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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蕩山是一個籠統的名詞,其實包括北雁蕩、中雁蕩、南雁蕩,從溫州市所轄的樂清市北境一路向西南蟠蜿,直到平陽縣西境,延伸了一百二十多公里。它也可以專指北雁蕩山,因為北雁蕩「開闢」最久,題詠最多,遊客也最熱衷。

我們先去拜山的,是南雁蕩。入了平陽縣境,往西進發,最後在路邊一家「農家小院美食村」午餐。從樓上回欄盡頭,赫然已見突兀的山顏石貌,頭角崢嶸地頂住西天。情況顯然有異了。不再是謙遜的緩緩起伏,而是有意地拔起,崛起。

在粗礫橫陳的沙灘上待渡片刻,大家顫巍巍地分批上了長竹筏,由渡夫撐著竹篙送到對岸。仰對玉屏峰高傲的輪廓,想必不輕易讓人過關,我們不禁深深吐納,把巉巖峻坡交給有限的肺活量去應付。同來的主人似乎猜到吾意,含蓄地說,上面是有一險處叫「雲關」。

三個台客,卻有九個主人陪同:他們是浙江大學駱寒超教授與夫人,作家葉坪,文聯的女作家楊暘、董秀紅、翁美玲,攝影記者江國榮、餘日遷,還有導遊吳玲珍。後面六位都是溫州的金童玉女,深恐長者登高失足,一路不斷爭來攙扶,有時更左右掖助,偶爾還在險處將我們「架空」,幾乎不讓我們自逞「健步」。就這麼「三人行,必有二人防焉」,一行人攀上了洞景區。

雁蕩山的身世歷經火劫與水劫,可以追溯到兩億三千萬年前。先是火山爆發,然後崩陷、復活、再隆起,終於呈現今日所見的疊嶂、方山、石門、柱峰、巖洞、天橋與峽谷,地質上稱為「白堊紀流紋質破火山」。另一方面,此一山系位於東南沿海,承受了浙江省最豐沛的雨量,尤其是夏季的颱風,所以火劫億載之後又有流水急湍來刻畫,形成了生動的飛瀑流泉和一汪汪的清潭。

我們一路攀坡穿洞,早過了山麓的村舍、菜圃、淺溪、枯澗。隔著時稀時密的杉柏與楓林,山顏石貌蝕刻可觀,陡峭的山坡甚至絕壁,露出大斧劈、小斧劈的皴法,但山頂卻常見黛綠掩蔽,又變成雨點皴法了。有些山顏石紋沒有那麼剛正平削,皺得又淺又密,就很像傳統的披麻皴。這種種肌理,不知塞尚見了會有什麼啟發?

除非轉彎太急或太陡,腳下的青石板級都平直寬坦,並不難登。南雁蕩海拔一千二百五十七米,不算很高,但峰巒迴旋之勢,景隨步移,變幻多端,仍令人仰瞻俯瞰,一瞥難盡其妙。雲關過了是仙姑洞,忽聞鐵石交叩,鏗鏗有聲。原來是騾隊自天而降,瘦蹄得得,一共七匹,就在我們身邊轉彎路過,背簍裡全是纍纍的石塊。騾子的眼睛狹長而溫馴,我每次見到都會心動,但那天所見的幾匹,長頸上的鬃毛全是白色,倒沒見過。

騾隊過後,見有一位算命的手相師在坡道轉角設有攤位,眾人便慫恿我不妨一試,並且圍過來聽他有何說法。那手相師向我攤開的掌心,詮釋我的什麼生命線啦,事業線啦,感情線啦都如何如何,大概都是揀正面的說,而結論是我會長壽云云。眾人都笑了,我更笑說:「我已經長壽了。」眾人意猶未盡,問他可看得出我是何許人物。他含糊以答:「位階應該不低。」眾人大笑。我告訴大家,有一次在北京故宮,一位公安曾叫我「老同志」,還有一次在鄉下,有個村婦叫我「老領導」。

過了九曲嶺,曲折的木欄一路引我們上坡,直到西洞。巖貌高古突兀,以丑為美,反怪為奇,九仞懸崖勾結上岌岌絕壁,搭成一道不規則的豎橋,只許透進擠扁的天光,叫做洞天,是天機麼,還是危機?我們步步為營,跨著碇步過溪。隆冬水淺,卻清澈流暢。不料剛才的騾隊又迎面而來,這次不再是在陡坡上,而是在平地的溪邊,卻是一條雜石窄徑。騾子兩側都馱著石袋,眾人倉皇閃避,一時大亂,美玲和秀紅等要緊貼巖壁才得倖免。

終於出得山來,再度登筏回渡,日色已斜。礫灘滿是卵石,水光誘人,我忍不住,便撿了一塊,俯身作勢,漂起水花來。眾人紛紛加入,撿到夠扁的卵石,就供我揮旋。可惜石塊雖多,真夠扁圓的卻難找。我努力投石問路,只能激起三兩浪花。其他人童心未泯,也來競投,但頑石不肯點頭,寒水也吝於展笑。掃興之餘,眾人匆匆上車,向兩個半小時車程終點的北雁蕩山火速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