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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畫像最多產的兩位大師,卻都生在荷蘭。倫勃朗(Rembrandt van Ryn,1606—1669,又譯倫布蘭特)一生油畫的產量約為六百幅,其中自畫像多達六十幅,比重實在驚人;如果加上版畫和素描,自畫像更超過百幅。另一特色是這許多自畫像從二十三歲一直畫到六十三歲,也就是從少年一直到逝世之年,未曾間斷,所以每一時期的面貌與心情都有記錄。足見畫家自我的審視與探索有多堅持,這一份自省兼自剖的勇氣與毅力,只能求之於真正的大師。

這些自畫像尤以晚年所作最為動人,一次認識之後,就終身難忘了。倫勃朗本就無意節外生枝地交代一切細節,他要探索的是性格與心境,所以畫中人去蕪存菁,往往只見到一張洋溢著靈性的臉上,閱世深邃的眼神,那樣堅毅而又鎮定,不喜亦不懼地向我們凝望過來,不,他並沒看見我們,他只是透過我們,越過我們,在凝望著永恆。幻異的光來自頂上,在他的眉下、鼻下投落陰影。還有些陰影就躲在發間、須間,烘托神秘。但迎光的部分卻照出一臉的金輝,使原來應該滿佈的滄桑竟然超凡入聖,蛻變成神采。

倫勃朗與雷諾阿同為人像畫大師,但取材與風格正好相反。雷諾阿之所棄,正是倫勃朗之所取。倫勃朗的人像畫廊裡幾乎全是老翁老嫗和體貌平凡甚至寢陋的人物。他的美學可說是脫胎於丑學:化腐朽為神奇,才真是大匠。

和他的前輩一樣,凡·高也從未畫過美女俊男,卻依然成為人像大師。他一生默默無聞,當然沒有人雇他畫像,所以無須也無意取悅像主。同時他窮得雇不起模特兒,所以要畫人像也無可選擇,只好隨緣取材,畫一些寂寞的小人物,像米烈少尉、畫家巴熙、嘉捨大夫等等,已經是較有地位的了。

退而求其次,凡·高便反躬自畫。畫自己,畢竟方便多了,非但不需求人,而且可以認識自己,探討自我生命的意義。畫家的自畫像頗似作家的自傳,可是自傳不妨直敘,而自畫像只能婉達,內心的種種得靠外表來曲傳,畢竟是象徵的。相由心生,貌緣情起。畫家要讓觀眾深切體會自己的心情,先應精確掌握自己的相貌,相貌確定了,才能讓觀眾解碼為心情,為形而上的生命。

倫勃朗在四十年內畫了六十幅油畫的自畫像,凡·高在十年內卻畫了四十多幅,其反覆自審、深刻自省的頻密,甚至超過了前輩,也可見他有多麼寂寞,多麼勇於自剖了。他頻頻寫信給弟弟,是要向人傾訴;又頻頻畫自己,是要向靈魂傾訴;更頻頻畫星空、畫麥田、畫不完童顏的向日葵,是要向萬有的生命滔滔傾訴。

就是這十九世紀末最寂寞的靈魂,沛然充塞於那四十多幅赤露可驚的自畫像裡。在冷肅孤峻之中隱藏著多少溫柔,有時衣冠如紳士,有時清苦如禪師,有時包著殘缺的右耳,有時神情失落如白癡,有時咬緊牙關如烈士,但其為寂寞則一。倫勃朗把自己裹在深褐色的神秘之中,只留下一張幻金的老臉像一盞古燈。凡·高為了補償自己的孤寂,無中生有,把身後的背景鼓動成藍漩渦一般的光輪。兩人都不避現實之丑,而成就了藝術之美,生活的輸家變成了生命的贏家。

邁克爾·傑克遜再三整容,只買到一副殘缺的假面具。倫勃朗與凡·高坦然無隱以真面目待人,卻脫胎換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