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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斤瀾!哈哈哈哈

林斤瀾這個名字很怪。他原名慶瀾,意思是慶祝河水安瀾,大概生他那年他們家鄉曾遭過一次水災,後來水退了。不知從哪年,他自己改名「斤瀾」。我跟他說過,「斤瀾」沒講,他也說:沒講!他們家的人名字都有點怪。夫人叫「古葉」,女兒叫「布谷」。大概都是他給起的。斤瀾好怪,好與眾不同。他的《矮凳橋風情》裡有三個女孩子,三姐妹叫笑翼、笑耳、笑杉。小城鎮哪裡會有這樣的名字呢?我捉摸了很久,才恍然大悟:原來只是小一、小二、小三。笑翼的媽媽給兒女起名字時不會起這樣的怪名字的,這都是林斤瀾搞的鬼。夏尚質,周尚文,林尚怪。林斤瀾被稱為「怪味葫豆」,罪有應得。

斤瀾曾患心臟病,三十歲就得過一次心肌梗死。後來又得過一次,但都活下來了。六十歲時他就說過他活得已經夠了本,再活就是白饒。斤瀾的身體不算好,但他不在乎。我這些年出外旅遊,總是「逢高不上,遇山而止」,斤瀾則是有山就爬。他慢條斯理的,一步一步地走,還誤不了看山看水,結果總是他頭一個到山頂。一覽眾山小,笑看眾頭低。他應該節制飲食,但是他不,每有小聚,他都是談笑風生,飲啖自若。不論是黃酒、白酒、葡萄酒、啤酒,全都招呼。最近有一次,他同時喝了三種酒。人常說酒喝雜了不好,斤瀾說:「沒事!」斤瀾愛吃肉。「三天不吃肉就覺得難受。」他吃肉不講究部位,冰糖肘子、醃篤鮮、蒜泥白肉,都行。他愛吃豬頭肉,尤其愛吃「拱嘴」——豬鼻子,以為乃人間之「大美」。他是溫州人,說起生吃海鮮,眉飛色舞。吃海鮮,喝黃酒,嘿!不過溫州的「老酒汗」(黃酒再蒸一次)我實在喝不出好來。溫州人還有一種喝法,在黃酒裡加雞蛋,煮熱,這算什麼酒!斤瀾的吃喝是很平民化的。我和他曾在屯溪街頭一小吃店的簷下,就一盤煮螺螄,一人喝了兩瓶加飯。他愛吃豆腐,老豆腐、嫩豆腐、毛豆腐、臭豆腐,都好。煎炒煮炸,都好。我陪他在樂山小飯館吃了鄉壩頭上的菜豆花,好!

斤瀾的生活是很平民化的。他不愛洗什麼桑拿浴,願意在澡塘的大池子裡(水很燙)泡一泡,泡得大汗淋漓,渾身作嫩紅色。他大概是有幾身西服的,但我從未見過他穿了整齊的套服,打了領帶。他愛穿夾克,裡面是條紋格子襯衫。襯衫就是街上買的,棉料的多,顏色倒是不怕花哨。

斤瀾的平民化生活習慣來自於他對生活的平民意識。這種平民意識當然會滲入他的作品。

斤瀾的哈哈笑是很有名的。這是他的保護色。斤瀾每遇有人提到某人、某事,不想表態,就把提問者的原話重複一次,然後就殿以哈哈的笑聲。「×××,哈哈哈哈……」「這件事,哈哈哈哈……」把想要從口中掏出他的真實看法的新聞記者之類的人弄得莫名其妙,斤瀾這種使人摸不著頭腦抓不住尾巴的笑聲,使他擺脫了尷尬,而且得到一層安全的甲殼。在反右派運動中,他就是這樣應付過來的。林斤瀾不被打成右派,是無天理,因此我說他是「漏網右派」,他也欣然接受。

斤瀾極少臧否人物,但是是非清楚,愛憎分明。他一直在北京市文聯工作,對市文聯的領導、一般幹部的遺聞佚事瞭如指掌。比如老捨挨鬥,是他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揭發批判老捨的人是賴也賴不掉的。他覺得蕭軍有骨頭有俠氣,真是一條漢子。紅衛兵想要蕭軍低頭認罪,蕭軍就是不低頭,兩腿直立,如同生了根。蕭軍沒有動手,他說:「我要是一動手,七八個小青年就得趴下。」紅衛兵斗駱賓基,蕭軍說:「你們誰敢動駱賓基一根毫毛!」京劇演員荀慧生病重,是蕭軍背著他上車的。「文革」後,文聯作協批鬥浩然,斤瀾聽著,忽然大叫:「浩然是好人哪!」當場昏厥。斤瀾平時似很溫和,總是含笑看世界,但他的感情是非常強烈的。

斤瀾對青年作家(現在都已是中年了)是很關心的。對他們的作品幾乎一篇不落地都看了,包括一些評論家的不斷花樣翻新,用一種不中不西稀里古怪的語言所寫的論文。他看得很仔細,能用這種古怪語言和他們對話。這一點,他比我強得多。

林斤瀾!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