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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理 想

人人都有理想,丁二伯的理想是痛痛快快地揍關大爺一頓。

這兩位老頭我都認識,原來住在一個大雜院裡。

丁二伯常跟我念叨,說他從小就想狠狠地把姓關的揍一頓,要讓他四腳朝天、滿地找牙。

關大爺比丁二伯大十歲。據丁二伯講,他從五歲開始就討厭姓關的。那時關大爺十五歲,半大小子,跟著他爹彈棉花,有事沒事愛欺負個人兒,常彈丁二伯的腦門兒,疼得他嗷嗷直叫,還搶過他的糖葫蘆,愣是把丁二伯含在口中的山楂給摳出來塞進自個兒的嘴裡。丁二伯氣得在地上直打滾,沒辦法,因為自己太小了,打不過他。

丁二伯十五歲時,關大爺二十五了,孩子都滿院子跑了。丁二伯上下學經過院子門口,常能看見剃著光溜溜的腦袋的關大爺哼著小曲,坐在門檻上,那副德性,著實讓丁二伯從心裡堵得慌。他每每從他身邊經過時,姓關的總忘不了朝他翻翻白眼,捎帶著說兩句風涼話:「小子,讀大學了吧,大哥考考你,一加一等於幾啊?」丁二伯把拳頭攥得緊緊的,但從未打出去,他恨自己長得瘦小,都過了十五歲,個頭還不到姓關的肩膀。

二十五歲時,丁二伯越發沒信心了,因為發育期已經過去了,自己的腦袋還是停留在姓關的肩膀頭子附近,看來在身高方面永遠不會比姓關的佔有優勢。個子不高,四肢也顯得單薄。關大爺常奚落他:「我說,丁二啊,你小子是吃屎喝尿長大的?你瞧你的小胳膊小腿,整個一瘦蚊子。吃屎喝尿還能長成個倭瓜樣兒,豆芽菜都比你壯,我說,你趴在你媳婦身上她有感覺嗎,別讓她把你當成蚊子給拍死啦。」丁二伯一聽,全身的血直往腦門子上湧,恨不能一腳踢死這姓關的,沒辦法,還是不敢輕舉妄動。

丁二伯立志一定要報仇,總有一天他要當著大夥兒的面,把姓關的打得鼻青臉腫、嘴斜眼歪、頭破血流,讓他磕頭求饒,口服心服。丁二伯從小就樹立的要揍關大爺一頓的理想,到了中年時代越發堅定了。

丁二伯三十五歲時,關大爺四十五歲,不行,丁二伯不敢下手。關大爺五十五歲時,丁二伯四十五歲,他掂量著還是不敢動手,因為姓關的扛著一百五十斤一麻袋的大豆還能一溜小跑,丁二伯用不了一百斤就會被壓得粉碎性骨折。關大爺六十五了,開始有了老態,走路時腰板不像以前那麼直挺了,夜裡還常咳嗽。丁二伯覺得時機差不多成熟了,他好幾次要動手都未得逞。要麼是當時他頭有點暈,要麼是只有他倆在一起,沒其他人在場,他覺得打他沒意思,再說也不太保險,萬一打不過他,周圍總得有個拉架的。

丁二伯終於熬到了六十五歲,關大爺七十五歲的生日剛過。丁二伯敢找姓關的叫板了,他開始在關大爺面前說風涼話了,偶爾當眾擠對他。關大爺比過去蔫多了,嘿、嘿、嘿地不像從前脾氣那麼大了。丁二伯下決心要實現兒時的理想了,他鍛煉了十多年了,光沙袋子就打爛了好幾個。他覺得有十分的把握,終於可以在眾人面前討回尊嚴了。真是老天爺不開眼,就在他想動手的頭一天晚上,丁二伯肚子壞了,拉了三天的稀,人都脫了相,在床上躺了兩個月,出來通通風還得扶著牆。

丁二伯錯過了最好的時機。為了恢復體力,他用了整整五年時間,爬山練劍打拳,他覺得這回行了,姓關的走路晃晃蕩蕩,步子都走不穩了。丁二伯稍稍一展身手,關大爺就得缺胳膊少腿。沒想到倒霉的事都讓丁二伯給攤上了,就在他要去找關大爺碴兒的那天,關大爺家哭成了一團。他老人家嚥氣了。

姓關的沒等丁二伯動手就撒手西歸了,這把丁二伯氣得號啕大哭。他恨自己沒用,一輩子就這麼個理想都沒實現。

他捶胸頓足,罵姓關的是膽小鬼,沒出息,不敢跟丁某人交手。

丁二伯一口惡氣未出,沒出一個月,也離開了人世。他兒子說,我家老爺子去陰間找關大爺打架去了。

後來,聽他家人說,丁二伯能活到七十歲是個奇跡,他五十歲時得了癌症,大夫說活不過一年,家裡人一直瞞著他。

他家裡人還說,老爺子能活這麼多年,真得感謝關大爺。

欺負人的電表

原先我住在大雜院裡,二十多戶人家共用一個電表,電費由大夥兒共同分攤。每到收電費時,各家總有意見,都認為自己用電少而交費多,替他人花了錢。先是為顧及面子雖心裡有氣,但嘴裡小聲嘀咕幾句就算了。日子久了,彼此不再謙讓,公開指責偷電者,搞得鄰里關係緊張,誰家電燈瓦數大了,熄燈晚了,用了吹風機,開了電風扇等等這些,均會受到監督和揭露。

開始時,大夥兒都朝著省電的方向去努力,盡量早關燈,少用電。比賽著減低照明燈的瓦數,你用40 瓦的,我就用25 瓦的;你用25 瓦的,我就用15 瓦的;你點三盞,我點二盞,你點二盞,我點一盞。個別住戶,尤其是年紀大的,乾脆不開燈,天一擦黑,就躺到床上睡覺了,全院的用電量果然下降了不少。

時間不長,東南角王姓一家孩子要考大學夜裡複習看書,燈泡換成了100 瓦,且深更半夜不關燈。鄰居們雖然心疼,但也能理解,畢竟是特殊情況,況且王家主動表示下月交電費時可以多交兩塊錢。沒過幾天,西北角的李家二小子結婚,媳婦娘家富裕,陪送的嫁妝是電視機、電風扇還有電吹風,這些東西都要接上電源才能使用。這下子可引起了震動,儘管李家也承諾交雙份電費,但鄰居們不答應,共同譴責小兩口驕奢的消費行為。新婚夫婦不服,一賭氣又添了台電冰箱,並把家裡的照明燈換成了大瓦數的,天剛黑就點上了,窗口的燈光賊亮,照得滿院子晃眼。

既然說服不了李家的年輕夫妻,各家便憋足了勁紛紛倣傚,又跟前兩年比賽省電似的比賽著費電,好像誰用電少了就吃了多大的虧一樣。買不起冰箱的,總能買得起電扇、電飯煲、電水壺、電熱毯,不管有用沒用,統統通上電。好傢伙,一個月下來,不僅用電量劇增,光保險絲就換了好幾回,電閘常因超負荷而掉下來。但大夥兒再不計較了,沒人去監督鄰家了。

後來大雜院拆遷,鄰居們住上了經濟適用樓。一家一塊電表,用電多少自己說了算,不需與對方攀比,不必看鄰居臉色了。沒承想樓長在收電費時卻讓各家多交十塊錢,原因是有的住戶手巧腦瓜靈,在自己電表上動了手腳,故意把表針調慢,這叫偷電。一個月下來各戶電表數字加起來遠遠少於全樓總電表的用電顯示。大家只好均攤,不能讓國家受損失。鄰居們又開始罵罵咧咧,詛咒那些偷電的毛賊生孩子不長屁眼,出門卡嚓一聲被車撞死……

去年,我兒子孝順,為我在高尚社區買了套兩居室,逼著我搬過去。他說,那裡的物業管理規範,業主素質好,沒有偷電現象。他擔心我的晚年因糾結於電費問題而錯過了幸福生活。於是,我聽從了兒子的意見,住進了環境優美的高尚社區。搬家那天,兒子特意告訴我,這裡用電要插卡,電卡他已買好,共有2000 度,夠用一年了。我心裡踏實多了。

住進新屋才一個星期,就有電力公司的來敲門,說是換電表,同時也換新電卡。我說電表是新的,來時才裝上的。那位工作人員說,這批電表質量不好,數字顯示不准,這回要換電子的。我搞不懂,懇請他不要換。他眼一瞪,那不行,這是規定,不換就斷電。我只好又交了120 元的電表錢,叮囑他幫我把表上數字抄下來,「家裡只點一盞小瓦數的節能燈,晚上只看一小會兒的電視,電卡是新買的,兩千度電,才用了一星期,剩下的別忘了給我留下。」小伙子笑了笑,說:「沒事,虧不了你,這裡面還有1900 多度電呢,明天您到物業換卡時給您充上。」我相信了他。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去物業換電卡,沒想到有人比我去得還早,排了挺長的隊。等開始換卡時,頭一個人就跟電力公司收費的吵上了,吵得很凶。交費者認為自己沒用那麼多電,而電力公司說過去的表不准,得按新換的表計費,那業主不滿意,說這新舊兩種電表都是你們安的,怎麼會出現兩個數字?收費者不解釋:你別廢話了,不交錢就斷電。氣得老太太號啕大哭。接下來的每一戶都稱自己多交了錢,但沒有什麼好商量的,不交費就別想用電。好不容易輪到我了,我哆哆嗦嗦地把卡遞上,告訴他以舊換新即可,卡裡有不少電呢!那個小伙子把卡在一個機器上劃了一下,冷冷地回了句,先補交500 塊錢,你這卡還欠著電呢!我的腦袋嗡的一聲,兩眼發黑,兩腿發軟,差一點就暈了過去,幸虧後面的姑娘給扶了一下。

我結結巴巴地向他解釋,這卡是剛買的,才用了一周時間,裡面還有電呢!他瞪了我一眼,沒好氣地喊到:你自己長眼睛自己看,明明還欠著2000 多度電嘛……

我終於倒下了,住了三天院。兒子安慰我說,電力公司就這樣,沒辦法。他們又不是專門對您一個人的,所有住戶不都交了嘛!我無力地搖了搖頭說:「給我買幾包蠟燭吧,我不需要電了!」「那怎麼行呢,您總得看看電視吧?」兒子勸我。「用蠟燭照著看吧!」兒子笑了:「看來您老真是被氣糊塗了……」

不管兒子怎麼勸我,我至今仍摸黑住在高尚社區的公寓裡。

貓眼兒

從門上的貓眼鏡中,老婆觀察到了我家對面搬來了一位新住戶。

老婆興奮地告訴我,新鄰居是一位單身漢,很帥也很酷,像是公司裡的白領。三十歲上下,比剛搬走的那位拉扯個先天弱智小女孩的邋遢嘮叨寡婦有品多了。她一有空就站在門邊,把眼睛緊貼在窺視孔上,觀察對面的一舉一動,不時地示意我跟她一起分享那位帥哥的背影。

我當然不屑於扮演這種見不得人的偷窺癖一樣的下三濫角色,不管老婆如何擠眉弄眼頓足跺腳,我都無動於衷,專心致志地洗襪子、擦地板。直到老婆垂頭喪氣地離開門後,醋意十足地跟我說:「那傢伙不是單身漢,媳婦是個水蛇腰的妖精!」聽了她的話,這才引起了我的興致,我知道老婆嘴裡的妖精指的是怎樣的長相。

我抖了抖手上臭烘烘的泡沫,迫不及待地貼在門後,取代老婆,把右眼貼近觀察孔,目不轉睛地盯著對門。老婆幾次衝過來試圖把我拽開,我猶如一幅不干膠貼畫,死死地粘在門上。終於看到了那位新來的妖精:穿著時尚,腰肢纖細,性感可人。我招呼老婆過來一起欣賞,她卻罵我是頭豬,又說男人都是色狼等等。

過了兩個星期,經過我和老婆夜以繼日廢寢忘食的秘密觀察,終於有了驚心動魄的意外發現。為此,我們兩口子亢奮不已,為那位帥哥受到的背叛而憤憤不平。但,我跟老婆反覆叮囑,這種天知地知的事情千萬不能對外張揚,免得破壞和睦的鄰里關係。

女人心裡藏不住秘密,這是顛撲不破的真理!老婆為了守住這個秘密,憋得臉色發紫,上氣不接下氣,她說她憋不住了。我厲聲警告她:「憋不住也得憋!」她又忍了兩天,終於支撐不下去了,神秘兮兮地跟對門的那位帥哥說了實話:你那位花枝招展的「水蛇腰」背著你經常往家裡帶人,而且讓鄰居們無法容忍的是她挽著胳膊的那位男人竟然年齡比你大、個子比你矮,是個頭髮已經花白的糟老頭兒……

事已至此,我不得不出面去攔堵那位老男人,勸阻他不要陷入危險的境地,不管多有錢,都要避免被帥哥暴揍一頓的厄運……

儘管我和老婆出於善意分頭耐心細緻地做了兩個男人的思想工作,但衝突仍不以我們的意志為轉移。就在第二天夜裡,我家對門發生了激烈的爭吵,伴隨著吼叫和哭泣,還有玻璃器皿摔在地板上發出的脆裂聲。沒等我們兩口子把耳朵從虛掩的門縫裡拽出來,這一男一女一老一小就衝到我家,把我和老婆罵了個狗血淋頭……

我們無論如何也沒想到,原來他倆才是真正的夫妻。

差 錯

天上突然下起了雨。大地乾旱得太久了,雨點落下來砸得塵土飛揚,大街上瀰漫著刺鼻的土味兒。連續陰了好幾天,卻總不見水氣。人們焦急地渴盼著,雨點終於落在了人的臉上。他想起了臨產的妻子,她和天氣一樣,濃雲密佈卻不下雨。他剛從醫院出來,心裡真有些不耐煩了。大夫說,急什麼,是你們記錯了日子。你回家等著吧,一個月內不會有事兒的。一個月?簡直是胡扯!日子也許記得不太準,但最多誤差幾天,絕不會差一個多月。大夫比他還急,連推帶搡地把他轟了出來。你是大夫還是我是大夫?我干了半輩子接生業務,還不如你嗎?大夫告訴他,讓他太太住兩天醫院,好好檢查一下胎兒的胎位正不正。大夫催他回去取住院押金,他沒等妻子從檢查室出來就往回走了。

路上的行人捂著腦袋奔跑。雖然是陰天,但人們對下雨已不抱希望,帶傘的人不多。他走在人行道上,神情恍惚地注視著四處躲雨的人群,卻又視而不見。有幾次,差一點被狂奔的行人撞倒。他滿腦子都裝著對妻子預產期的疑問。雨打在他的臉上,他似乎沒有一絲反應。他暗自在心裡反覆計算著日子,越想越不對勁,即使是離開家的那天夜裡「命中」的話,也該到日子啦。有誤差,也是幾天的事情,但不可能差到像大夫說的那個程度。難道是在我走後的兩個月裡,有人趁機「幫忙」?他心裡一陣發緊,且有刺骨的感覺。是他,是他,一定是那小子。狗日的,看我怎麼收拾你。他的眼睛在往外鼓,牙齒咬得咯咯響。

他轉身拐進了一條胡同。這是通向那個「狗日的」家的路。他要揪住那個傢伙的領子,把他拽到大街上,就在這雨天裡,用左勾拳揍他的右腮幫子,打掉他三分之二的牙齒,然後把他摔倒在地,用右腳狠踢他的左肋,再把他的狗頭按在下水道裡……想像力使他解了氣,他心裡輕鬆了一些,他彷彿看到了那「狗日的」跪地求饒的慘相。

家裡沒有人,他用腳踢了幾下門,屋裡沒有任何反應。他氣哼哼地繞到窗前,來回踱著步。他憤怒地等了一會兒,再也無法遏制心中的怒火。於是,四處尋找磚頭,趁無人發現,迅速拋向「狗日的」窗戶。一連扔了十幾塊磚頭。

呼機突然響了,是醫院在呼他——「兒子已產下,母子平安,請速來醫院。」他怔住了,然後飛也似的奔向醫院。下午轟他走的那位大夫沒有不好意思,只是說認錯了人,把他當成另一位產婦的丈夫了。

講病情上癮的人

老胡手術前的口才並不好,甚至有些結巴,未張嘴臉先紅,因靦腆而少言寡語。五年前,醫生給老胡做了個驚天動地的大手術,不是為了治好他的口吃毛病,而是為了救他的命——肝移植,即換肝手術。一位被載重卡車軋碎腦袋的小伙子的家屬同意把罹難者完好的肝臟捐獻出來,讓其器官在他人身上繼續存活並發揮作用。

死者家屬的高尚之舉,讓患上急性肝壞死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老胡重新燃起了生命的希望之火。他後來回憶說,在得知這一消息時,「眼前突然一亮,仰望著病房的天花板,看到了朵朵祥雲托著觀音菩薩飄然而至」。然而事實上,他早已進入深度昏迷狀態,連老婆掐他的耳朵都沒有絲毫的反應了。手術做得非常成功,主刀醫生走出手術室時疲憊的臉上露出了滿意的笑容。他得意地告訴守候在門外的患者家屬們說:「一連九天的九台手術,病人都未能活著抬下手術台。今天是個例外。」他特意要了根捲煙,在貼有禁煙標識的大廳裡深深地吸了幾口。

術後的老胡體力恢復得很快,半個月就出院了。在老婆孩子的精心護理下,他奇跡般地活了下來,四個月後竟然又出現在單位的辦公室裡,重新回到了原先的工作崗位。

從鬼門關走過一遭的老胡跟變了一個人似的,從生活習慣到性格特點均與手術前判若兩人。同事們由私下裡的議論變成了當著他面的調侃,都說他除了模樣長相外,全都不像從前了。人們開始懷疑那位捐肝者的真實身份,演繹杜撰了不少對死者不敬的故事。有人說肝源來自於警方,是一位因搶劫銀行而被槍決的罪犯留下的,所以大家勸老胡上下班不要路經銀行網點,怕他一時衝動管不住自己;又有人編排說,捐肝者原先犯的是強姦罪,先姦後殺,手段殘忍,於是單位裡的女同事見到老胡就躲躲閃閃,神情慌亂;還有人添枝加葉糾正道,肝臟是從一個投毒殺人犯身上取下的,那傢伙生前往集體食堂的大鍋裡投放過老鼠藥。這個說法一傳開,再也沒人跟老胡握手了,凡是他碰過的東西,別人絕對不敢用,害的老胡自己從家裡帶飯帶水。

時間長了,謠言不攻自破,人們的種種猜測自然成了笑資。其實老胡除了比過去健談了以外,並沒有其他變化。

出院那陣子,人們出於好奇和關心,不斷地詢問和打聽老胡的病情及治療過程。老胡總是不厭其煩地一遍又一遍給同事、朋友和熟人們介紹從生病到手術治療的前前後後,這畢竟是常人罕見的大手術,他講得詳細,別人聽得認真,說到痛苦處老胡會哽咽,而聽者也隨之流淚。探問的人多了,老胡自然講得也多了。一遍遍地反覆講,幾十遍上百遍,幾年下來,早就超出了上千遍,老胡越講越熟,越講越順、越講越生動,他知道聽者喜歡什麼,哪些細節最能打動人,哪個環節要添加象聲詞,哪些地方大家不感興趣容易分神兒,哪些內容聽者能瞪大眼睛驚呼怪叫……老胡談起自己的病情和手術過程,猶如講評書一般,情節跌宕、激越驚悚,十分吸引人。老胡因此也很得意,講得很享受。久而久之單位的同事,街坊鄰居和大中小學同學早就聽膩了,每見老胡一張嘴,就避之唯恐不及。

老胡講慣了,不講憋得慌。於是他就利用早晨去公園裡蹓躂散步的時間,給那些晨練的老頭老太太們講;逢年過節閒著沒事就跑到市場車站上講;下雨天打著傘站在馬路邊上講。若圍觀的聽眾多了,他就把上衣的扣子解開,袒露出手術留下的疤痕——三條抻直了的紫色蚯蚓呈現的奔馳商標狀的圖案——展示於眾目睽睽之下,贏得一片驚叫聲。老胡英雄般地陶醉於滔滔不絕的講述之中,在聽眾的驚恐、同情、啜泣和讚歎聲中得到滿足……

老胡還會繼續講下去,因為有人核實說那位死於車禍的捐肝者是一位年輕的評書演員,他是在參加一場曲藝比賽獲得大獎後返家途中慘遭意外的。

防患於未然

老於當初的擔心是有道理的。

當不幸發生後,人們才意識到老於半年前的呼籲和動員是多麼有預見性。老於自然成了鄰居們的主心骨,紛紛找他想辦法。

老於沒有計較先前人們對他的不屑和忽視,包括一些人的冷嘲熱諷乃至惡言相加。他只是勸大家不要著急,他說亡羊補牢,不算太晚!大夥兒說,這回聽你的,一戶該收多少錢由你定!

搬進新住宅區的那陣子,老於挨門挨戶地動員鄰居們要成立一個業主委員會之類的組織,自己自告奮勇要擔任委員會主任一職。「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為大夥兒服好務!」

他逢人便做自我介紹,態度十分誠懇。

老於的熱情並未贏得業主們的支持,很多人認為他的談吐和相貌、舉止以及他自吹自擂的傳奇經歷不太能對得上號。他自稱自己是當兵出身,參加過「邊疆保衛戰」,且立過二等功,並把上衣的袖子擼起來,讓人驗證他胳膊上的「光榮疤痕」。他說他轉業後進了紅旗機床廠擔任過車間的工會主席,後因工廠倒閉而提前退休。老於的朋友很多,有戰友、工友和老鄉常來常往。他獨身一人,住在一居室裡,卻常有朋友聚會留宿。老於為此很驕傲,總把朋友掛在嘴上,凡跟鄰居聊天,開口永遠是「我的一位哥們兒(或戰友、工友、首長)在某政府(或公司、公安局、部隊)當官兒,可有權(或錢、本事)了,跟我的關係鋼鋼的……」

用這種口氣說話並不一定能贏得他人的尊重。有人很反感,會一臉不屑地走開;也有人表示出明顯的鄙視,會當面搶白他幾句:「你有那麼多大官大款的鐵哥們幹嗎住在我們這種經濟適用房,還一居室?」他便做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說:「低調做人嘛!」

老於積極籌建的業主委員會無人響應,他當主任的夢想自然也就泡湯了。他主張組建的「保潔保姆保健保安保險」所謂「五保」集團公司以及將貴重物品交他統一保管、定期組織居民「讀書看報傳達中央文件」等具體施政措施均化為泡影。不少鄰居背後罵他「有病」,想當官想瘋了。

問題是此後的一個月內,住宅小區連續發生了三起入室盜竊案和兩起女中學生被性騷擾案,這引起了全體居民的不安和恐慌。

雖說派出所離社區僅一站之遙,但限於轄區太大,警力偏少,難以確保小區的安全和此類案件的偵破。大夥兒在焦慮中想起來老於,重新考慮他曾經竭力倡導的「五保」方案中的合理成分。業主們普遍認同先聘請一批保安的建議,儘管這需要每戶繳納一定數量的保安費,但「花錢買平安」還是必要的。由誰來張羅這件事呢?沒人肯牽頭攬麻煩。老於交往廣、關係多,又熱心公益活動,當然是最合適的人選了。於是,他在鄰里們的勸說鼓動下,半推半就地接下了去聘請保安隊的任務。

老於果然不孚眾望,不出三天,就招來了13 位隊員並與他們簽訂了合同——聘期暫定一年,一次性支付20 萬元保安費。小區共有400 多家,每戶每年按500 元收取。

衣裝威武的保安上崗後,小區的秩序有了明顯的改觀。小商小販被拒之門外,來訪的客人要逐一登記,進出的車輛被嚴格限制,保安們到各家檢查門窗玻璃,提醒業主防火防盜,發放和張貼安全注意事項包括貴重物品的存放方法……雖然這些煩瑣措施和保安員的生硬態度給業主帶來了某些不方便和不愉快,但大夥兒總體上擁有了安全感,心裡踏實多了。

四個月後的一天,小區專門組織了一場消防演習,警報響起時,全區居民都快速離開自己的房間,有秩序地集中在事先指定的離住宅樓約200 米處的一塊空地上。那裡點燃了輪胎,濃煙瀰漫,男女老少在頭戴消防面具的專業人員的指導下向燃火處噴撒滅火泡沫、水和沙子,大伙嘻嘻哈哈地熱鬧了好一陣子,跟過年似的。

等演習結束大人孩子興高采烈返回家中時,全都傻了眼,各家各戶幾乎都被洗劫一空,凡是值錢的東西統統不翼而飛,平時站崗巡邏的保安小伙子們消失得無影無蹤。

大夥兒又想起了老於,卻無論如何也找不見他,電話也停機了。有鄰居們回憶說,已有好幾天沒碰見他了。一個星期後,派出所的警官答覆稱,老於本姓吳,刑滿釋放人員,是此案的最大犯罪嫌疑人,目前警方正在全力追捕中。

排 隊

三歲那年,我哭著喊著被送進了幼兒園。

沒等我把眼淚鼻涕擦乾淨,就開始學著排隊。先是用一根繩子牽著,二十多隻小手緊緊地抓住繩子,蜈蚣一樣地走來走去。再大一點就不用繩子穿串了,小個子站前頭,大個子站後頭,一個挽著一個。我個頭小,站到了第一排。阿姨一喊向前看齊,我就雙手叉在腰間,後面的小朋友平舉雙手與我保持一致,很快就站成了一條直線。這個姿勢和隊形一直持續到小學畢業。當然,不光走路要排隊,早操和課間要排隊,坐在教室裡也要排隊,還是按個子高矮,前矮後高地整齊排列。

中學畢業後便參了軍,排隊更是每天生活的主要內容。早晨哨聲一響,我們就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跳到地上,以最快的速度穿上衣服,邊跑邊系扣子,氣喘吁吁地站到操場上集合、點名、齊步走、前後左右轉。上廁所、進食堂、吃飯、洗澡、看電影都先要排好整齊的隊伍。

復員到了工廠又得繼續排隊。分房子要排隊、漲工資要排隊,這用不著站著,而是等著,等得你心裡沒底,不知排到猴年馬月才能輪著。那些年不論買什麼東西都得排隊,買米買油買魚買肉要排很長很長的隊,看不見頭也望不到尾,好不容易排到你了,東西又賣完了,能把人活活氣死。

有一陣子我甚至羨慕那些出身不好或被打成「地、富、反、壞、右」的黑分子們,他們常常被告知不准排隊,尤其是購買緊缺商品時。因為,我時常排了幾個鐘頭的隊,等擠到櫃檯前,卻被售貨員冷冷地丟下一句:賣完了,明天早點來排隊!當時我想,同車間的「於羅鍋」又他媽的佔便宜了,這小子的父親當過國民黨兵,背著「歷史反革命」的黑鍋,根本沒資格購買春節特別供應的一斤豬肉。所以他就免去了排幾天隊的辛苦。

後來好了,至少買東西不用排隊了。可我們那家工廠破產了,領取下崗補助金排隊等了兩年。想托領導給兒子安排份工作去送禮又得排隊,一生氣去找上級有關部門提意見還是要排隊。送禮的人多,提意見的人更多,一般人根本就排不上。

人一老,身體就不靈了,不是這兒出了毛病就是那兒出了毛病,要去醫院找大夫看看吧,還是沒完沒了地排隊,掛號、檢查、交費、取藥一個個長隊,看得你眼暈。大夫說,你能堅持把所有的隊排完,那證明你的身體還不錯,一時半會兒死不了。若你對排隊沒把握,千萬別去大醫院。

如今,我身患絕症,將不久於人世,正排隊等著去另一個世界報到。我用盡生命的最後一絲氣力,反覆催促兒子早一點去火葬場排隊,提早幫我選一個小小的存放骨灰盒的地方。不早打算不行啊,這年頭的風氣越來越壞,幹什麼都得托人走關係,加塞的人太多了。我原先的那位廠長就比我有福氣,年齡雖比我小一歲,可人家十二年前就走了,那時火化用不著排這麼長的隊。

試 驗

有些人總想趕時髦,卻老是落伍。在這方面,我可是個幸運兒,不管你信不信,反正幾乎所有的新鮮事兒,我都攤上了。這倒不是說我願意趕時髦,只是我的運氣比別人好,總能趕上試驗性開創性的好事兒。

剛生下來時,醫院的大夫說嬰兒在母腹的羊水裡就有了游泳的基礎,拿我做演示,把我扔進浴盆裡,差一點嗆死我。三歲時,衛生部門要打一種傳染病疫苗,要找一批孩子做試驗,我榮列其中。一針下去,我的胳膊腫得比碗口粗,頭髮一根不留地掉光了,到現在還亮晃晃的。

上小學時,進入試驗班,滿堂灌一些據說是連博士都搞不大懂的知識。全班同學有一多半不到兩個月就進了精神病院,這其中也有我一個。

讀中學時,校長突然宣佈讓我們班使用試驗教材。一學期下來參加全市聯考,全班沒一個達到及格線,於是我和其餘的同學統統成了留級生,多念了一年。

正因為這多出的一年時間,使我們又趕上了不用考試就可以讀大學的機會——全部到邊遠的鄉下去,到廣闊的天地讀一本苦書,分數按手上的老繭的厚度來計算。

在農民老師別出心裁的教育下,我斷了只手,那是在採石場裡掌釬時被房東家二傻子用大炮錘生生砸爛的,當時我是作為頭一個左右手各扶一釬的試驗者被隊長選中的。於是,我畢了業,回了城。

當工人到車間的第一天,廠子裡試行超負荷工作法。我三天三夜沒合眼,只用一隻手便完成了常人半個月才能幹完的活兒,我被譽為「獨臂英雄」。廠長本想和我握手,以資鼓勵。只可惜廠長伸出的手又縮了回去,我僅有的一隻手正忙著抹眼淚呢!

由於上級重視,把我們廠作為「純潔階級隊伍」的試點單位,說取得經驗後在全國推廣。 我們興奮極了,上下努力了三個月,有八成的工人被封上了各種罪名,全都離開了崗位。我比他們幸運,在這場試點中只打瘸了條腿。

再後來,我們又回到了廠裡。沒過多久,又開始做優化組合的試點改革,我首當其衝地成了優化掉的典型。工友們在大門口夾道歡送我,那場面可感人了。

我現在住進了醫院,這也是試點醫院,專門收留像我這樣的久經考驗的無依無靠的患者。大夫說我患上了他從醫以來所見所聞所學到的所有疾病,他準備拿我做試驗,用各種新發明的藥物對我進行綜合治療,我爽快地同意了。因此,每天給我看病的大夫特別多,有來進修的醫生,有參加實習的學生,還有成批成批的參觀者。我受到了醫學界的關注,享受到了無微不至的關懷和呵護。

我曾偷偷地問我的主治大夫,我到底得了什麼病,能不能先告訴我幾種病的名字,我很好奇。大夫有些不耐煩,他勸我不要著急,說等到屍體解剖時一切都清楚了。

我感謝醫院的周到考慮,我請求他們再拿我做一次試驗,如果能在我還清醒的時候就動手解剖,那效果一定會更好。

呵 斥

在我即將和這個世界說再見的時候,總想給後輩們留下點什麼。

我一貧如洗,只剩下一座儲量豐富的金礦,那是我一輩子夢中常看到的金燦燦地帶,醒來時便化為烏有。

作為年逾八旬的老人,人生經驗是可傳給後人的最貴重的財富了,我不想把它帶到另一個世界,我要毫不保留地告訴各位。

我認為,在人類的所有教育方式中,「呵斥」是最普遍也是最有效的方式。直到今天,我才悟出了這個秘密和真諦。

「別動,扎手!」這是我降生不久後聽到的發自媽媽口中的第一聲呵斥。我那時僅僅是想揮動著小手試圖去夠一根閃閃發亮的別針。

「站到牆邊去,小心你的屁股!」上幼兒園的頭一天,老師就大聲警告我,還衝著我扮兇惡的鬼臉,因為我打翻了飯碗。

「不准你吃飯,看我不打斷你的狗腿!」上小學時,我太喜歡我的班主任了,於是給她取了個愛稱叫「大眼賊」,沒想到喊出來後老師不但不領情,反而錯誤地理解了我的本意,哭著向我的父母告狀,父母幾乎異口同聲地向我吼了一句。還好,我從未養過狗,因此他們沒有打斷過我的狗腿。

「你這個混賬,你的皮子又緊了!」這是在我中學時期父親常對我傳遞的信息,聲調往往是惡狠狠的。那時,我非常討厭我的同桌——一位比其他女孩發育早一截的妖精。她總讓我心神不寧,每當她的胳膊從桌子中線越過來碰到我時,特別是夏天,總讓我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於是我就準備了一根大頭針,予以反擊,且屢試不爽,「哎呀」一聲,令我「痛」並快樂著。

「你就像個二流子,永遠沒出息!」剛走上社會時,不想當「勞模」,一門心思扮酷。穿戴讓父母看不慣,早晨不起晚上不睡的生活規律,也讓他們憤憤不平。

「沒有人慣你!」好不容易找到份工作,領班整天盯著你,上趟廁所他還計時,他常呵斥的內容還有:你不想要工錢了?快幹活去!懶鬼,呸!你小子,是不是想被收拾了……

「我叫你嘴硬,你等著瞧吧!」結婚後不久,有時夜裡回家,老婆總這麼喊。後來幾十年的主題語是:呸,窩囊廢!瞧你那德性!滾蛋,你給我滾蛋,我一輩子再也不想看到你!你是個王八蛋……當然,她也有自我反省的時候,比如:我算瞎了眼了,倒了八輩子的大霉,竟然嫁給了你!

「你真是老糊塗了,越老越不正經,丟人現眼!」老伴死後六年,我覺得鄰居夏老太太人挺好,一個人守了大半輩子寡,無兒無女怪孤獨的,我想搬過去住,被兒子嚴詞拒絕了。

「呸,老不死的,光會吃閒飯,不會幹人活!」兒媳在廚房裡罵貓,聲音很大。她是個好人,若不是她對我們家的那隻老貓有意見,我至今也不會住進養老院裡。

「你發什麼呆,是不是又尿褲子啦?」幸虧這一嗓子,要不我還不知要寫到什麼時候了。

「快到牆根站著,讓太陽曬曬,老×× !」

我耳朵有些背了,不知道養老院的管理員喊我「老什麼」,大概是老祖宗吧。

你說我說得對嗎?呵斥真是我們人類的光榮傳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