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災難,對於常人而言也就是災難而已,但對文人而言就不一樣了。在災難降臨之初,他們會比一般人更緊張、更痛苦,但在渡過這一關口之後,他們中一部分人的文化意識有可能覺醒,開始面對災難尋找生命的底蘊。以前的價值系統也可能被解構,甚至解構得比較徹底。

有些文人,剛流放時還端著一副孤忠之相,等著哪一天聖主來平反昭雪。有的則希望自己死後有一位歷史學家來說兩句公道話。但是,茫茫的塞外荒原否定了他們,浩浩的北國寒風嘲笑著他們。

流放者都會記得宋金戰爭期間,南宋的使臣洪皓和張邵被金人流放到黑龍江的事跡。洪皓和張邵算得上為大宋朝廷爭氣的了,在撿野菜充飢、拾馬糞取暖的情況下還凜然不屈。

出人意料的是,這兩人在東北為宋廷受苦受難十餘年,好不容易回來後卻立即遭受貶謫。倒是金人非常尊敬這兩位與他們作對的使者,每次宋廷有人來總要打聽他們的消息,甚至對他們的子女也倍加憐惜。

這種事例,使後來的流放者們陷入深思:既然朝廷對自己的使者都是這副模樣,那它真值得大家為它守節效忠嗎?我們過去頭腦中認為至高無上的一切,真是那樣有價值嗎?

順著這一思想脈絡,東北流放地出現了一個奇跡:不少被流放的清朝官員與反清義士結成了好朋友,甚至到了生死莫逆的地步。原先各自的政治立場都消解了,消解在對人生價值的重新確認裡。

當官銜、身份、家產一一被剝除時,剩下的就是生命對生命的直接呼喚。著名的反清義士函可,在東北流放時最要好的那些朋友李裀、魏琯、季開生、李呈祥、郝浴、陳掖臣等人,幾乎都是被貶的清朝官吏。但他卻以這些人為骨幹,成立了一個「冰天詩社」。

函可的那些朋友,在個人人品上都很值得敬重。例如,李裀獲罪是因為上諫朝廷,指陳當時的「逃人法」立法過重,株連太多;魏琯因上疏主張一個犯人的妻子「應免流徙」而自己反被流徙;季開生是諫阻皇帝到民間選美女;郝浴是彈劾吳三桂驕橫不法……總之都是一些善良而正直的人。現在他們的發言權被剝奪了,但善良和正直卻剝奪不了。

函可與他們結社是在順治七年,那個時候,江南很多知識分子還在以仕清為恥,因此是看不起仕清反被清害的漢族官員的。但函可卻完全不理這一套,以毫無障礙的心態發現了他們的善良與正直,把他們作為一個個有獨立人品的個人來尊重。

政敵不見了,對立鬆懈了,只剩下一群赤誠相見的朋友。

有了朋友,再大的災害也會消去大半;有了朋友,再糟的環境也會風光頓生。

我敢斷言,在漫長的中國古代社會中,最珍貴、最感人的友誼必定產生在朔北和南荒的流放地,產生在那些蓬頭垢面的文士們中間。其他那些著名的友誼佳話,外部雕飾太多了。

除了流放者之間的友誼外,外人與流放者的友誼也有一種特殊的重量。

在株連之風極盛的時代,與流放者保持友誼是一件十分危險的事。何況地處遙遠,在當時的交通和通信條件下要維繫友誼又非常艱難。因此,流放者們完全可以憑借往昔友誼的維持程度,來重新評驗自己原先置身的世界。

元朝時,浙江人駱長官被流放到東北,他的朋友孫子耕竟從杭州一路相伴到東北。清康熙年間,兵部尚書蔡毓榮獲罪流放黑龍江,他的朋友上海人何世澄不僅一路護送,而且陪著蔡毓榮在黑龍江住了兩年多才返回江南。

讓我特別傾心的是,康熙年間顧貞觀把自己的老友吳兆騫從東北流放地救出來的那番苦功夫。

顧貞觀知道老友在邊荒時間已經很長,吃足了各種苦頭,很想晚年能贖他回來讓他過幾天安定日子,為此他願意叩拜座座朱門來集資。但這事不能光靠錢,還要讓當朝最有權威的人點頭。他好不容易結識了當朝太傅明珠的兒子納蘭容若。納蘭容若是一個人品和文品都不錯的人,也樂於幫助朋友,但對顧貞觀提出的這個要求卻覺得事關重大,難以點頭。

顧貞觀沒有辦法,只得拿出他因思念吳兆騫而寫的詞作《金縷曲》兩首給納蘭容若看。兩首詞的全文是這樣的:

季子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母老家貧子幼。記不起,從前杯酒。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冰與雪,周旋久。淚痕莫滴牛衣透,數天涯,依然骨肉,幾家能夠?比似紅顏多命薄,更不如今還有。只絕塞,苦寒難受,廿載包胥承一諾,盼烏頭馬角終相救。置此札,君懷袖。

我亦飄零久。十年來,深恩負盡,死生師友。宿昔齊名非忝竊,試看杜陵消瘦。曾不減,夜郎僝僽。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淒涼否?千萬恨,從君剖。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時,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詞賦從今須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願得,河清人壽。歸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傳身後。言不盡,觀頓首。

不知讀者諸君讀了這兩首詞作何感想,反正納蘭容若當時剛一讀完就聲淚俱下,對顧貞觀說:「給我十年時間吧,我當做自己的事來辦,今後你完全不用再叮囑我了。」

顧貞觀一聽急了:「十年?他還有幾年好活?五年為期,好嗎?」

納蘭容若擦著眼淚點了點頭。

經過很多人的努力,吳兆騫終於被贖了回來。

我常常想,今天東北人的豪爽、好客、重友情、講義氣,一定與流放者們的精神遺留有某種關聯。流放,創造了一個味道濃厚的精神世界,使我們得惠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