奪回被搶走的經典文獻,在這一過程中他們和武當找到了共同的敵人,因而結成了更為緊密的聯盟。五嶽劍派成為武術世界主流勢力對抗日月教的急先鋒。

為了一次性解決問題,日月教在1440年由十大長老出面,與五嶽劍派相約在華山決鬥。此時日月教人士研習《葵花寶典》已經取得了可觀的成果,並且專門研究了對五嶽劍派各類武術的破解方式,因而有充分的把握徹底消滅後者。當十長老到達華山後,被低級弟子引入一個山上的巨大溶洞中,華山方面宣稱這是比武的會場,五嶽劍派主要武術家已經在其中等候。

十位長老認為自己穩操勝券,但他們一旦進入溶洞,五嶽劍派就用巨石封住了洞口,令他們無法脫身,十長老在山洞中很快因飢渴而死去。以這種簡單的騙局,五嶽聯盟獲得了輝煌的勝利,也鞏固了自身在武術世界中的地位。十長老臨死前在山洞中刻下對華山的詛咒之辭,但對此華山並沒有理由感到愧疚,因為五年前,日月教正是以同樣並不光明正大的方式奪走了《葵花寶典》。184

十長老的悲劇性死亡,無疑令日月教受到了自從開創以來最為巨大的損失。但日月教仍然在武術世界主流勢力的圍剿下倖存下來。以五嶽劍派為前線,少林‐武當聯盟為中堅,崑崙、峨嵋和青城為後援的主流勢力與日月教的武術世界內戰長期持續下去,並在15與16世紀之交達到了一個新的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