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中國微經典:窒息 > 3 >

3

生活的殘疾

兒子很少跟人說話,但總是把嘴巴張著,像是在喘氣。他的臉像某種驚恐的情緒從那裡流逝之後,而留下來的模型。做父親的已經離婚了。老婆紅杏出牆,跟了有錢的男人,被他知道後,便開始了沒完沒了的爭吵和打罵。但他是個窮鬼,所以在她面前永遠處於下風。他是個懦弱而陰沉的男人,作為一種心理補償,他的陰暗的巴掌便經常在兒子小小的身體上炸響,老婆像狗牙一樣尖銳的指尖也經常會劃破兒子的皮膚。因為這些,兒子的上學也變得七長八短的,沒過多久就草草收兵。他們離婚那天,看上去,兒子竟然有些高興。老婆嫌兒子累贅,當然不會要他。她變成了一隻白色的鳥,一離了婚,便輕盈地飛了起來,在他們的視線裡越飛越高,漸漸地,完全不見了。

當父親意識到兒子已經是他唯一的財產的時候,對他反而愛惜了。他打來一桶水,給兒子洗了一個熱水澡。他不相信他兒子是那麼邋遢猥瑣的。果然,兒子在沐浴後,無比地鮮亮純潔起來,令他眼前一亮。但他無法洗去兒子的膽怯,眼神的躲閃,沉默和一些莫名其妙的舉動,比如,他會忽然從這一句話跳到另一句話去,不管這句話像鋼管一樣伸在那裡還沒有說完,或者,他本來坐在那裡好好的,但忽然驚慌不安起來,馬上奪門而去,好像被誰追趕似的朝著什麼地方奔跑起來。有一次,他甚至在奔跑中把衣服脫掉了。他瘦骨嶙峋的身子好像一根極其便宜的笛子在風中嗚嗚地吹響,發出的聲音並不好聽。

於是,做父親的感到了久違的疼痛。這疼痛的感覺像燒紅的鐵絲插在他心裡,讓他既溫暖又感到辛酸。他暗暗打定主意,他不再找女人了,就這樣和兒子過下去,盡自己最大力量讓兒子哪怕多一點點幸福。他早出晚歸,加班加點。他的背弓著。他的額上有了波浪般的抬頭紋。他的手經常裂著口子,生活的酸氣和鹹氣從那裡滲進去。雖然還是那麼吃力,對付生活,就好像拿一尺布去做三尺長的衣服,但總的來說,比以前踏實和安寧多了。他希望兒子經常露出睡在泥土裡的紅薯那樣健康的笑容。

當兒子跟他差不多一樣高的時候,兒子主動要求到街邊的理髮店當了學徒。做父親的感覺手裡的一根線動了動,被拉緊了,但他也明白,那根線遲早是要放的,所以他就試著放了一點點。兒子幹得很賣力。做學徒是很辛苦的,但可以學到手藝啊,所以他狠下心來讓兒子繼續做學徒。兒子比以前變得開朗了一些。有時候,他回來會高興地說,他今天學到了什麼,或,師傅讓他握了剪。兒子的眼睛裡是驚喜和還有些膽怯的得意。兒子的表情使他心疼不已,現在他明白了,童年對於一個人的成長來說是多麼重要啊,如果一個人在童年沒有感覺到幸福,那麼他一輩子都不能真正地幸福。童年是人的一隻腳,如果它經常受傷害,那麼就會讓人得小兒麻痺症,好像永遠短了一條腿。

果不其然,沒多久,兒子在給一位顧客洗頭時,不慎把洗髮水滴到了那個人的身上。大概那是一件十分考究的衣服,那個人十分憤怒,狠狠給了兒子一巴掌。其他人紛紛向顧客道歉,那位顧客並不領情,要兒子賠他的衣服。現在是顧客是上帝的時代,沒有人敢得罪顧客。師傅氣極了,也只好給兒子來了一巴掌。兒子眼裡全是淚水。可他到哪裡去拿那麼多錢呢,聽說那件衣服要幾千塊錢。回來,兒子又不敢跟他講。那個顧客還一而再再而三地來找兒子要錢。那件衣服他是真的不要了,脫下來扔在那裡。所以兒子看到有人進門就忍不住一陣哆嗦。他就更經常地不慎把洗髮水弄到客人身上去。也就更多地挨了打罵。終於有一天他把洗髮水放在那裡,什麼人也不顧逕自向外面走去,師傅在背後叫他他好像沒聽到。

他聽到消息的時候,兒子已經在大街上脫了衣服奔跑。他趕上兒子把衣服披在兒子身上,可兒子已經認不出他來了,只是在不停地自言自語:我沒錢賠他們,你看,我已經把衣服脫了,我什麼也沒有了。於是他才知道了事情的經過。

理髮店是不會負責的。他們說,你兒子還損害了我們的聲譽呢,不信你看,現在生意比以前差多了,以前我們多跑火。他畢竟是個懦弱的人,這時候他的懦弱尤其明顯。這樣說來,倒是他拖累了人家,他就不好再說什麼了。

兒子時好時歹,他想這不是個辦法。有人說這是病。既然是病,那就要治。為此他借了很多錢,把兒子送到了郊區的精神病院。說實話,剛把兒子帶回家的時候,他還有些一籌莫展,彷彿生活一下子失去了方向和目標,但現在,他又有了,那就是借錢給兒子治病和還債。因此他的已經有些衰老的體內又灌滿了勁。以前他不知道有精神病院這麼一個單位。精神病是不是神經病?說出去挺丟人的,但現在他也顧不上那麼多了。他帶兒子去的時候,在那裡看到了許多稀奇古怪的人,有的人在莫名其妙地倒立,有的人在莫名其妙地唱歌,有的人在莫名其妙地哭泣。但那裡有醫生和護士給他們打針,讓他們按時吃藥,想到這裡,他又寬下心來。

所以當幾個月後精神病院通知他去接人時,他高興地到街邊的小酒館裡要了二兩囟豬舌頭,喝了二兩燒酒。其間他去探望過兒子幾次,真的,兒子正在慢慢好轉。他叫他爸爸的時候竟然會露出有些難為情的神情。這一夜他睡得很踏實,做了很多好夢,以致第二天早晨還醒遲了些。他搭了一段路的車,下車後,他幾乎是跑著向醫院奔去。但快到門口時,他聽到了他熟悉而恐怖的尖叫。他跌跌撞撞趕到那裡,看到自己的兒子又脫光了衣服在院子裡奔跑,不同的是,他痛苦地捂著自己的下身。

原來,兒子昨晚上衛生間時,忽然被一個埋伏在那裡的老頭抱住,咬斷了生殖器。

這一下,兒子真的要做一輩子殘疾人了,他痛苦地想道,但他馬上控制不住自己似的哈哈大笑了起來。他身手敏捷,從鐵門上翻了進去,和兒子一起奔跑。

落 土

行知夢見爹對他說,他不想待在書架上。

算起來,爹已經在書架上待了差不多十年。

他把爹放在書架上,爹應該是滿意的。爹這輩子沒別的愛好,只喜歡讀書。爹總是跟他說,書是好東西,一讀書,人就神清氣爽。爹說這話的時候,村裡人都在暗暗發笑,所以他聽了這話就好像吃了一包老鼠藥,走在日光下老擔心藥性發作。

爹在書架上慢慢移動著,先是在一眼可以望見的地方,後來就躲到一排書的後面去。有一次,一個同事來借書,抽出一本巴爾扎克的《幻滅》,看到了後面那個黑乎乎的東西,不禁嚇了一跳,問,這是什麼?

他說,是家父的骨灰。

《幻滅》便咚的一聲掉到了地上。

行知把書櫃抹得很乾淨。他的工作用書從來不上書架。他把書插回原處。其實他討厭別人來借書。書在別人那裡,大概就像妻子被人擄去任人凌辱,回來時總是衣衫不整。

行知年輕時有一個宏大的理想,那就是把自己的經歷寫成一部長篇小說。他經常像拉斯蒂涅那樣在心裡朝著什麼地方喊道:「現在咱們倆來拚一拚吧!」

那時他已經是縣中學的教師了。爹娘還在鄉下。娘死了,他把爹接到中學來一起住。娘死的時候,他簡直如釋重負似的鬆了口氣。人都是要死的,這沒什麼好悲傷的。爹說,你都三十多了,還沒找媳婦,我跟著你,你就更找不著媳婦了。他說,反正你是一個人,我也是一個人,加起來還是兩個人。

爹就流眼淚。

爹自從有了輕度中風的跡象後,動不動就流眼淚。

縣中學分給他的房子只是一個套間,爹住後面,他住前面。爹還像在鄉下一樣,不願出門,除了睡覺,就是坐在那裡看書。行知把家裡的老書都帶來了。大部分已經被毀掉了,留下來的,其實也就是那麼幾本。殘缺不全的子曰詩雲,諸子百家。所以行知有理由懷疑爹讀書已經是徒具形式而沒有實際內容了。爹需要活在那個形式裡,不然他活不下去。房間裡沒有衛生間,公共廁場在操場對面,他給爹在房裡放了一隻塑料桶當便盆,用完就蓋上。即使這樣,房間裡也瀰漫著一股很濃的氨氣。

他知道,村裡人至今都在嘲笑他,奚落他。那年春節,他在大門兩邊寫下一副對聯:良言一句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

娘死的時候,村裡人居然不肯出力。人死了,都是村裡人幫忙抬上山。誰有那麼大力氣一個人背得動棺材?可村裡人不肯抬他娘上山。他氣得渾身發冷。後來還是爹說了話。爹站在塘邊,對老天呼號:村裡人要是不抬死人上山,他就把屍體停在門口,讓它發臭,反正村子裡還沒死完。

他不得不考慮,以後爹死了怎麼辦?再以後,他自己死了又怎麼辦?

爹的死來得悄無聲息,跟他預想中的情景相去甚遠。他猜想,像爹這樣一個一輩子壯志未酬的人,死的時候一定是很痛苦的,要麼垂死掙扎,要麼死不瞑目。那天他下了課回到房裡,做了些雜事,見爹還在那裡看書,便叫了他一聲。爹沒答應。爹反正經常這樣。又過了一會兒,他過去拍了拍爹的肩膀,想把書從爹手裡抽出來,結果抽不出。他想爹哪裡來的力氣把書抓得這麼緊呢。他把爹的身子搖了搖,才發現爹已經死了。

村裡人早就在等著刁難他,看他的笑話。他把爹火化了。他對爹說,你是村子裡第一個真正升上了天堂的人。

爹死後不久,他的個人問題也得到了解決。是校長牽的線。對方是一個銀行職員,叫張彩霞,外地人,年齡不小。但好像家裡有那麼一點門路。

他和張彩霞第一次見面就上了床。他閉上眼睛,不看她。他也始終沒問過她為什麼不是處女。都到了這個年齡,還問這個問題,真是可笑。

他只向張彩霞提了一個要求:讓他爹待在書架上。

張彩霞的身子迅速冷卻下來。不過她還是答應了。

和張彩霞結婚半年後,她的門路開始發揮作用。她調回了原籍,一個正在發展中的工業城市。不久他也如願以償,調入一所大企業的子弟學校。

走之前,張彩霞問他是否把爹安葬了,他說爹不想回村子裡。張彩霞說,那麼,我們在縣城公墓裡為爹找一個地方吧?他還是沒有答應。

爹就跟著他離開了縣城,離開了故鄉。他想,這是否算得上背井離鄉?或許,對於他來說,爹就是故鄉的一種象徵吧,可爹,對此肯定是不答應的,爹一輩子都後悔沒逃出去,難道到頭來,反而要他作為故鄉的象徵?這決不應該。但是,爹又必須擔任這個角色,這是沒辦法的。書架上的爹,彷彿成了一隻蟬蛻,既有形又無形,既實在又空洞,既透明又虛無縹緲。深夜,他總是聽到蟬在鳴叫。

張彩霞說,你怎麼老是耳鳴,是不是去看看醫生?

他說,神經衰弱就像一張網,一直牢牢罩著他,他頭痛,耳鳴,失眠,便秘,什麼藥都不管用。

張彩霞大概為找到了他這麼一個成熟、穩健的丈夫而暗暗得意吧,可他要讓她知道,她上當了,她撿到的是一個破爛貨。這樣,他們就扯平了。

在新單位,他們有了一套還不錯的房子。憑他的經驗和智商,處理各種人際關係如魚得水,只是張彩霞的肚子一直沒鼓起來。她問他,你是不是有什麼問題?他說,我哪知道。她說,反正我是沒問題的。

他聽了,冷笑一聲。

到了晚上,他又看到爹了。他擰亮檯燈,移開書,把爹抱出來,像是那時候抱爹到陽台上曬太陽。爹的皮膚還是那麼白皙,帶著老年人特有的光輝。神態還是那麼冷漠和高傲。其實他很喜歡爹這種既冷漠又高傲的樣子。爹完全配得上這兩個詞。

可是這次,爹冷不丁地跟他說,他要回到土裡去。

他說,難道你把這麼多書都讀完了?

爹說,讀完了。

他說,要不,我再去買點。的確,他已經很久沒買書了。

爹忽然厭倦地揮了揮手,說,他已經不願讀書了,他要入土為安。

他說,你確定?

爹說,確定。

他說,回哪裡?回鄉下嗎?故鄉?

爹說,去他媽的故鄉。

一向斯文的爹忽然罵了一句粗話。他記得爹還有一次說粗話,是在一次游鬥中。爹發現胸前的牌子上寫錯了一個字,便向人索要筆墨,想改過來。那人說,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想擺臭架子顯示你的臭優越感啊!爹忽然火了,把牌子取下來重重一摔,吼道:你居然要在我胸前掛個錯別字,休想!

回來時,爹的鼻血塗了一身一臉。

他說,既然這樣,那好,明天我就去給你找墓地。

爹終於抱著他喜歡的紫檀木還有幾本老書,在他和張彩霞的注視下漸漸沉入地下。紅土很快遮住了爹的臉。隨著這一切的進行,行知覺得自己的鞋底和地面的聯繫緊密了起來。他不禁握了握張彩霞的手。

他懂爹的意思。爹是要他把他鄉當故鄉。爹永遠不願做他的故鄉。

張彩霞終於解懷了。他這樣一想,猛然意識到「解懷」這個詞正是村裡人對女人生孩子的說法。沒想到,雖然他離故鄉這麼遠,可那些詞彙還是不時地蹦出來。故鄉的概念分解成詞語的形式仍然盤踞在他腦海。它們還要佔領他多久呢?大概連爹也沒意識到,離開故鄉這麼多年,他和爹說的一直是方言。外人進入不了的方言。

張彩霞為他生了一個兒子。兒子見風就長。有一天,他打量著兒子,忽然吃了一驚:他覺得總有個人站在兒子身後或藏在兒子體內,那個人,就是他爹。

只是,他不會跟他說方言了。

培養大師

這是我兒子,您瞧,他多可愛,這是他六個月時的照片。我後悔,沒在更早一些的時候給他拍照。現在,很多名人的畫冊都是從襁褓之中開始的。您瞧他的頭多大!他的額角多麼寬敞!他的耳朵多長,耳垂多厚實!他的小嘴多麼方正!他幾乎不像是我和他爸生的。每隔一個月,我都要帶孩子去一次照相館。有一次,他不肯一個人照,硬要拉我進去,喏,就是這張。我激動了。他這麼小,就知道愛媽媽,將來出了國,一定會更加熱愛祖國的。

別看我生活在平常之中,但我並不想做一個平常的人。讀書時,我迷上了書法。我經常夢見我寫的字,像王羲之的「鵝」字那樣,沖天飛去了。但是,很多因素決定我不能成為一個卓越的書法家。有一段時間,我幾乎忘記理想了。得感謝我的兒子。是他,重新喚起了我對書法的熱愛。有一種力量,鼓勵我把自己沒能實現的理想,嫁接到兒子的身上。

我曾長久地望著搖籃中熟睡的兒子。別人的孩子,都不如我的孩子好。有人說,每個母親在抱著自己孩子的時候,都彷彿抱著未來的國家總理,這話說到我心裡去了。

當時很流行胎教。想孩子成為音樂家的,天天聽貝多芬或柴可夫斯基;想孩子成為文學家的,天天聽唐詩宋詞。但就是找不到書法方面的胎教教材,為此我自己動開了腦筋。我每天堅持練兩個小時的毛筆字。我一邊寫,一邊對孩子說:橫要這樣寫,藏鋒,運筆,再頓筆,筆鋒提起,記住了嗎?來,我們再來一遍,讓媽媽握著你的手。我就彷彿握著他的小手在用力。我還自編了一套書法胎教教材。都說懷孕期的女人最聰明,就是睡著了,我也用墨汁在半圓形的肚皮上寫上大字,讓孩子聞到墨香。孩子伸出手,在我的肚皮上摸來摸去。他在臨摹那字呢。

日後,等我的孩子成名了,我就會把我編的書法胎教教材公開出版,讓更多的母親和孩子受益。但現在肯定不行。我怎麼能傻拉巴嘰地培養自己兒子的競爭對手呢?我這不是害他麼?要知道,大師的名額是有限的,請原諒一個母親的自私吧。

兒子和書法的神秘聯繫從他六個月的時候就開始了。那一天,他大哭不止,我想了很多辦法他還在哭,後來我急中生智,抓起寫字檯上的毛筆往他手裡一塞,你說怪不怪,他立時就不哭了,還把筆舉起來,眼睛骨碌碌地轉,我激動得不知說什麼好。看來,我的胎教已經開花結果了啊。孩子在兩歲的時候,果然顯露出了不同尋常的書法天賦。他忽然說,我要寫字!我給他磨墨。他拿起筆來,大大方方地寫了一個字:兩點加一提,再是兩橫,一豎,又是一橫。他姓汪,你看,這不是個「汪」字嗎!

我現在最後悔的,就是當初沒能把那個「汪」字保留下來。那可是我兒子的處女作啊!一個才兩歲的孩子、一個神童、一個未來的書法大師的處女作!它是無價之寶,可是我,竟然一時糊塗,把它給丟棄了!我是一個多麼愚蠢的女人啊!

對兒子每一幅習作的珍惜,成了我以後生活的主要內容。除了習字,我還帶他去走訪名師和名山大川,讓他吸取名人和山川之真氣。我兒子的字還真的得到了許多當代書法家的讚賞。他們都是書法家協會的會員。他們說我兒子前途不可限量。有一位老先生想收我兒子為徒,但我考慮到他名氣不是很大,便婉言謝絕了,我把兒子的每一幅習作都小心地晾乾,撫平,再精心地收起。再過若干年,它們都將是國家一級保護文物。你想想,現在就是王羲之洗筆的水池,其價值也相當於一個小地方全年的財政收入了。保護文物就要從它還不是文物時做起,所以我也是在為國家做貢獻。我還花高價請一位篆刻家為我兒子刻了一方圖章,蓋在每一幅習作上。因為我聽說,一幅字畫沒有圖章是算不了數的,就像一個人出國沒有護照一樣。到目前為止,兒子的習作裝滿了三口大箱子,我正準備騰出一間房來,專門放兒子的作品。每天夜晚,我都看見兒子的習作在閃閃發光。不,那不是金銀珠寶,而是精神文明。我還保存了他的課本和作業本。有一次,他的一個作業本被老師弄丟了。但我懷疑是老師故意把它藏起來了,她知道我兒子將來是大有出息的。現在,有的老師師德不行。我到學校去,好言相勸,請她把我兒子的作業本還給我。她不給。她的身子緊緊護住抽屜。我說你打開抽屜讓我看看。她臉紅脖子粗了。我堅持著,不肯讓步。她叫來了保安人員。趁我和保安人員理論時,她迅速把我兒子的作業本轉移了。末了我和她大吵了一架,讓她自私和貪婪的嘴臉在大庭廣眾之下暴露無遺。

每月為兒子照一次相的習慣,幾年來一直保持著。我在每一張照片的背後寫上時間地點和當時情景。現在已有的那些名人或偉人的畫冊、傳記總有著這樣或那樣的遺憾。我兒子的畫冊和傳記,將是世界上第一本資料最詳盡、內容最豐富的畫冊和傳記。

還有一件極重要的工作是,我必須教會兒子熟練地簽名。我督促兒子反覆地磨煉他的名字。毛筆、鋼筆、圓珠筆,硬筆、軟筆都要適應。作為一個書法大師,他的簽名應該漂亮非凡,無與倫比。

丈夫和兒子是小偷

她對自己說,你這一輩子,一點人樣子都沒有。你沒有白吃,沒有白喝,不偷,不搶,但你,還是一點做人的樣子也沒有。你不是你。你是一個賊的婆娘和另一個賊的娘。你安分守己,戰戰兢兢,但那些鳥糞一樣的白色斑點總是落在你身上,開始你還想洗,但後來你根本洗不了。它們被太陽曬乾,發出了難聞的氣味。它們頑固地把你包裹住,你擺脫不了。它們像膠一樣,像窒息一樣。有一段時間,你想結束這種生活。你偷偷跟蹤丈夫和兒子,再把他們偷來的東西偷偷送回去。或者,把丈夫和兒子的行徑四處告訴人。但人們依然沒有諒解你。他們說,這不是明擺著的麼,還用得著你說?你這不是得了便宜又賣乖麼?他們不信任你。他們怎麼會信任你呢?為了前一件事,你要遭到丈夫和兒子的踢打。丈夫用荊條把你的衣服抽破,把你的老皮抽破。它們像一層油垢似的痂在你身上。你丈夫把你的皮肉撕開,露出裡面烏不溜秋的骨頭。

奇怪,你一點也不覺得痛。你的筋都麻木了。你身上的血液像冬天的河水一樣,又冷又淺。它們不肯流動。不肯把痛傳遞到你的感覺裡來。它們是紫色的,死了。荊條一下下抽向你的時候,你居然不知道躲避。

是的,你本來是有機會離開這個鬼地方的。那些年,一個外鄉的貨郎經常來村子裡。沒有人知道,他是衝著你來的。他在那邊兄弟眾多,還沒有娶親。他知道了你後,頓生了同情和席捲之心。他接近了你。他不嫌你老(你已經二十五歲了),也不嫌你醜(你有什麼好看的呢)。他抓住了你的手,說這麼好的手你用得不是地方,這麼好的手你把它浪費了。他要你跟他走。他說如果你捨不得兒子,他願意把你的兒子放在貨郎擔裡挑著。他說他的貨郎擔一頭重一頭輕,正要個平衡。他說他是駱駝變的,擔子越重他挑得越有勁。他說他又得媳婦又得兒子,雙喜臨門。

但是,你還是沒有走。不是捨不得這個家。也不是捨不得這個丈夫。你就是有點笨。連娘家的人都說你笨。

你還記得,當你第一次發現兒子偷了你瓦罐裡的錢,村裡的孩子告訴你兒子偷了他的鉛筆的時候,你有如五雷轟頂手腳冰涼的情形。從那時起,你就隱約看到了你的命。你用瘦竹棍狠狠地抽著兒子。你像一頭發瘋的母獅,咆哮著,想把你的命唬住,好讓它調轉方向。血道道在兒子小小的身體上應聲而起,像一條條血蠶在扭曲翻滾,有的還滾到了地上。真可謂痛在兒的身戕在娘的心。竹棍抽斷了,你抱住被駭嚇得哭不出聲來的兒子放聲大哭。你拿拳頭打自己的頭。你狠狠地咬自己。你的臉上都是淚痕和灰,你幾乎是跪在地上哀求兒子,求他不要做賊,不要學他爹。你說兒子不管要什麼,你哪怕是賣血,也要給他買來。但兒子總是好了傷疤忘了痛。你再拿細竹棍抽他,他從你手下一滑,跑出了老遠。兒子虎頭虎腦,跑起來像一陣風。你趕不上他。你只有等到晚上,他睡著了,才拿細竹棍抽他。你抽得他嗷嗷直叫,像一頭挨宰的畜生。要真是畜生就好了。要真是畜生你就可以把他宰了。在密集的抽打裡,他抱頭答應了你的所有哀求。你照例有一個睡不著的夜晚。照例要把自己折磨得和兒子一樣痛。兒子第二天早上起來,厭憎地看了你一眼,頭也不回地走了。你看著他的背影心裡七上八下,又惶恐又膽怯。再後來,你驚訝地發現兒子的眉目間也有了他爹的那種又無賴又狡猾的神情。你打他,他就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等著你打,等你打夠了,他就把鞭子橫奪過去,折斷,揚長而去。於是你只有氣得嗦嗦發抖的份。再後來,他長得比你還高,你的鞭子根本抽不上去。你得站在凳子上抽。你的手剛一揚,又徹底地垂下來了。

你對兒子失望了。對自己也失望了。

你討厭兒子。也討厭自己。

你討厭活著。

但你還活著。

丈夫和兒子在商量怎麼去偷人家的豬。這是他們剛剛冒出的一個新奇而大膽的想法。他們說,我們去偷一隻豬賣吧。他們還從未偷過這麼大的活物,不免感到興奮。偷雞摸狗的事他們已經嫌不過癮。村子裡的雞和狗,見了他們都慌忙地逃開。他們的身上有一種奇怪的氣味,雞和狗都害怕。半夜裡,他們潛進人家的豬圈,不知用了什麼法子,哄得人家的豬不作聲。他們一前一後地趕著豬,像散步一樣,把它賣給了屠戶王老五。

他們賣了豬,分了錢就去賭博。還是巴交、掂毛、七瓜、二綠那麼幾個人。起初,丈夫和兒子打合子,也曾贏過幾回。但他們很快就被拆開了,規定他們父子倆不能同時上場。他們嘿嘿笑著,也只好接受。沒有了幫襯,他們很快又輸了。這一天,他們輸干了口袋,肚子癟癟地垂頭喪氣地回家。

她像一隻破布袋似的在門邊喘氣。她的心,又開始絞痛了。心一痛,她就要像條狗那樣張開嘴巴喘氣。她面前擺了一把剪子,一隻釘錘,一把割鞋底的條刀。她用灰冷的眼睛冷冷地盯著它們。或者,把它們的位置換來換去。她有些蔑視那只釘錘。因為它過於輕小,像小孩子的玩具。她吃力地,把剪子和條刀磨了又磨。磨得在暗處也能看到。她還記得看刀口的鋒利,只要拿頭髮絲在上面一吹就行。但她現在沒有拔和吹的力氣了。還不到五十歲,但已經比七十歲的人還老了。以前,她用剪子鉸鞋樣,用條刀割布片衲的鞋底,用釘錘把楦頭打進鞋裡去。她剪的鞋樣線條流暢,她衲的鞋底寬厚結實,她楦好的布鞋肥瘦合腳。

丈夫踢了踢破布袋,說,今天真倒霉,賣了一頭豬,連口肉湯都沒喝上。

兒子也踢了踢破布袋,說,還不是怪你,叫你別貪大牌你偏要貪。

丈夫說,你放屁,倒教訓起老子來了。

兒子說,老子就比我大了?

啪。做老子的一掌甩在兒子臉上。兒子摸著火辣辣的臉,很快反應過來。一反應過來他就要以牙還牙。但做老子的早有準備,頭一偏,兒子的掌撲了空。做老子的得意起來。但沒想到,兒子用另一隻手給他來了一掌。兒子的兩手幾乎是完美的合作,像拍打蒼蠅一樣。做老子的很惱火被兒子當成了蒼蠅。兩個人便熱火朝天地打了起來。

每逢這時,門口的破布袋就劇烈地顫抖起來。它在拳腳交加的光影裡手足無措,發出了微弱的聲音:別打,別打。或者:打吧,打吧。但是誰也沒聽到,它就更緊地縮成一團。

以往都是以老子最終狠狠教訓了兒子結束。做老子的罵個不休,做兒子的擦著流血的嘴角,夾著尾巴到一邊去舔傷口。當然還不忘把門角落裡的破布袋再踢上一腳。她是做老子的人的婆娘,他當然要拿她出氣。但現在兒子在擦著嘴角的瞬間,忽然瞥見了破布袋腳前的釘錘、剪子和條刀。做兒子的忽然變得聰明和有勇氣起來。他操起條刀,一下子插進了他老子的後背。

他怕刀沒穿透,還進一步地推了刀把。

破布袋複雜的眼球下,虱子一樣漸漸爬上了最後的淚水。彷彿她一直在等著這一天。

丈夫死了。兒子被抓進了班房,再也出不來了。她想了很久,再也想不出繼續活下去的理由。她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也沒有人來探望。終於有一天,她死了。

在此之前,她洗了一個澡。她很久沒洗澡了。她笨手笨腳地洗著,直到在麻木的身子上擦出了痛。擦出了紅暈。真不敢相信,它那麼平坦,瘦弱,而且,還那麼潔白。像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在洗到緊繃在胸前的兩隻紫黑色乳頭時,她滿懷羞恥感地、哧哧地笑了……

蟲 牙

妻子說蘇橋該去看醫生。

她說,你的腮幫子都腫兩天了,吃多了SMZ對身體也不好,容易在腎裡形成結石,再說你那是蟲牙,吃藥治標不治本,多早就勸你找個醫生把它拔了,你一直不聽。

蘇橋搖了搖頭說不急,等等再說。

妻子是小學老師,喜歡看些家庭保健之類的書籍,平時蘇橋和女兒有個頭疼腦熱的,妻子都自告奮勇地去買藥。唯獨牙疼,蘇橋是自己買藥,並且只買新諾明。這種藥是片劑,很大的一片,上面寫有「SMZ」三個字母。它跟舌頭的摩擦力很大,服藥時要些勇氣。這種藥很便宜。妻子叫他買好一點的藥,蘇橋說,似乎只有它對他的牙疼有效。

蘇橋曾就這個問題請教過學藥劑專業的朋友,既然這種藥副作用大,為什麼還在不斷地生產呢?

朋友說,是這樣的,有些疾病,如牙疼、扁桃體炎、腸炎什麼的,用很先進的抗生素效果還不一定好,SMZ對人體軟組織有相當強的藥理滲透作用。

妻子還在嘮叨:都等好多年了,拔個牙不是很簡單的事麼?

蘇橋說,幹嗎要拔?讓它留著吧。

蘇橋的牙很早就不好了。首先是長得稀,他懷疑他的牙齒都沒達到三十二顆的標準。吃東西容易夾牙。其次就是經常鬧牙疼。完全沒理由的,牙齒就疼了。

那顆所謂的蟲牙,裡面是否真的有蟲子?其實他從來沒看見過自己的牙齒裡有蟲子,但誰都說那是一顆蟲牙。

發現母親的牙齒也不好,是他在發現自己的牙不好之後。因為這一點,他記起了許多小時候的事。那時,經常有走村串戶的外鄉人,他們自稱可以把牙齒裡的蟲子挑出來。許多牙疼的人躍躍欲試。外鄉人叫母親打來一碗清水,站在門檻上,再叫母親張開嘴,用一根很長的繡花針在母親的牙縫裡剔著。剔一會兒,就把鋼針放在清水裡洗洗,說,你看,又一條蟲子。大家爭先恐後地擠來看,果然看到碗底裡有白色的東西在蠕動。外鄉人又說,蚜蟲不能除根,必須每年都要清理。於是母親每年都要把挑蚜蟲的外鄉人請進家裡來。母親每次在挑出蚜蟲後,都容光煥發。過了好多年,才聽說那些外鄉人是騙子,牙齒裡根本沒有蟲。

外鄉人不再來了,母親再牙疼的時候,就含上一口白酒,然後半天不說話。當然,酒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母親就跑到鄰村的赤腳醫生關木通那裡,他給她開的藥就是SMZ。這種藥很神奇,兩片下去,不一會兒,母親的牙疼就止住了。

因為母親,蘇橋才知道牙疼是可以遺傳的。

但他沒告訴母親他也在牙疼。

有一天,當蘇橋發現,他與母親之間竟存在著那樣大的隔閡時,不禁吃了一驚。

那是什麼樣的隔閡啊。母與子。本來,他是繫在她臍帶上的小小的命。本來,如果有什麼擊打在他身上,母親心裡也是痛的。母親是一條大河,而他,永遠是她的支流。

他極少跟人談及母親。

從小,他就知道,母愛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母親,是萬物之源。然而,當他有一天,發現了母親的狹隘、愚昧、抱怨、吝嗇、自私、不公正、甚至冷酷時,他的心就像被誰拿石頭砸了一下,又砸了一下。他目瞪口呆。這是世界上最可怕的放逐。

蘇橋很難說清楚,他與母親之間的隔膜是什麼時候開始的。當他慢慢成熟,慢慢覺察到母親身上那不像母親的東西時,他很痛苦。這是母親嗎?這怎麼是他的母親呢?

為此,他也做過種種努力。但努力的結果是越來越疏遠。

還有一種可能是,他曾傷害或忽略過母親。他曾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受了母親的影響。是不是他用母親賦予他的東西,反過來針對了她,就像一種毒汁,就像大蛇與小蛇,可以互相致命?或許,他的幼稚,他的莽撞,他的淡漠或許無意中傷害了母親。

但母親不知道,為了擠出她遺傳給他的毒汁,他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大概在大學畢業後不久,他開始了對母親的反叛。那個他以前根本不熟悉的母親漸漸在他眼前令他驚訝地呈現出來。起初的反叛手忙腳亂,他完全是憑著一股衝動,把自己推向母親的反面。

他也曾試圖去影響母親。他多次設想過跟父母促膝談心的場景。在想像中,父母神態安詳面容潔淨,他們互相被感動。可事實上,每次回家,他剛剛開始的話題總是被母親尖刻而潑辣地打斷,父親則在一旁火上加油。他無法改變他們。

但,母親含辛茹苦把孩子拉扯大,難道就是為了讓他們發現她的缺點?

這樣,做母親也是很悲哀的了。

有一段時間,他經常跟父母打電話,關心他們的身體,叫母親少打牌,要父親按時到醫院量血壓。雖然這樣做心裡很彆扭。父母對祖父不好,憑什麼還讓他們享受到他的孝心?他很矛盾。可作為兒子,他是否有審判自己父母的權力?是否該對父母的作為耿耿於懷?他知道母親是個記恨的人,可如此,他不也成了一個記恨的人了嗎?

他很少跟人提起母親。電視裡播放此類內容的節目,他馬上關掉或換台。有時候,他明明知道父母希望他這樣,他卻偏偏那樣,哪怕那樣要走彎路要讓自己吃苦。他不怕吃苦。他在吃這樣的苦的時候,嘗到了某種類似於報復的快感。他通過報復自己來報復父母。他希望自己成為母親口腔裡的那顆蟲牙,過不了多久就會潰瘍發炎隱隱作痛。

蘇橋和母親又有兩個月沒通電話了。他的牙疼一直沒好。SMZ不能長時間服用。期間他只叫妻子給他們寄了一次錢。錢是寄到父親的單位上。現在是冬天,他想,從郵局裡剛取出來的錢一定是冰冷冰冷的。他喜歡這種冰冷的感覺。

說起來父親也是很可憐的。他似乎一輩子都在求人,求人解決工作,求人給女兒解決商品糧,求人幫他順利辦理退休手續,求人多給一點退休工資,求人讓他返聘。他連村裡的小隊長都不敢得罪。現在,母親迷上了打麻將,父親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他買菜,捅蜂窩煤爐,倒馬桶,撿玻璃瓶。當年的軍人本色蕩然無存,唯有衣領依然扣得那麼工整,總是扣至脖子,並抱怨現在的衣服沒有風扣。

祖父是個很專制的人。對此,蘇橋也是有體會的。祖父的固執常常使少年蘇橋淚光閃閃。他在學校讀書時最擔心的就是家裡吵架,為此他常走五六里夜路偷偷潛回村子,躲在屋後聽動靜。每到農忙,家裡總吵得不可開交,祖父要這樣,父母要那樣。每次吵架,都以祖父摔壞東西或母親飲泣而告終。母親的胸中積聚了太多的怨恨。當衰老在祖父身上降臨,她就要復仇了。

可是父母沒意識到,他們在反抗祖父的同時,自己也早已成了祖父的一部分。他們的專制、粗暴和瑣碎,跟祖父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蘇橋其實很想跟父母打電話。他也知道父母很想他給他們打電話。可是他硬起心腸來沒打。他沒意識到,他在懲罰父母的同時,也在懲罰他自己。他不肯告訴母親他也犯牙疼。有一次母親問他牙好不好,他說很好。他想母親如果知道他牙齒像她,一定會暗暗高興的。他偏偏不讓她高興。一次,母親望著他說,他說話的聲氣和走路的樣子很像父親,他聽後,故意換個姿勢走路。他把自己藏了起來。他強迫自己不像他們。一次,因事早起,他聞到了口裡的一股餿味。這使他想起小時候,經常雞叫頭遍被母親叫起床,跟母親走十多里路到縣城裡去賣豆芽。他不能幫母親挑擔,只能給母親做個伴。到了城裡,母親的衣衫早已濕透。由於起得太早,他口裡有一股餿味。後來他一起早就聞到口裡有餿味,一聞到餿味就會想起跟母親賣豆芽的經歷。有一次,賣豆芽的錢被扒手偷去了,母親竟當街大哭起來。母親坐在地上,身上手上全是灰塵,淚水糊了一臉。他被深深地震撼了,沒想到在他眼中高大完美的母親被人欺負時竟是這麼可憐。這時他覺得大街上每一個人都可能是扒手,他眼睛裡射出了憤怒的火焰。

他盡力不去想母親,可是牙疼每每讓他想起母親。他不知不覺開始喝酒。等他意識到母親也是這樣來止痛時,他已經迷上酒了。他是母親的蟲牙,母親也是他的蟲牙。然而在抵抗父母的過程中,他卻發現自己越來越像父母。

他想,難道有一種遺傳方式是通過排斥和反抗來實現的嗎?

他打了個冷戰。沒有什麼比這更讓他心痛如錐。他幾乎是在一種十分氣惱的情況下拿起了話筒。他忽然記起,他曾查過字典,上面說,蟲牙是齲齒的俗稱。齲齒,則是「病,由於口腔不清潔,食物殘渣在牙縫中發酵,產生酸類,破壞牙齒的釉質,形成空洞,有牙疼、齒齦腫脹等症狀」。

妻子還在勸他去拔牙,他說,不拔,永遠也不拔。

他知道,像母親一樣,牙疼對他的全盤進攻,遲早會到來。

他在等著這一天的到來。

剃 刀

我知道,我這樣做有些自不量力。剃刀這麼小,而世界那麼大。這絕對是一項艱巨的工作。以前,我似乎不知道世界上有這麼多腦袋,現在,嚇,它們一下子擠到我狹小的店面裡來了。每個人都頂著腦袋來找我,使我感到自己的事業很重要。

在此,我不得不佩服我老爹。當我不願讀書退學回到家裡,他一掃臉上的陰雲,說,好孩子,你終於回來了,你不知道,爹對你多擔心,你再那麼讀下去,遲早要讀出問題來。其實,不光爹這麼想,我自己也這麼認為,只有我們老師沒看出來,他還一個勁地鼓勵我多讀書多做習題。老師說,當你把鐵棒磨成針,就會成為李白,當你開始思考蘋果為什麼不往天上飛而往地上掉你就會成為牛頓。可我既不想成為李白也不想成為牛頓。我最有可能成為的是陳景潤。我像他一樣,經常走路看書並把腦袋碰到電線桿上。但後來,老師從抽屜裡把我的書搜出來,對我說,看這樣的書,你永遠也成不了陳景潤。

我看的是《雪山飛狐》。

爹這輩子,最有臉面的是有一次幫我們縣裡的書記剃頭。那時他還很年輕,縣裡的書記會親自來店裡剃頭。後來,他們就不來了,叫他去。再後來,他們就不要他剃了,據說是坐飛機到北京上海和巴黎去剃。他說,爹的手藝落伍了,領導們不要我服務了,孩子你一定要好好幹,爭取以後為縣裡乃至省裡的領導們服務,那樣,爹的理想也就實現了。

爹說我有悟性。他在把看家的本事都傳授給我後,就像個領導似的退居二線了。一次喝多了酒,他醉眼矇矓地對我說,你辦事,我放心。

我想,人真是怪,都要長顆腦袋,而且每顆腦袋裡還有稀奇古怪的想法。有時候,我有強烈的衝動,想拔光頭髮看看那些想法到底是什麼。我猜那一定很有趣,就像小時候看萬花筒一樣。

有人說,我們小城裡到處都是文化。的確。其實有很多著名的人物和歷史事件就產生在這個小城裡,而且還在不斷發生。一個教書的先生因失戀離家出走,若干年後他說的許多話都印在書上。一個愛打架和調戲婦女的二流子,在殺人之後跑掉了,後來成了將軍。一個女孩子被人拋棄後成了妓女,若干年後她嫁給了一位大名鼎鼎的人物。東門的大沙灣,從幾百年前甚至更早就成了專門殺人的地方。不同的朝代都在那裡殺人,綁匪在那裡撕票,癡情女子在那裡殉情,黑道雙方在那裡對決。現在,每年一次或幾次的槍決也是在那裡進行。有貪官,也有許多人一無所有。在我們小城,還有幾個殺人謎案至今未破。有好幾部電影和電視劇在我們這裡拍攝。至於在我們小城吃喝玩樂後寫下文章的人更是不可勝數。

一個月前,我們這裡又出了一個貪官,據說他貪污的錢比全省的錢還多。當然他不是在我們這裡被抓住的。他在我們這裡做書記的時候,發明了許多好玩的戲法,比如他把全縣的重要官銜寫在小紙條上,讓大家抓鬮,抓到了哪個職位,它就是你的。所以我們小城裡的官都是抓來的。如果你跟人說某某被抓起來了,對方一定不會驚訝,他還以為某某又抓了個好鬮。有人提醒書記說我們縣裡的財政赤字已經很嚴重,已經把二十年後的錢都用掉了,書記笑著說沒關係,這就像很多人擔心性別危機,其實是沒必要的,男人難道不可以找歲數比他小的女人麼?現在我們用二十年後的財政,正是老夫少妻,幸福指數高得很。他陞官離開我們縣裡的時候,許多單位有大半年沒發工資,至於那些邊遠地區的學校,都好幾年沒發工資了。工業園那些匆匆點火上馬的工廠,煙囪早已冷卻。紅火的廠子也有,但那裡樹木全死寸草不生,周圍的農田長不出莊稼,蔬菜變了顏色,江裡的魚莫名其妙地浮屍,老百姓得了各種莫名其妙的病。他真正離開我們縣城的那天,老百姓放起了鞭炮,但市電視台的記者把它說成是盛大的歡送。這不是放屁嗎?不久,他又升為市長,市委書記。他被查處的時候,在城裡的旺鋪不下於五十間。還有人以他為題材寫了很厚的反腐小說。不過,這跟我們小縣城又有什麼關係呢?他當初像顆爆竹似的彈上天時留下的那個大窟窿再也填不上了。現在,我們依然呼吸著被污染的空氣,喝著被污染的河水,緊巴巴地過著日子。所以我想,當初如果我在路上碰到了他並且知道他是個貪官便把他幹掉了,那多好,即使為此送了命我也在所不惜。

我的這個想法絕不是一時衝動。早在學校讀書的時候,對著厚厚的歷史課本,我常常想入非非。我唯一有點喜歡的課是歷史。我的目光總是在某個歷史性的關鍵時刻流連。我浮想聯翩,開始了各種假設。晚上,我躺在黑暗中,設想著那些激動人心的場面,興奮得睡不著覺。在我的想像裡,項羽把劉邦幹掉了,諸葛亮取代劉禪當了皇帝,岳飛殺掉了秦檜……

既然誰都是要剃頭的,那最有可能改變歷史進程的,就是幹我這一行的了。事實上,我從沒在歷史裡發現過類似記載,這真是一種遺憾。如果可能,我要成立一個組織,讓所有的剃頭匠都聯合起來。全世界剃頭匠聯合起來!

我開始留心察看我手下的那些頭皮了。我聽到他們的各種想法如小溪一般從我手下汩汩流過。有的人在琢磨著怎麼和女人約會,有的人在琢磨著怎麼多賺錢,有的人在詛咒另一個人,有的人在跟自己的內心搏鬥。

這天,一個面容清秀的人來到了我這裡。見我正忙著,他不聲不響坐在那裡,拿起一份縣裡攤派的報紙隨便翻起來。過了一會兒,我給他圍上披布,開始梳剪。他心裡在嘀咕著什麼。於是我便知道,他是一個畢業不久的大學生,本想幹自己的專業,可家裡人尤其是他的兩個姐姐和姐夫卻一定要他去考公務員。他們是做生意的,賺了很多錢。他們說,我們家什麼也不缺,就缺個當官的,這一次,我們不妨調整一下投資方向,把你送到政界上去,你就沿著我們指引的方向前進吧。起初他不肯,可他們說他忘恩負義。他當初讀大學的錢都是他們出的。他咬了咬嘴唇,說,好,那我就聽你們的。他已經打定了主意。他想,總有讓他們後悔的一天。而讓他們後悔的最好方式,就是眼看著到手的鴿子卻飛了。他要一個勁地往上爬(自然,他們的投資也越來越大。要錢的時候,他把手一伸,什麼話也不說)。從秘書到辦公室主任,再到局長縣長市長……現在的省委書記,據說當初不過是個大隊的會計呢。要充滿信心,迎難而上,破罐子破摔。他將吹牛拍馬,陽奉陰違,貪污受賄,無惡不作,然後卡嚓一聲被關進牢房,就地正法。他的所有非法所得都將被拍賣充公。這樣,姐姐他們的「投資」豈不要完全落空!他越想越興奮,腦袋甚至得意地搖擺起來。

我想這樣下去可不得了。他肯定會把我們弄得更加雞犬不寧,民不聊生。趁他現在還沒成氣候,趁某段歷史還在萌芽,我用力摁住了他的腦袋,然後用剃刀在他脖子上一劃。血噴了出來。我說了,我工作艱巨。我得用一把剃刀阻擋住滾滾洪流。我轉過身來,用報紙冷靜地擦掉剃刀上的血跡。我恍惚記得,那報紙上有一篇叫作《投資記》的小說。

窒 息

我初中沒畢業,就跟一個親戚到外面做油漆工了。

本來我是可以讀到初中畢業的,但爹說,反正又讀不起高中,跟人做油漆工也不要畢業證,這後一個學期讀不讀是無所謂的,還不如趁早出來學手藝。

其實我是很想看到自己的初中畢業證是什麼樣子的。讀了這麼多年書,我還沒拿過畢業證。我看過別人的。一張彩色照片貼在那裡,上面還蓋了鋼印。我特喜歡那道鋼印。用手摸摸,還真的凸出來了,好像有一種很穩妥的感覺。我也照過一些相,但我的照片從來都是散落在鋼印之外的。沒有鋼印對我的照片負責。

師傅在外面給人裝修。現在,師傅把我也帶到外面來了。因為這一點,我爹娘把師傅看得比我家的祖宗還大。不過這也沒什麼,日後等我做了師傅,我也可以比別人家的祖宗大了。第一年是學徒,沒有工資。現在做手藝不像以前,東家還管飯。東家只是和師傅講好一個價錢,其他什麼也不管。我吃飯也是師傅掏錢。在樓下吃快餐。這是一片新建小區,這些快餐店也是專門對付我們這些裝修工人的,三塊錢一個菜,飯和開水都是免費的,管夠。師傅點了兩個菜。跟師傅在一起吃飯,我感覺總不自由,由於是師傅掏的錢,我就更縮手縮腳了。我恨自己要吃飯,要是永遠也不餓該多好。不過師傅是好師傅,看到我進步快,總是誇我,每誇一次我,吃飯時便要多點一個菜。但看到師傅破費了,我又很難受。所以有時候我即使進步快,也會裝出不快的樣子來。

為了讓自己不餓,我就在房間裡用力吸油漆的氣味。因為我發現,聞多了油漆,人就不餓了。其實有的油漆是可以吃的,有一次,我和師傅去建材市場,看到一家公司在市場門口做廣告,說他們生產的油漆是「綠色油漆」,對人體無害,為了證明這一點,推銷員當著大家的面把油漆吃了下去。吃完了還舔舔舌頭。要是師傅也買了那樣的漆,那我就不用吃飯,餓了只要吃點油漆就行,反正買油漆的錢是東家出的,這樣我就不會有那種不自由的感覺。我問師傅為什麼不買那種能吃的油漆,師傅說,油漆怎麼能吃?那個人是騙人的。

可我總覺得師傅的話不一定正確。我明明看到那個人把油漆吃下去了嘛。除非他吃的不是油漆。我不知道什麼是「綠色油漆」,因為那個人吃的油漆明明是乳白色的。但這件事明顯使我受到了啟發。

油漆真的可以吃嗎?我要試一試。其實剛開始,別說吃,就是聞一聞也很難受。可是正在裝修的房子裡,到處都是油漆的氣味,還有木板散發出來的刺鼻刺眼的氣味,我的眼淚都被嗆出來了,但我一直忍著。師傅是租了房子的。師傅跟別人租在一起,那個人是做木工的,是我後村的人。師傅叫我跟他們住在一起,我不肯。他們是大人,有大人的話要說,有大人的事要做。我跟師傅說,我就在工地上睡。師傅說,裡面氣味不好,聞多了傷身體。我說,不要緊的,我把窗子打開就沒事了。師傅想了想,也就算了。他也是做徒弟過來的。對徒弟,不要太嬌慣了,這對徒弟是沒好處的。

漸漸地,我習慣了油漆的氣味。有一次,東家帶一個朋友來看房子裝修得怎麼樣,剛進門,就被熏出了眼淚,此後東家的那個朋友一直捂著鼻子,還不停地用手在鼻子前面扇來扇去。還不到兩分鐘,他們就退到門外去了。我覺得有些好笑,這些城裡人,幹什麼都大驚小怪的。

那天晚上,我終於偷偷嘗了一點油漆。好像奶油。我沒吃過奶油,但我認為奶油大概就這個味道。細細品嚐,唇齒間好像還真的很香。那些香氣稠稠的,抱住我一顆牙齒,又抱住我一顆牙齒。我很高興。那麼大的房子裡,只有我一個人,我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自由。我大聲地唱歌。我沒想到自己的歌唱得是這麼好。好像對著擴音器裡唱歌一樣。聽說堂兄下半年要結婚,我想,等堂兄結婚的時候,我就可以大膽地對著擴音器裡唱歌了。

師傅不知道,我已經迷上了吃油漆。我已經吃了各種牌子和各種顏色的油漆。如果不吃油漆,我會很難受。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我感覺胸口有一點點悶。我把衣服解開來。哪怕是冬天,我也把胸前的衣服解開。後來我不僅覺得胸口悶,連整個房子乃至整個天空都悶起來。我想怎麼會這樣呢?晚上,我把白天油漆過的那些地方,用鏟子刮開。我想刮開了也許就不悶了。我把衣服全脫了。可脫了還是悶。在人世間的最後一晚,我把一桶油漆全倒在自己身上,再拿刷子把它均勻地塗抹開來。

我的照片終於被蓋上了鋼印,公安局的死亡證明書。不過不是彩色,是黑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