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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拿大的西岸面對太平洋,陸上多山,水上多島,船行其間,海客左顧右盼,山姿島態再添上倒影波光,簡直應接不暇。那綿延的山嶺貼近岸邊,與其後的落基主脈大致平行,可以視為副脈。屏風一般的近海群島,或斷或續,其實也是海底起伏的丘陵,不甘寂寞的一些,愛出峰頭,探出水面,就成了小嶼大島。最大的一座屏於溫哥華沿岸,形狀有如扁長的台灣,面積也有台灣的六分之五。近岸多島,又與岸平行,就有許多海峽,由南往北,依次名為喬治亞、江斯通、夏洛蒂皇后、黑卡蒂;再往北,小島與窄峽就更紛繁,而且岸區已屬阿拉斯加東南部的狹長地帶,狀如勺柄。「無限號」的冰川之旅,停泊的三個港口,錫特卡、朱諾、凱其根,全在阿拉斯加,要看的赫巴德冰川(Hubbard Glacier)與滿汀河冰川(Mendenhall Glacier),也在朱諾一帶。「無限號」駛到赫巴德冰川,乃是此行的北端,余程就回頭南下了。

正是八月中旬,台灣方苦於酷暑,高緯的加拿大與阿拉斯加卻冷如台灣的隆冬:溫哥華近北緯五十度,相當於布拉格;阿拉斯加首府朱諾近北緯六十度,已相當於聖彼得堡了。我們的航程,溫度總在二十一攝氏度至十一攝氏度之間。當風立在甲板上,往往覺得更冷,必須戴帽。

一路往北,前半程島多岸近,常有轉折,好像行於狹長的迴廊,只覺風平浪靜。過了加拿大西岸的北限,進入阿拉斯加的水域,漸覺海闊島渺,真正入了海神的轄區:大哉水的帝國,島的棋盤,以經緯縱橫恣畫方格,讓水族浮潛,鯨鯊出沒,永遠開放的藍色公路,讓有鰭的有尾的有槳的有舵的有帆的有輪機轆轆有聲吶與雷達的甚至僅憑四肢伶俐的一切一切,自由來去。

第二天的夜裡,背肌與肩頭上的壓力有些變化,直覺有一點風浪,啊,出外海了。船是海之子,我們是船之子。海是搖籃輕輕地搖船是搖籃輕輕地搖著,我們的夢。這跟我第一次從美國乘船回台灣大不相同。那一次是將近半世紀前,乘的是貨船,只有一萬多噸,而越的是整個太平洋。全程風浪撼人,近日本時遭遇颱風,我有詩為證:「看大颱風煽動滿海的波濤都叛變/練習在拋物線上走索且嘔吐」。

出來外海,才真正告別了陸地,也才真正懂得:在我們的水陸大球上誰是莊家,而大洋佔百分之七十一是什麼意思。四望無島無鳥無船空無一物,只有這淺藍起伏之外,之下,是更多更深的藍波藍瀾。什麼坐標都沒有,除了日月。但日月也在移動,不知是什麼神力把這雙魔球此起彼落,東拋而西接。視界的世界淨化成三個圓,水平之圓仰對陰陽之雙圓,構成幾何學之美學。海上正閒,但是帶去的幾本書一本也沒看,海,倒是看了又看。海之為書也深邃而神秘,風把波浪一頁接一頁直掀到天邊,我讀得十分入迷卻讀不透其主題。也許那主題太古老了幾乎與造化同壽,能接通生命的起源歷萬劫千災而迄今,但如何追溯回去歷白堊紀,侏羅紀,直到奧妙的奧陶紀?太久了,我們早已經失憶。面對這一片汪洋浩渺的深藍色隱喻,我們的潛意識蠢蠢不安,雖欲潛而不夠深,不能像線錘一樣直探到海底。鯨群之歌連聲吶也未必能聽懂。人魚的傳說也許是跨界的試探,可惜潛水艇探的是敵情而非人情。

在甲板上這樣倚舷的想入非非,被姝婷上來傳婆婆的話打斷,說大家在下面的餐廳等我入席呢,今晚的盛宴要正式穿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