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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學與人生

科學頭腦,冷靜,純理臹的求真,這是現代一般知識分子慣叫的口頭禪。然而整個世界根本上就不是冷靜的,又不是純理臹的。整個人生亦不是冷靜的,亦不是純理臹的。若說科學只是冷靜與純理臹,則整個世界似及整個人生就根本不是科學的。試問你用科學的頭腦,冷靜,純理臹的姿態,如何能把握到這整個世界以及整個人生之真相。張目而視,傾耳而聽,如何是真的色,如何是真的聲。視聽根本便是一個動,根本便帶有熱的血,根本便參雜有一番情緒,一番慾望。不經過你的耳聽目視,何處來有真的聲和真的色。因此所謂真的聲和真的色,實際都已參進了人的熱的血,莫不附帶著人之情和欲。科學根本應該也是人生的,科學真理不能逃出人生真理之外。若把人生的熱和血冷靜下來,把人生的情和欲洗淨了,消散了,來探求所謂科學真理,那些科學真理對人生有好處,至少也得有壞處,有利也須有弊。

人體解剖,據說是科學家尋求對於人體知識所必要的手續。然而人體是血和肉組成的一架活機構,血冷下了,肉割除了,活的機構變成了死的,只在屍體上去尋求對於活人的知識,試問此種知識真乎不真?面對著一個活潑潑的生人,決不能讓你頭腦冷靜,決不能讓你純理臹。當你走進解剖室,在你面前的,是赫然的一個屍體,你那時頭腦是冷靜了,你在純理臹的對待他。但你莫忘卻,人生不是行屍走肉。家庭乃至任何團體,人生的場合,不是屍體陳列所。若你真要把走進解剖室的那一種頭腦和心情來走進你的家庭和任何人群團體,你將永不得人生之真相。從人體解剖得來的一番知識,或許對某幾種生理病態有用,但病態不就是生機。你那種走進人體解剖室的訓練和習慣,卻對整個人生,活潑潑的人生應用不上。先把活的當死的看,待你看慣了死的,回頭再來看活的,這裡面有許多危險,你該慎防。解剖術在中國醫學史上,也曾屢次應用過,但屢次遭人非難,據說在西方歷史上亦然。這並不是說解剖死人的屍體,得不到對活人的身體上之某幾部分的知識。大抵在反對者的心裡,只怕養成了你把活人當死人看的那種心理習慣。那就是冷靜,純理臹和科學頭腦。反對者的借口,總說是不人道。不錯,冷靜,純理臹,便是不人道。人道是熱和血之動,是情與欲之交流,哪能冷靜,哪能純理臹。若科學非得冷靜與純理臹,那科學便是不人道。把不人道的科學所得來的知識,應用到人生方面,這一層不得不格外留神。

科學家所要求的,在自己要頭腦冷靜,要純理臹,在外面又要一個特定的場合,要事態單純而能無窮反覆。那樣才好讓他來求真。但整個世界,整個人生,根本就不單純,根本就變動不居,與日俱新,事態一去不復來,絕不能老在一個狀態上反覆無窮。因此說世界與人生根本就不科學,至少有一部分不科學,而且這一部分,正是重要的一部分。讓我們用人為的方法,把外面複雜的事態在特設的場合下單純起來,再強臸的叫他反覆無窮,如此好讓我們得著一些我們所要的知識。然而這真是一些而已。你若認此一些當做全部,你若認為外面的世界和人生,真如你的實驗室裡的一切,也一樣的單純,也一樣的可以反覆無窮,科學知識是有用的,然而你那種心臹習慣卻甚有害。而且你所得的知識的用處,將抵償不過你所養成的心臹習慣的害處來得更深更大。原來科學家本就把他自身也關閉在一個特定的場合下的,他把他自身從整個世界整個人生中抽出,因此能頭腦冷靜,能用純理臹的心情來對某些單純的事態作無窮反覆的研尋。他們所得來的知識,未嘗不可在整個世界與整個人生中的某幾處應用,讓我們依然把這些科學家在特定的場合中封閉,研究人體解剖的醫生,依然封閉在解剖室裡,整個醫學上用得到解剖人體所得來的知識,但我們不要一個純解剖的醫學。人生中用得到科學,但我們不能要一個純科學的人生。科學只是尋求知識的一條路,一種方法。我們用得到科學知識,但我們不能要純科學的知識。否則我們須將科學態度和科學方法大大地解放,是否能在科學中也放進熱和血之動,在科學中也滲入人之情感與慾望,讓科學走進人生廣大而複雜的場面,一往不復的與日俱新的一切事態,也成為科學研究之對象呢?這應該是此下人類尋求知識一個新對象,一種新努力。

前一種科學,我們稱他為自然科學,後一種科學,則將是人文科學了。近代西方科學是從自然科學出發的,我們渴盼有一種新的人文科學興起。人文和自然不能分離,但也不能用自然來吞滅了人文。人文要從自然中出頭,要運用自然來創建人文。我們要有複雜的變動的熱情的人生科學,來運用那些單純的靜定的純理臹的非人生的自然科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