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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匠老丁

老丁原來是一位卡車司機,整天開著汽車從南跑到北,從東跑到西的,總也沒有閒著的時候。老丁愛開玩笑,收了車,一進家門就衝著老伴兒嚷,老太婆,把車洗洗,晚上我要開。老伴兒撇撇嘴,不搭理他,晚上躺在床上還故意給老丁一個後背。老丁一把把老伴兒扳過來說,我就不信了,大卡車我都能擺弄,還開不了你這台小吉普了咋地?

二年春天,老丁到南方拉了一次貨,回來後雙腿就沒了。

那天,老丁從醫院的病床上睜開眼睛後,先看見了老伴兒和女兒的四隻紅眼圈兒,開始還有點兒納悶兒。手向下一伸,就摸到了兩隻空蕩蕩的褲腿管。老丁就又把眼睛閉上了,再睜開時,老丁笑了,說了一句話。老丁說:「老太婆,從今往後,你再也不用給我買鞋花錢了。」

那一年,老丁其實並不老,剛剛五十歲。

老丁沒了雙腿,不可能再到單位上班了,單位給了他一份工傷補償,從醫院出來,老丁就辦了病退手續。

回到家裡的老丁開始讓老伴兒很擔心,他一連幾天都靠在窗台邊,眼睛呆呆地看著窗外。老伴兒就琢磨,這老丁是不是要跳樓啊!老伴兒就有事沒事地跟他說話。老丁明白了她的意思說,「老太婆,就算想跳樓,我也不能從這跳啊,咱們家住的是一樓呀!」

幾天後,老丁就搖著輪椅出了門,費了好大的勁終於來到了窗底下的那塊空地上。那塊空地無人料理,長滿了荒草。老丁看了一會,就開始拔草。從這天起,老丁正式進入了他的花匠生涯。幾年後,老丁就擁有了他自己的一座花園。

老丁的花園南北寬五米,東西長十米。所以從規模上看,老伴兒認為應該叫花圃才更準確些。但她每次叫花圃,老丁都會衝她瞪眼睛,瞪得她渾身長了刺似的不自在。在老丁銳利的目光威脅下,老伴兒最後也放棄了原則,認可了花園的說法。

這些都是後話了,我還是接著說老丁建花園的過程吧!

老丁拔了半天草後,就發現他急需一條供輪椅行走的甬道。那塊空地是土地面,輪椅一壓上去,就很難再移動了。老丁用了一下午的時間,丈量了尺寸,又在晚上做了計算。他計劃是用磚做材料,建造縱橫交叉的兩條甬道。一條十米長,另一條五米長。老丁計算的結果是,他需要三百九十塊磚。

老丁先花了三天時間,用三塊木板和四隻軸承做了個簡易的小車,拿一根繩子繫在他的輪椅後面,就胸有成竹地上街了。老伴兒試圖幫忙,被老丁擺擺手趕回了家裡。

一塊磚五斤重,老丁一次運十塊,五十斤。賣磚的地方離得不遠,老丁每天往返三次。十三天後,終於把所有的磚都運到了那塊空地上。

接下來,老丁遇到一個難題,怎麼把磚變成道路讓他有點頭疼。後來,他從磚廠搬磚的磚夾子上受到了啟發,自己改裝了一個加長形的工具。然後他又製作了一個加長的橡膠錘子,磚放下後,用錘子敲幾下,磚就老老實實地待著不動了。

老丁用了五天的時間,終於鋪好了兩條甬道。用橡膠錘又在每塊磚上敲了一遍後,就扯著嗓子喊老伴兒。老伴兒以為老丁出了啥事呢!著急忙慌地跑出來。老丁說:「老太婆,現在是某某年某月某日幾點幾分,我宣佈,花園的甬道正式通車了。」說完,老丁就搖著輪椅從南到北走一次,又把車倒回來,從東往西走了一次。老伴兒看一眼老丁,背過身去,眼淚就下來了。

甬道建好後,老丁把鐮刀頭固定在一根竹竿上,做成了一個鋤草工具。幾天後,老丁就把空地上的荒草全部鋤淨了。老丁又改裝了一個松土工具,把整個園子裡的土都鬆了一遍。秋天的時候,老丁搖著輪椅,又興致勃勃地上街買花籽去了。

第二天,老丁很仔細地把花籽種進了土地裡。從那以後,他就把整個心思都用在了花園裡,施肥、澆水、捉蟲子,忙個不停。十幾天後,第一顆小芽從土裡鑽了出來,兩天後,園子裡就有了一片希望的綠色。

老丁的花長勢不錯,挺起花莖,舒展開葉片,爭先恐後地都長高了。不久,花莖的頂端就都冒出了一個讓人浮想聯翩的花骨朵。又過了幾天,花骨朵們越來越大,像一張張含著笑容的小嘴巴似的,都露出要開口說話的跡象了。老丁對老伴兒鄭重地宣佈,我已經看到花骨朵裡面的花了,用不了三天,它們就會全部開放。

老丁的花種得有些晚了,他說完這句話的第二天,突然下了場秋霜。早晨,老丁看到,滿園子的花們都垂下了腦袋,凍死了。站在他身後的老伴兒就有點替他擔心。老丁搖著輪椅,從南走到北,又從東走到西,最後在花園的角落裡停住了,指著花叢像個孩子似的喊:「老太婆,你快看,還有一朵花沒死呢!」

老伴兒果然看到了一朵很小的花骨朵,可能是因為它太矮了,沒機會沾到秋霜,現在別的花都垂下了腦袋,就把它露了出來。老丁和老伴兒一起,給這朵花骨朵扣了個塑料棚子。

三天後,這朵花終於開了。那花是粉紅色的,很小,也不太美,一副膽戰心驚的樣子。它一點也沒想到,自己是老丁的花園裡開出的第一朵花。

五一是幾號

爹一共來過我的學校兩次,兩次都讓我丟盡了臉面。

第一次,爹送我報到,走到學校門口,突然停下來,把行李從左邊的肩膀換到右邊,咳嗽一聲,沖地上重重地吐一口痰,用他山裡人的嗓門兒衝我吼道:「老丫頭,給爹唸唸,這木牌子上寫的啥玩意兒?」我看見好多道含義複雜的目光,像訓練有素的士兵聽到口令一樣,整齊劃一地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最後全都落在我和爹的身上,好像我和爹都是怪物。這些目光烤得我臉紅心跳,我跺跺腳,沒理爹,逃似的跑進了校園裡。

爹根本沒發現我已經不高興,邁著大步,光咚光咚地從後面追上來,固執地把他的問題又問了一次。我無可奈何,小聲說了我考上的那所大學的名字。走向宿舍的一路上,爹非常興奮,只要遇到人,不管人家理沒理他,他都扯著嗓門兒,用手指著身邊的我,自豪地說我是他的老丫頭,考上了某某大學。還說,我從小就是學習的材料。爹可能一點兒也沒想到,在這座校園裡說這話,非常不合適。最後,我實在忍不住,帶著怨氣喊了一聲爹。爹卻不以為然,在宿舍裡,對同學們又介紹了我一遍。然後,爹卷一隻旱煙,心滿意足地吸兩口,又補充道:「俺家老丫頭是個要強的孩子,這回可傢伙有了大出息!」

爹第二次來是在一年前,像現在一樣,正是五一節前夕。同宿舍的姐妹們都在說黃金周的假期,計劃著去哪裡旅遊。爹沒有敲門,光噹一聲推開宿舍門就闖了進來。惹得姐妹們頓時一陣驚呼,慌作一團——天氣熱,她們都穿得很少。爹一點兒也沒意識到人家為什麼尖叫,一進門就喊老丫頭,問我,帶的山野菜吃沒吃光。對我說,媽讓他給我又送一袋子來。爹的肩上背著一隻鼓囊囊的麻絲袋子。我看看姐妹們,再看看爹,臉上一陣發燙,不知道該對爹說些什麼。爹打開口袋,妮子妮子地叫著,用他的兩隻大手,從袋子裡捧出一把把野菜,自作主張地放在姐妹們的床上。即便人家拒絕他的禮物,他仍然把它們一一送了出去。還不厭其煩地說,菜已經用鹽醃好了,拿熱水泡一泡,就能下飯吃。

爹送完了禮物,卷一袋煙,毫不理會姐妹們摀住鼻子嘴,坐在我床上有滋有味地吸了幾口後,聽見了姐妹們說黃金周旅遊的事。不知道爹為什麼會對這件事特別好奇,他站起身,問她們:「黃金周是什麼意思?」一個姐妹憋住笑告訴他:「黃金周就是七天的長假,可以不用上課,還可以出去旅遊。」爹就顯得更加納悶兒,問:「好端端的,學校幹啥要放長假?」那個姐妹輕聲地笑了,另有兩個姐妹也笑出了聲。一個姐妹忍住笑說:「因為要到節日,五一勞動節,所以學校才放假。」爹又問:「勞動節是什麼節?」

我無法忍受爹再這樣傻乎乎地問下去,搶著告訴他:「勞動節就是全世界勞動者的節日,也叫五一節。」

爹似乎明白了學校為什麼要放假,點著頭,反覆念叨著勞動節和五一,從嘴裡吐出一口濃濃的煙,突然又問了一句:「勞動者是些啥人呢,誰答應讓他們過節的?」

爹這句話說完後,宿舍裡的姐妹們再也忍不住,一齊發出了響亮的笑聲。爹也咧開嘴笑了笑,摸著自己的腦袋問我:「老丫頭,你告訴爹,那個勞動節——五一是幾號呢?」我羞愧得滿臉通紅,抱怨地喊了一聲「爹」,眼淚就流了下來。爹沒看到我的淚水,又接著問姐妹們:「旅一次游得花多少錢?」

爹離開學校五天後,我收到了他寄來的三百元錢,在附言裡寫著旅遊兩個字。半個月後,我收到了爹的信。爹不識字,信是我的小學老師幫著寫的。在信裡,爹問我,寄的錢是不是已經收到了。爹還說:爹的老丫頭和別人比,不缺啥也不少啥,人家去旅遊,你也得去旅遊,錢可能不太夠,找便宜的地方去游吧!在信裡,爹還說,他已經知道了勞動節是全世界勞動者的節日,也知道了五一是五月一號。爹說,他還知道了,原來自己也是一個勞動者。最後,爹讓我放心去旅遊,不用惦念家裡!在信紙的背面還寫著一句話:祝老丫頭勞動節快樂!

我沒想到,暑假回到家時,竟然看見爹瘸了一條腿。爹看見我,有些慌張,咧開嘴笑了笑,響亮地衝著屋子裡喊:「她媽,趕緊殺雞,咱老丫頭回來了!」

媽告訴我,爹的腿是在崖上采山野菜時摔斷的,那面崖很陡,但長的野菜很新鮮,一看就知道能賣好價錢。媽還說:「你爹盼著多採些野菜,好快點還上那三百元錢的債!」

爹從此再沒來過我的學校。

我剛剛給他和媽寄了一封信,信的末尾寫著兩句話:祝爹勞動節快樂!祝媽勞動節快樂!寫下這兩句話時,我哭了,眼淚滴到了信紙上。

煙囪裡的兄弟

一天晚上,我打開吸油煙機想要炒菜時,忽然聽到一陣奇怪的聲音。我以為是吸油煙機出了毛病,關掉後,那聲音還響著。這次聽得很清楚,「嘰嘰」「嘰嘰」,聲音發自吸油煙機的煙囪裡。我站在廚房仔細聽了一會兒,淚不由得在眼眶裡打轉,這聲音我太熟悉了,在老家的屋簷下,在房上的瓦縫間,在思鄉的夢裡,我都無數次地聽到過這樣的聲音。這聲音我聽了二十幾年,它只能屬於一窩剛出生不久的麻雀。

我決定不再炒菜,迅速跑出屋門,站在樓下的馬路上,抬頭看著五樓從廚房伸出的那截煙囪。我驚喜地看見,在煙囪的縫隙間挨挨擠擠地伸出三個小腦袋,小腦袋上和我想像的一樣,全都長著稚嫩的黃嘴丫。我能準確地判斷出,他們出生絕對不會超過三天。我知道這三個小兄弟現在還不會飛行,每天只能躲在家裡,等著爸爸媽媽叼回食物來餵他們。他們的父母此時一定正飛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裡,焦急地尋找著食物。城市裡沒有蟲子,更不可能有打穀場,他們要到哪裡去給孩子們找東西吃呢?

若是在農村,尋找食物就不會是個難題了,依靠他們敏捷的身手,即使是從雞鴨的嘴邊也可以輕易地奪得食物餵飽孩子們。麻雀呀!麻雀,你何苦要到生存艱難的城市裡來安家呢?有可能小傢伙父母的父母就生活在城市裡,他們已經過慣城市的生活,適應了城市的環境,就像我的女主人一樣,高傲地認為自己是只城裡的麻雀。也可能小傢伙的父母像我一樣進城不久,城市的高樓大廈,燈紅酒綠讓他們充滿了驚奇。他們終於決定不再飛回熟悉的農村,從今以後在城市裡安家。他們大概是飛過了一條又一條大街小巷後,才在這鋼筋水泥的叢林裡找到了這個相對柔軟安全的地方。

那一天我在馬路上看了很久,直到三兄弟的父母叼著食物飛回來,我才放心地離開。從那天開始,我炒菜時不再使用吸油煙機了,我認為排出的氣體不利於小麻雀的生長。我需要保護住在煙囪裡的三位兄弟。

女主人很快發現了我的反常行為,她嗅到了屋子裡的油煙味。即刻提出了質疑。那時我正站在廚房裡陶醉地聽著三兄弟的叫聲,我已經能夠準確地分清他們聲音中的微小差異了,有一隻不叫我就會心事重重。女主人說:「傻瓜蛋,有吸油煙機不用,你丫神經病啊?」我剛給她幹活時,她對我的稱呼是四個字——文學青年。這四個字用她地道的北京話發出來,顯得無比的惡毒,基本上和傻B畫等號。僱用我三個月後,她叫我的就是這三個字——傻瓜蛋,她說之所以沒有解雇我,是因為我看上去不像別的人一樣嚇她一跳。

我示意她小聲一點,低聲說:「煙囪裡有一窩小麻雀,他們是我的兄弟。」女主人上上下下地看了我一遍(好像我是個什麼怪物),扭身走出了廚房,在門口她從牙縫裡擠出了兩個字——農民。我喜歡這個稱呼,雖然它同樣惡毒,但我確實是個地地道道的農民。我認為做個農民並不可恥。

我每天都會久久地站在廚房裡聽兄弟們的叫聲。有時候他們的叫聲很焦急,我也跟著著急,我知道他們一定是餓得慌了,而他們的父母還沒有飛回來。有時候他們叫得很開心,我也跟著興高采烈,我知道他們一定是吃飽喝足了,望著樓下的車流人叢渴望著他們的飛行呢!

我的行為終於讓女主人憤怒了,那天我站在廚房裡發呆時,她對我說了一個字——滾!文學青年——傻瓜蛋——農民——滾,從四個字到一個字,我到城裡後的第一份工作就這樣結束了。

此後,每天我都會站在馬路上,抬頭看著煙囪裡的三位兄弟。在我估計兄弟們要出飛的這一天早晨,我早早地來到了那幢樓下的馬路上,我看到煙囪的縫隙間一共伸出了五個小腦袋,加上一個我,出飛的儀式顯得無比莊重。

他們的父母開始輪翻地飛出去,在空中轉一圈又飛回煙囪裡,嘰嘰喳喳地叫著鼓勵他們學著去做。我把手握成了拳頭,默默為三兄弟加油。不久,第一隻長著黃嘴丫的小麻雀終於離開了煙囪,搖搖晃晃地飛了十幾米又趕忙回到了父母身邊。接著第二隻,第三隻也同樣飛了出去。三兄弟不停地飛出去,又飛回來,慢慢地他們飛行的路線越來越長了,飛得也越來越穩了。最後,五隻麻雀一齊從煙囪裡飛了出去,飛上了城市的天空,在令人迷茫的城市裡消失了蹤影。我知道他們不會再回到煙囪裡了,我也再不會聽到那親切的「嘰嘰」聲了。我知道三兄弟在城市的生活絕不會一帆風順,他們的前途並非一片光明。我在心裡說了句:兄弟們,不行的話,就回農村老家吧!

轉身離開時,我意外地發現,不知什麼時候,我的臉上已經流滿了淚水。

找中指

阿強和阿麗結婚五年了,還喜歡做一些小孩子的遊戲。晚上躺在床上,臉對著臉,一個人用一隻手攥住另一隻手的手指,只露出五個圓圓的指尖,讓另一個人來找中指。找對了,刮對方一下鼻子,錯了,要被對方刮一下鼻子。阿麗輸的時候往往要耍賴,把身子轉過去,讓阿強刮不到她的鼻子。阿強說一句「又想耍賴了是不是?」突然把兩隻手伸進她的腋窩裡,阿麗回過頭來,也把手伸進阿強的腋窩。於是,兩個人的笑聲像兩隻皮球一樣在房間裡歡快地跳躍起來。他們需要讓屋子裡經常充滿這樣的笑聲,要不然,屋子裡會顯得很冷清。

五年前進行婚前檢查時,查出阿麗患有一種血液病。醫生告誡說:「這種病千萬不能懷孕,否則極易引起大出血,有生命危險。」五年來,他們一直小心謹慎,步步為營。他們的兩隻床頭櫃裡,一隻裝著一盒盒的安全套,另一隻裝著一瓶瓶的避孕藥。

五年來,兩個人一看到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夫妻紛紛抱上了可愛的小寶寶,心裡就想著他們也應該要一個屬於自己的孩子,但想起醫生的告誡,又只得一次次作罷。

阿強是搞測繪工作的,長年在外地作業,每次阿麗送阿強出野外,都會給他買一大堆小食品,隔著車窗說:「多吃飯,少抽煙,幹活別玩命。」聽起來就像是對待一個大孩子。阿強在外地,每星期都會給阿麗打兩三次電話,每次都要叮囑阿麗好好吃飯,好好睡覺,注意身體。那口氣,也彷彿是在對一個孩子說話。

阿強在家時,兩個人每天晚上都會去公園散步,遇到蹣跚學步的孩子,阿強看得發呆,阿麗也看得發呆。晚上躺在床上時阿麗就說:「醫生說的是『極易』,沒說是一定。」阿強歎口氣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於是他們只好把對孩子的渴望又一次深深地埋藏到心底,繼續做他們找中指的遊戲。

雙方的父母急著要抱孫子外孫子了,兩家時不時地會對他們說一句:「到時候了,還等什麼?」阿強總是低著頭說:「不急,不急。」阿麗紅著臉說:「我們心裡有數。」老人漸漸地就不再問,只是默默地獨自歎口氣說:「這兩個孩子,搞不清到底是咋想的。」

好在兩個人並沒有因為孩子的事鬧過什麼矛盾,阿強從未怪過阿麗,阿麗也越發地體貼阿強。他把她當成孩子,她也把他當成孩子,兩個大孩子就這樣在兒童的遊戲中打發著二人世界的時光。

一天晚上,出了三個月野外的阿強回到了家裡,上床時阿強打開床頭櫃,發現裡面空空如也,阿麗拉著阿強的手說:「沒關係,我吃藥了。」不久,阿強又出了野外,這一去就是兩個月。

這天,阿強突然接到母親打來的電話,讓他火速回家。路上,阿強以為是長年生病的父親出了意外,當他跑到醫院,卻出乎意料地看到了奄奄一息的阿麗。

阿麗的臉慘白如紙,媽媽告訴他,是失血過多造成的。聽到阿強的呼喚,阿麗勉強睜開眼睛,羞澀地笑了笑說:「我想給你生個孩子,結果,還是沒有做到。」阿強的淚不由自主地滾落下來,哽咽著說:「都怪我,我那天回來時本來買了,卻沒拿出來用。」阿麗吃力地笑了笑說:「不,櫃子裡的東西是我藏起來的,我故意沒有吃藥,我聽到你幾次說夢話時喊了『寶寶』……」

阿強扇著自己的耳光說:「是我不好,是我害了你。」阿麗搖了搖頭說:「真的不怪你,我自己也想著能做媽媽。」阿強抓著阿麗的手,哭成了淚人。

阿麗輕輕撫著阿強的頭髮說:「聽話,別哭,讓我再找一次你的中指吧!」阿強含著眼淚,用一隻手攥住另一隻手的手指,泣不成聲地說:「找吧!輸了,可不許耍賴。」

阿麗睜大了眼睛,吃力地看了看,伸出一隻手按在了阿強的中指上,斷斷續續地說:「鬆開手,看我找的對不對。」阿強鬆開自己攥緊的手指,阿麗的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一隻手指彎曲著,伸向阿強的鼻子,阿強把鼻子湊上去,閉著眼等著阿麗來刮。

阿麗的手指在阿強的鼻尖上輕輕掠過,如一片羽毛般飄落在病床上。

仲夏的夜裡

這是一個仲夏的夜裡,老孟和老伴並排躺在床上。窗外,不知什麼蟲子不停地撞著玻璃,「啪嗒」一聲落了下去,以為不會再來了,沉寂了一會兒,又不厭其煩地捲土重來了,非要粉身碎骨才肯罷休的樣子。遠處,澄淨的蛙鳴被風斷續地吹進屋子裡,攪散了兩位老人的夢。「它們是在東大坑叫吧!」老伴緩緩翻了個身說。「聽起來像是在西大坑。」老孟說。

「我說是東大坑,你耳朵不靈嘍!」

「應該是西大坑,我耳朵靈著呢!是你自己耳朵不靈嘍!」

「你耳朵靈,前天後街老王頭,喊你半天你也不應?」

「我那是逗老王頭玩呢!」

「你想不逗來著,你得聽得見啊!」老伴說著劇烈地咳嗽起來。老孟翻過身來,輕輕地給老伴捶著後背說:「我仔細聽了,確實是東大坑。」老伴不咳了,也轉過身來,和老孟臉對著臉,抬起手來推了老孟一把說:「老東西,就會順情說好話,捋桿兒往上爬。」老孟咧開嘴,無聲地笑了。老伴也笑了,咯咯地笑出了聲。老孟說:「想起啥事兒了,這麼高興?」老伴不回答,還是不停地笑。天上,一輪皎潔的月被老伴的笑聲震得一顫一顫的,抖著。

「生春生那年,杏子到底下沒下來啊?」老伴說。

「說過多少次啦,肯定是下來了嘛!不下來,你咋吃進嘴裡的?」

「老東西,那時才剛開春啊!杏花還沒開呢?」

「反正是下來了,要不,我上哪給你討弄去?」

「春生今年五十歲了,這事兒我納悶了五十年,今兒晚你告訴我句實話,那杏到底是哪來的?」

「想聽實話,像當年那樣叫我一聲,我就告訴你。」

「那時候我挺著個大肚子,就覺得嘴裡頭沒味,我就跟你說了『大剛哥,俺想吃杏呢!』過了幾天你從外面進來,給了我一個手巾包,我打開一看,全是鼓溜溜的青杏,吃一口,酸得我直流口水,真解饞啊!我叫過了,你說吧!」

「這不算叫,你這是講故事呢!我想聽你像當年似的,正兒八經地叫一聲。」

老伴張了張嘴,突然又咯咯地笑了起來說:「多長時間不叫了,還真叫不出來呢!」說著又劇烈地咳嗽起來。老孟輕輕地捶著老伴的後背說:「叫不出來就算了,還是告訴你吧!那年正好後街老王頭到南方出差,我讓他給你帶回來的。」老伴喘著氣說:「我說的嗎,咱這地方杏還沒下來呢!老東西,瞞了我五十年呢!」「最後還不是告訴你了?」兩個人都笑了,笑過一陣,忽然都不說話了,屋子裡顯得空蕩蕩的。老孟拍了拍老伴的肩膀說:「他媽,又想春生了吧?」

「不知道美國那邊現在是啥季節呢?」老伴幽幽地說。

「啥季節也凍不著那個兔崽子。」老孟突然很氣憤。

「老東西,不興你叫他兔崽子,他是我兒子。」

「他還是我兒子呢!總也不回家他就是兔崽子。」

「他忙啊!」

「忙,忙得爹媽都忘了。」

「上回打電話來,不是說今年春節肯定回家嗎?還說把重孫子也抱回來呢!」

「這個兔崽子,去年打電話也是這麼說,你看著他人了嗎?」

老伴又咳起來。老孟拍著老伴的後背說:「想想也是,他確實是忙啊!」

老伴喘息了一陣說:「瞅照片,重孫子長得好看啊!」

「倒是像老孟家人。」

老伴又咯咯地笑了說:「你老孟家祖宗八代有長那麼好看的嗎?他是混血兒,混血兒才那麼好看,懂不懂,老東西。」老孟也笑出聲來說:「你說的對,還不行嗎?這輩子你淨揭我的糊嘎巴。」

兩人一時都不說話了,窗外的蟲子還在撞著玻璃,蛙聲沉寂了,大概青蛙們已經睡了。

老孟說:「娃他媽,睡了嗎?」老伴說:「還沒呢!後背癢得難受,給俺撓撓吧!」老孟把手伸進老伴的衣服裡,輕輕地給老伴撓起了後背。老伴說:「向上,再向上一點兒,再向左一點兒,對了,使勁。」老孟撓著說:「想起來你這後背撓了一輩子了,我就沒整明白,你是真癢癢還是假癢癢?」老伴不應聲。老孟放慢節奏,最後把手停在了老伴的後背上,心裡想,娃他媽這是睡了呀!一陣睏倦襲來,老孟把手抽回來,也打算睡了,突然聽到老伴喊了一聲「大剛哥」,看老伴時,老伴卻一動不動地躺著,想來是夢話吧!翻個身,也跟進了夢裡。

老孟不知道,老伴已經永遠睡在夢裡了,再也不打算起來了。

黑暗中,老伴的臉上還掛著一絲淡淡的笑容呢!

嫁 衣

老孟坐在床上,他的周圍是一大堆的碎皮子。

老孟想到自己該做點什麼後,就到市場上買回了這堆碎皮子。買的時候賣皮子的說:「您老這是要做墊子吧!這東西做的墊子最好了,老年人散步累了,走到哪往身下一墊,坐著它,隔潮,還舒服。」

老孟笑著搖了搖頭說:「我是要做衣服呢!」

「這巴掌大的東西能做衣服?」

「能做,能做。」

「就算能做,哪個裁縫店願意給您做呢?」

「不用裁縫店,我自己做。」老孟蹲在攤子前,一塊皮子一塊皮子地挑選,用了半天的時間終於選好了,把裝得鼓鼓囊囊的一隻大包袱背回了家。

老孟把身邊的皮子按顏色歸籠到一起,一共是二十幾種顏色,擺了二十幾堆。白的、黃的、紅的、綠的、黑的……老孟拿起一塊白色的皮子輕輕摸了摸想,這白色就像是女兒的童年啊!

妻子開懷晚,到他四十歲那年才生了這麼個女兒,女兒一出生,妻子只看了一眼就死了。他一個人帶著女兒過日子,一把屎一把尿的,總算是把女兒拉扯大了。那時候老孟正開著一家裁縫店,他做衣服的時候女兒就在他的身前身後轉,拿起這塊布在身上比一下,又拿起那塊布在鏡子前面照一照。想起來心酸啊!那時候女兒從來就沒穿過一件整塊布做的衣服,所有的衣服都是他拿剪裁下來的碎布塊給女兒拼的。女兒也從不挑剔,穿上了那樣的衣服還美得在屋地上轉圈,嘴裡說:「好看,真好看啊!」摟著他的脖子說,「爹的手可真巧啊!」然後,就麻溜把新衣服脫下來,疊得整整齊齊地放進櫃子裡說:「還是等著過年時再穿吧!過年時爹就不用再給我做了。」說著就到廚房裡燒火做飯去了。女兒七歲就會給他做飯了,也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呀!沒有媽的人家,日子過得蒼白啊!

放下白色的皮子,老孟又拿起了一塊黃色的皮子。皮色很柔和,給人暖暖的感覺。女兒不知不覺中一點兒一點兒地長大了,上小學,讀初中,念高中。女兒懂事,一點兒都不用他操心,洗衣服做飯也沒誤了自己的學業。想起女兒當年學習的事兒,老孟心裡就暖烘烘的,女兒聰明,從一上學開始,成績就是全班的第一名。只有一次考了個第五,那回是他得了病,女兒在醫院侍候了他半個月。女兒高中畢業了,有一天拿著大學的錄取通知書跑回了家,高興了一陣子突然說:「爹呀,我不想去念大學了。」老孟沉著臉看著女兒。女兒說一句「我走了,就沒人給你洗衣服做飯了」,淚就流了下來。老孟說:「你走你的,爹這麼大人了還照顧不好自己嗎?」眼淚不由得也流了下來。最後是他硬逼著女兒走的。送站那天,他站在站台上流淚,女兒站在車廂裡流淚。模糊的淚眼裡,他看到了女兒身上穿的那件花衣服,那是女兒長這麼大,他給做的第一件整塊布的衣服。

老孟放下那塊黃皮子,忽然發現自己的臉上不知什麼時候掛上了兩行淚珠,自言自語地說一句:「老了,老了,越老越沒出息了。」

女兒三年前大學畢業了,說什麼也要回這座城市。女兒說:「從小在這裡長大的,感覺親切!」老孟知道女兒是想著和他做個伴,給他洗衣服做飯照顧他的生活呢!

工作後的女兒每個月都把工資全交給他,說什麼也不讓他再做衣服了。我的工資就能養爹了,六十多歲的人啦,也該歇歇了。不久,女兒戀愛了,卻遲遲不肯結婚,老孟知道女兒是不願意扔下他一個人。是他硬逼著說:「你二十五了,爹還盼著抱外孫子呢!再不結婚爹就真生氣了。」這樣女兒才定下了結婚的日子。婚禮十天後舉行。

老孟撫摸著一塊塊皮子,彷彿摸著從前女兒在他身邊時的一個個日子。二十五年,三百個月,九千多天,這些日子流水一樣從他的指尖上滑過了。他開始給女兒做衣服了。選料、剪裁,一針一針細細地縫著。

女兒結婚這天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女兒身上的衣服吸引住了,那是一件有著紅、黃、白、黑、綠等等二十幾種顏色的皮衣,做得天衣無縫,就像是有著幾十種色澤的一塊皮子做成的。人們都說,這衣服太美了,新娘子太美了。

老孟聽著大家的議論,看著女兒穿著他親手做的衣服舉行結婚儀式時,滿意地笑了。那衣服上有一個秘密,他還沒有告訴女兒呢!

這件衣服上一共有二十五種顏色,用了三百塊皮子,縫了,九千一百二十五針。

帽 子

早晨,送完女兒回到家裡,她忽然覺得很不安。

本來在十字路口上,按她的意思還想往前送一段路,穿過那兩條馬路後再返回,可女兒剛好看見一個同學,就急三火四地擺擺手,和她說了聲再見。等她再想說什麼時,女兒已經拉著同學的手跑遠了,留給她的只是一個小小的背影。

丈夫還在床上睡著,幾個房間裡都流動著睡眠的味道。她用鼻子嗅了嗅,從空氣裡就聞到了屬於女兒的氣味。回憶起來,女兒的氣味已經不知不覺地發生了些微妙的變化,從開始時淡淡的奶香,變成了如今活潑的青春氣息。女兒呢,也從咿呀學語的嬰兒,成了一名背著書包上學的小學生。想一想,這些彷彿都是一眨眼間的事情。

她坐在沙發上發了一會兒呆,到底還是忍不住,走進大房間裡,推醒了丈夫。丈夫揉著眼睛,嘟嘟囔囔地問:「出了啥大事,是天塌下來了,還是地陷了下去。」她沒有馬上回答,努力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後,才淡淡地說一句:「我有點兒後悔,剛才不應該讓孩子戴帽子。」丈夫聽了她的話,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伸出手摸她的額頭:「你沒發燒吧,怎麼頭上一句腳上一句的,說起了胡話。」她打開丈夫的手,撇撇嘴:「你才發燒呢,我說的是正經事。」丈夫就不再理她,翻身下床,躲進了廁所裡。她走到廁所門邊,還想再說什麼時,話到嘴邊又嚥了下去,她有點隱隱的擔憂,自己會不會一語成讖?

在辦公室裡,整個上午,她的心裡一直慌慌的,手上的工作也幹得丟三落四,顧頭不顧尾。眼前始終晃動著女兒戴著帽子的形象。她看見女兒背著書包,戴著帽子走在去學校的路上,眉飛色舞地笑著興奮地和同學談論超級女聲。兩個孩子還因為喜歡的對象不同,發生了一點小小的爭執。然後,她就看見女兒準備要過馬路……想到這裡,她就趕忙閉上眼睛,再也不敢想下去。

到中午的時候,她的心更加慌起來。她和丈夫午休的時間都不長,每天中午,女兒都不回家吃飯。每次早晨送女兒時,在路上她都會叮囑幾遍,中午進教室前別忘了給媽打個電話。她看看表,女兒放學的時間已經到了,但手機卻靜悄悄的,毫無反應。單位裡的一個同事喊她去吃午飯,她嘴上答應一聲,腳下卻沒動,還坐在辦公桌前呆呆地看著手機出神。辦公室裡只剩下她一個人時,屋子裡很靜,她甚至能聽到自己劇烈的心跳聲。女兒下午上課的時刻已經過了,但手機始終也沒響起來。她突然想立刻就去女兒的學校看一看。就在她打算出門時,領導交給她一份報表,告訴她一定要在下班之前趕出來。

她的業務水平在單位裡是很棒的,如果在往常這件事情她一個小時就能輕鬆地做好。但今天卻不行,她發現自己每統計一次,結果的數字都不一樣,最後,那些數字像一隻隻小蟲子似的從紙上飛起來,讓她眼花繚亂,無所適從,她想抓住任何一隻,都非常難。當她終於把報表做好,交給領導時,她看見時鐘已經馬上就要指向女兒放學的時間了。她又一次看見女兒戴著帽子,心不在焉地從校門口走出來,一邊揮手和同學說再見,一邊穿過馬路……她說聲:「我得走了,去接女兒。」就急匆匆地跑下辦公樓,攔了輛出租車,向女兒的學校而去。

女兒看見她從出租車裡走出來時,表現得很驚訝,上上下下地看了她一遍。她也同樣上上下下地看了女兒一遍。女兒說:「今天這是怎麼了,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打車來接我?」她的臉突然板起來,狠狠地說:「中午為什麼不給媽打電話?」她的聲音很大,旁邊的幾個家長和學生都扭過頭來看。女兒覺得很委屈,眼淚一下子湧出來,圍著眼圈兒轉。「人家忘了嘛,又不是故意的,再說,也不是第一次忘。」她意識到自己有些過分,摟著女兒的肩膀說:「好了,下次別再忘就行了。」

第二天早晨,她找到了另一頂帽子,把昨天女兒戴的那頂帽子扔在了衣櫃的角落裡。女兒戴上帽子時有些不解,問她幹嗎換來換去的。她端詳了女兒一會兒,淡淡地說:「昨天那頂帽子,帽簷太長了,擋眼睛。」

門 鈴

十一點四十五分,她把炒好的兩盤菜擺上了餐桌。

辣椒炒雞蛋,是丈夫愛吃的。丈夫喜歡吃辣,辣得滿頭大汗,嘴裡「哈哧哈哧」地長出氣,還說舒服極了。豌豆炒肉丁,是兒子愛吃的。本來,這個季節豌豆已經下市了,她轉遍了整個農貿市場,最後總算在一個角落裡找到那個郊區來的菜農。那人價錢要得很高,一副愛買不買奇貨可居的架勢。她沒有猶豫,爽快地買了。這可能是今年最後一批豌豆,以後,兒子再嚷著要吃,只好等到明年了。盤子裡的那些豌豆,每一顆表面都佈滿了細微的小褶皺,閃爍著一點點亮亮的油花,好像是一隻隻眨動的眼睛。仔細看時,一些油花又悄悄地消失了。豌豆們好像也很頑皮,和兒子一樣,喜歡捉迷藏,喜歡惡作劇。

她想像了一下兒子吃豌豆時的模樣,不由自主地笑了笑。

家離學校很近,如果路上不貪玩,兒子十分鐘後就能到家。兒子總是要按一下樓下單元門的對講門鈴,然後才「窟窿窟窿」很大聲地跑上來。這幢樓的單元門本來沒有上鎖,但兒子說:「我這麼一個大人物回來,咋能一點兒動靜都沒有?」兒子有點兒像他爸,偶爾喜歡虛張聲勢地吹點兒小牛皮。每次,聽到門鈴聲,她就把飯盛好,擺在餐桌上。兒子午休的時間很短,午飯也總是吃得著急忙慌狼吞虎嚥的。為此,她說過好多次,可兒子就是改不了。兒子讀四年級之前,每天她都是做好午飯後騎自行車去接,五分鐘就能到家。讀四年級後,兒子要求自己走,兒子拍著胸脯說:「我已經大了,再接讓同學笑話。」

十一點五十分,丈夫回來了。

丈夫衝她笑一笑,聞了聞盤子裡的菜說:「咱吃飯吧!」

她看了看丈夫,「等幾分鐘吧,兒子回來,咱仨口人一起吃。」

丈夫笑了笑,樣子有些無奈。

五分鐘後,門鈴沒有響。

她拿起一塊抹布,卻忘記了要擦什麼地方,只好又把抹布放下。

丈夫正坐在沙發上抽煙。

她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丈夫說:「兒子是不是又在路上貪玩了?按理說該到家了,要不給兒子的班主任打個電話,問一下放沒放學?」

丈夫不說話,輕輕地歎了口氣。儘管聲音很低,但她還是聽到了。

「歎氣有什麼用,小孩子得一點點管教,你小時候就一點兒也不貪玩,不調皮搗蛋?」

她站在門口的鞋架旁,等著門鈴一響,就把門打開。丈夫走過來,拉住她一隻手,「要不然,咱們,還是先吃吧!菜要涼了。」

她有些生氣,甩開丈夫的手。

十二點過五分,門鈴仍然沒有響。

丈夫閉著眼睛靠在沙發上,好像已經睡著了。她火氣騰一下上來了,走過去拉起丈夫,把他拖到門口。

「你這個當爹的咋沒心沒肺的,麻溜下樓,去迎迎兒子。」

丈夫靠在鞋架上,眼睛看著她,不下樓,也不說話,就那麼僵持著。

她忍無可忍,打開門,把丈夫的鞋子扔在門外,用力推丈夫出門。

「去去去,把兒子接回來。」

手扶著門框的丈夫突然張開臂膀,緊緊地把她摟在懷裡。

「求求你,別再胡思亂想了。」

她使勁推開丈夫,拿出自己的鞋,準備出門。

丈夫又一次抱住她。

「你冷靜點,兒子不會回來了。」

「兒子幹嗎不回來,他一定是在路上貪玩,忘記了時間。」她用力掙扎著,試圖擺脫丈夫。丈夫卻把她抱得更緊了。

她四肢劇烈地扭動,用拳頭擂,用嘴咬,用腦袋撞。丈夫不動,就那麼等著她來打。丈夫的胳膊非常有力,她怎麼也掙脫不開。她尖叫一聲,像一頭發瘋的猛獸用手抓丈夫的臉,用腳踢丈夫的腿。大聲地咒罵,繼而是大聲的哭號。幾分鐘後,她暈了過去。

醒來時,她發現自己躺在沙發上,臉上傷痕纍纍的丈夫正看著她,臉頰上有兩行眼淚。她有些不好意思,喃喃地說:「我怎麼睡著了,門鈴響了沒?我給兒子做了他愛吃的豌豆呢!」

李曉明的桃花

紅的,粉的,白的,桃花,開在春天的桃樹上。

小區路邊的桃樹下,幾個孩子仰著頭,指著樹上的桃花。

「這朵是我的。」

「那朵是我的。」

「除了這兩朵,剩下的都是我的。」

「那,哪一朵,是我的呢?」

「李曉明,你也想要一朵桃花嗎?」

「李曉明,這棵樹上沒有你的桃花,你的桃花還沒開呢!」

「李曉明,你沒有爸,沒有爸的孩子沒有桃花。」

「我有爸,我每個月都去看他。」

「李曉明有爸,他爸是個罪犯,罪犯的孩子不配有桃花。」

「李曉明,你爸是罪犯,你媽也不是好人,這樹上沒有你的桃花。」

「求你們,給我最小的一朵,行嗎?」

「不行,別做夢了,你滾,這棵樹上都是我們的桃花。」

李曉明的衣服撕破了。回到家門口時,屋門上掛著一塊牌子。李曉明知道他不能進去。媽媽說的門上掛牌子時他就不能進去。他坐在樓梯上,心裡想,哪一朵是我的桃花呢?想著想著他睡著了。桃花,開在李曉明的夢裡。

紅的,粉的,白的,桃花,開在春天的桃樹上。

學校操場的桃樹下,一群孩子圍著桃樹,仰頭看著樹上的桃花。

「這朵是我的,這朵也是我的。」

「那朵和那朵是我的。」

「這兩朵是我的。」

「這邊的三朵是我的。」

「那,哪一朵,是我的呢?」

「李曉明也想要一朵桃花,你們說哪一朵是他的桃花?」

「哈哈!李曉明,這樹上沒有你的桃花,你的桃花還沒開呢!」

「李曉明,你是個壞孩子,你不配有桃花。」

「李曉明,你是個壞孩子,你爸是壞人,你不配有桃花。」

「李曉明,你是壞孩子,你爸是壞人,你媽也是壞人,你不配有桃花。」

「最小的一朵,也不行嗎?」

「不行,滾開,你的桃花永遠也不會開。」

坐在教室裡的李曉明想,我的桃花在哪裡呢?

「河裡開的是什麼花?李曉明,你回答。上課時間你為什麼低著頭?」

「桃花。」教室裡轟地笑開了。

「李曉明,你家的桃花開在河裡嗎?你是不是故意破壞課堂紀律?對待你這樣的學生唯一的辦法就是嚴厲懲罰。你出去站到走廊裡,不喊你,不許進來。豈有此理,真是豈有此理。」

紅的,粉的,白的,桃花,開在三樓的窗外,開在李曉明的眼前。

下課時,走廊裡沒有了李曉明。老師喊:「李曉明,你給我出來。」同學們喊:「李曉明,你躲到哪去了?」

李曉明沒有回答。他正躺在樓下的水泥地上,身體下盛開著一朵,鮮紅的桃花。那是他的桃花。好大,好紅,像火一樣燃燒在春風裡。李曉明的桃花,開了。

還是在女兒兩歲時,剛剛斷奶不久,他和她就把孩子趕進了小房間裡。那時,女兒覺得很委屈,搞不清楚突然之間,世界到底發生了什麼變化。反抗的意識很強烈,哭得驚天動地蕩氣迴腸的。但他和她的態度很堅決,板著臉,誰也不肯主動去哄她。幾天後,女兒又哭了一場,換來的還是兩張嚴肅的臉。從此,女兒就不再哭了,認可了這樣的安排。但有一個條件,小房間和大房間的房門都要敞開著。女兒瞪著烏溜溜的眼睛認真地說,這樣可以離爸爸媽媽近一點兒。大房間和小房間門對著門,每天晚上,女兒都會看到他和她。臨睡前女兒還會說一句:「媽晚安!」隔一小會兒,再說一句:「爸也晚安!」開始時,他和她都鄭重其事地答應一聲:「晚安!」後來就有些不耐煩,拉著長腔敷衍一聲,「安!」

十二歲的女兒已經有了一些青春期的特徵,小胸脯開始發育,臉上長出了小紅疙瘩,身體也慢慢變成了一彎優美的曲線。一天晚上,女兒很正規地對他和她提出了要關上自己房間門的要求。女兒說這話時,表情很嚴肅,一隻手就扶在門把手上,和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他和她保持著一段距離。剛剛聽女兒這麼說時,他和她都愣了愣,兩人互相看了一眼,誰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後來還是他先說了一個字:「好!」

女兒轉過身,抓緊門把手,打算關門。但,那扇門十幾年一直很悠閒地敞開著,始終沒有關過,沒有像一扇真正的門那樣為主人出過力。不知不覺地,門已經忘記了自己的使命,出現了嚴重的變形,再不能履行作為一扇門的責任和義務了。女兒努力了幾次,到底也無法如願。最後,門的下沿卡在了地板上。女兒不說話,臉紅紅地看著他和她。他走過去,用力試了試,門並沒有因為他是強壯的男人就妥協,照樣和主人擰著勁,擺出一副誰也拿它沒辦法的架勢。他又試了試其他幾扇門,凡是經常敞開著的,現在全都關不上了。他把門重新敞開,對著女兒搖搖頭,「爸沒辦法,門已經壞了。」說完這句話,他的心裡不知為什麼,竟然有一絲得意的竊喜。女兒沒說話,使勁看他一眼,轉身進了小房間。

也就是從這天晚上開始,他和她才突然發現,原來已經好久沒聽到女兒問晚安的聲音了。女兒房間的燈已經關上了,不一會兒傳來了均勻的呼吸聲。那聲音像一隻柔柔的手,輕輕地撫摸著他和她的耳朵,讓他們不自覺地就想起了很多往事。他和她也關了燈,兩個人在黑暗中躺著,靜靜地聽著女兒的鼾聲,誰也不說話。過了好久,她先說了一句:「你說,孩子,會不會是,有啥心事?」他用力搖搖頭,還笑了笑:「這麼大點兒的孩子,能有啥心事?反正,那扇門,也沒關上。」

但是,幾天後,女兒又一次提出關門的要求。他對著女兒笑笑說:「門壞了,沒辦法關了。」他也知道,自己這麼說有點兒賴皮,一點兒也不理直氣壯。女兒的態度比上次還要堅決,她看了看門,又看了看他和她,只說了一個字:「修。」

黑暗中,他問:「你看,那扇門,修嗎?」她久久也不回答。等到他以為,不會再聽到她的答案時,她才說了一句:「要不,那扇門,修吧!」

第二天,他就去了零工市場,回來時,帶著一個老木匠。

老木匠把每一扇變形的門都看了一遍,拍著門邊對他和她說:「這就是你們的不對了,門這東西啊,只有常開常關,才能叫門。要不然,安它還有什麼用?」這話說得他和她的心裡酸酸的,誰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老木匠忙了一氣走了,地上留下了一片片捲曲著的刨花。那刨花很美,還散發著木材特有的香氣。

女兒放學回來看到那扇門,就一下子撲進她的懷裡,打著墜兒喊了一聲:「耶!」

當天晚上,女兒關門之前衝著他和她笑了笑,說:「媽晚安!」隔一小會兒,又說一句:「爸也晚安!」他和她趕忙慌慌張張地答應一聲:「晚安!」

櫻 桃

櫻桃的媽媽去世那年,她就從校園裡來到了農貿市場上。

櫻桃本來不叫櫻桃,她的名字與櫻桃一點也不沾邊。自從她到市場上賣櫻桃後,周圍擺攤的人們就叫她櫻桃了。這也挺好理解的,像一對賣川白肉的夫妻,大家就都叫他們川白肉。女的叫川白肉,男的也叫川白肉。所以,周圍的人叫她櫻桃時,她就笑笑,點點頭,認可了這個名字。

櫻桃都是早晨才從家裡的樹上摘下來的,每顆上都披著一層若隱若現的小絨毛,掛著亮亮的露水珠。擺在一隻柳條編成的籃子裡,很像一隻隻蒙著睫毛的小眼睛。陽光一照,還一眨一眨的。櫻桃摘它們時,一直小心翼翼的,順便還摘了些碧綠碧綠的樹葉。柳條藍裝滿了,葉子就蓋在櫻桃上面。櫻桃開始賣櫻桃時,還穿著孝服。她站在櫻桃筐前,人是白色的,櫻桃是紅色的,葉子是綠色的,三種顏色相互輝映,景色一下子就出來了。買櫻桃的,不買櫻桃的,都會朝著她多看那麼幾眼。尤其是有一些男人,看過來時,目光總會停得時間長一些,好像鐵器,被磁石吸住了一樣。這時候,櫻桃就把頭低下來,盯著自己的櫻桃看,臉也慢慢地紅了,像筐裡的櫻桃一樣紅。

慢慢地,櫻桃就和周圍擺攤的人們混熟了。櫻桃的嘴像她賣的櫻桃一樣甜,大媽、大叔、大哥、大姐,叫得很親熱。有人問她:「櫻桃,你多大了?」櫻桃就脆生生地說:「俺十七了。」「家裡還有兄弟姐妹嗎?」「有兩個弟弟,正讀初中呢!」「你為啥不讀書呢?」櫻桃聽到這,就不說話了。眼睛垂下來,不知不覺就有幾滴淚,啪嗒啪嗒地落在筐裡的櫻桃上,也像露珠一樣,亮亮地,閃著光。

很快地,大家就都注意到一個年輕人。他每天都來買櫻桃,每次買得都挺多。年輕人好像不是本地人,來了,也不多說話,更不討價還價,交了錢,看一眼櫻桃,拎起裝櫻桃的袋子就走。年輕人的目光看過來時,櫻桃就趕忙把自己的眼神躲起來,看筐裡的櫻桃。第二天,年輕人又來買。

大家就紛紛說:「櫻桃,要小心呀,這人不知道要打什麼主意呢!」也有拿櫻桃取笑的,說:「櫻桃,有人看上你了呀,還別說呢,你們倆在一起,還真是一對呀!」櫻桃聽到這,就羞得低下頭,再不敢看旁邊的人們了。

那個年輕人再來時,櫻桃想起大家說的話,就有些不好意思,稱櫻桃、接錢、找錢,都手忙腳亂的。年輕人似乎不以為然,看一眼櫻桃,轉身就走。

有那麼幾天,年輕人沒有來。櫻桃不知為什麼,心裡忽然覺得有些空空的,好像自己的心突然不在原來的地方跳動,跑到別處跳去了似的。一整天站在市場上,都魂不守舍的。

年輕人失蹤了三天,櫻桃的心就空了三天。第四天中午,那個年輕人又來買櫻桃了。櫻桃看他遠遠地走來了,就故意擺出沒看到的樣子。稱櫻桃時,也是愛理不理的,好像根本就不認識他,他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顧客。年輕人還是老樣子,接過櫻桃,看她一眼。這次,櫻桃沒有低頭,也把眼睛迎了上去,看了那個年輕人一眼。年輕人反而先把目光躲開,轉身走了。

有一天中午,那個年輕人在櫻桃的柳條筐前站了一會兒,好像有些猶豫不決,最後說:「這筐櫻桃我都買下了,你能不能幫我送到旅店去?」櫻桃答應了,年輕人在前面走,她就挎著筐,跟在後面。經過一個個攤子時,就有人悄悄衝她使眼色。賣川白肉的妻子還在她的耳邊小聲說:「妹子,加小心呀!不能跟他去,你知道他是什麼人呢?」櫻桃點點頭,又搖搖頭,還是跟在了年輕人的後面。

那天下午,櫻桃是哭著跑回市場上的,一回來就被大家圍住了。大家說:「櫻桃,那個人是不是壞人?他是不是欺侮你了?」櫻桃點點頭,又搖搖頭,光哭,不說話。川白肉妻子拉著櫻桃的手說:「走,妹子,我帶你去報案,抓他個狗娘養的。」

櫻桃甩開川白肉妻子的手,抹一把眼淚說:「他已經讓警察抓走了,是我報的案。」

川白肉妻子說:「罪有應得,誰讓他年輕輕地不幹好事呢。妹子,要不,我送你回家吧,你出了這事,就別在這裡站著了。」

櫻桃聽她這麼說,就搖搖頭說:「你們想錯了,我沒出什麼事。他是因為殺人才被抓起來的。他在家鄉殺了人,為了他妹妹殺了一個壞男人。他講完自己的事,就讓我報了案。」說完,櫻桃又摀住眼睛哭起來。

大家長出一口氣,然後就都覺得納悶兒說:「既然這樣,你為什麼還要哭呢?」

但是,櫻桃就是忍不住要哭,那天下午,眼淚一直像斷線的珍珠似的,從她的眼睛裡滾下來,一滴跟著一滴,落到地上。她矇矓地覺得,自己是因為一句話哭。剛才,年輕人除了告訴她殺了人的事,還對她說了句話,他說:「你長得很像我妹妹。」

客 氣

徐老師和余老師兩個人客氣了一輩子。

他們第一次見面,是在介紹人家裡。介紹人端來一杯熱茶,轉身去倒第二杯時,兩個人就把那杯茶推來推去地讓,「余老師,您先請。」「徐老師,還是您先請。」那杯茶被他們推了幾個來回後,杯子裡的水先不耐煩了,跳出來燙了兩人的手。徐老師顧不得自己的手,趕忙站起來鞠躬,「余老師,對不起!」,余老師也趕忙站起來鞠躬,「徐老師,對不起!」兩顆腦袋就「光」的一聲撞在了一起。

不久,徐老師和余老師客客氣氣地商量了結婚的事,又客客氣氣地舉行了婚禮。晚上,賓客散去,兩個人進了新房。一個坐在桌子邊的凳子上,一個坐在窗台下的椅子裡。徐老師面帶笑容,正襟危坐。余老師也是面帶笑容,目視前方。兩個人誰也不說什麼,誰也不看屋子裡的那張床。隔一會兒,徐老師欠欠身子,沖余老師笑一笑,說:「余老師好!」再隔一會兒,余老師欠欠身子,沖徐老師笑一笑,說:「徐老師好!」兩個人就那麼一直坐著,笑了二十幾次,問了二十幾次好,就把東邊的天光熬白了。徐老師率先看了一眼那張床,沖余老師笑笑說:「余老師,您看……」余老師也看一眼那張床,沖徐老師笑笑說:「徐老師,您看呢!」

徐老師師範畢業,教高中數學,余老師也是師範畢業,教初中語文。兩個人都很敬業,都是本校的業務骨幹。晚上下了班,兩位老師都會把一大摞學生作業捧回家裡。他們的家很小,一廚一衛一居室,找不到客廳在什麼地方。臥室裡只有一張桌子,徐老師不肯用,指著桌子說:「余老師,您請用。」搬一隻小馬扎坐在床邊上。余老師也不肯用桌子,「徐老師,還是請您用。」搬一把椅子湊到窗台邊。桌子就在那裡冷冷清清地空著,想不明白這兩個人到底是什麼毛病。

每逢教師節家裡總會來一些學生,有徐老師的學生,也有餘老師的學生。兩位老師對學生都很好,學生們一來,兩個人就忙來忙去地找椅子洗杯子,先讓學生們坐下,然後每人倒上一杯茶。屋子裡只剩下了一張空椅子,徐老師不坐,搬到余老師的身邊,指著椅子說:「余老師,您請坐。」余老師也不坐,隔一會兒又把椅子搬到徐老師的身邊,「徐老師,還是您請坐。」兩個人把那張椅子搬了十幾個來回後,最後就不再客氣了,都站著和學生們聊天兒。學生們看看那張椅子疑惑不解,那張椅子自己也有些納悶兒。

他們的第一個孩子是兒子,起名徐相敬。孩子出生時,徐老師一直在醫院忙前忙後地照顧。余老師被推進了分娩室,徐老師就在門外面來來回回地轉圈子。聽到余老師的呻吟聲,他的頭上就冒汗,心臟也會劇烈地抖一下。母子平安,嬰兒發出了第一聲啼哭,徐老師才長出一口氣。兩人見面時,都是滿頭大汗。徐老師拉著余老師的手說:「對不起余老師,讓您受苦了。」說完,眼淚就流了下來。余老師也流了淚,搖頭說:「別這麼說徐老師,這是我應該做的。」按徐老師的意思,再不肯讓余老師受苦,但余老師還想著要一個女兒,最後徐老師還是接受了余老師的意見。女兒比兒子小三歲,取名余如賓。讓她姓余,自然是徐老師的主意。

相敬和如賓互相攆著就長大了,上小學、讀初中、讀高中,最後又都大學畢了業。不知不覺,徐老師和余老師的鬢角上都有了如霜的白髮。兩個人同一年辦理了退休手續,從講台上下來走回到了家裡。時間一下子變得寬裕起來了。每天早晨,兩個人穿過三條馬路,一起去市場上買菜,徐老師總是選余老師喜歡吃的菜,余老師也總是挑徐老師愛吃的菜。菜買回來了,兩個人一起進廚房,再一起坐到餐桌邊,一個人不坐下,另一個絕對不會先吃一口。兩個人都舉起了筷子,一個說:「徐老師請!」另一個說:「余老師請。」晚上吃過了飯,兩人又一起到附近的公園裡去散步。

日子就這麼客客氣氣地過去了。一轉眼,兩個人已經結婚五十年了。兒子和女兒大驚小怪地張羅著要給他們辦金婚。

兒子和女兒們先去了酒店,訂餐位排食譜。一會兒女兒打電話,一會兒兒子打電話,都是催他們快點出門打車趕過去。徐老師和余老師就相攜著出了門,酒店離住處只隔了兩條街,他們不想打車,準備步行過去。那一天陽光出奇地明媚,徐老師走著走著說:「余老師,您看沒留神五十年就過去了。」余老師說:「誰說不是呢徐老師,真是歲月無敵啊!」徐老師說:「余老師,咱們先說好了,哪天要走咱就一起走。」余老師沒說話,用力攥了攥他的手。

兩個人穿過第二條馬路時,冷不防一輛汽車就衝了過來。這次徐老師沒客氣,一把將余老師推開了,自己卻被車撞出了十幾米。余老師從地上爬起來,找到徐老師時,只見他滿身滿臉都是血。徐老師的嘴唇抖了抖說:「對不起您了,余老師,我可能得先走了!」余老師嘴唇也抖了抖,回一句:「您太不像話了,徐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