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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死亡

人們害怕死亡,正如兒童害怕進入黑暗一樣。兒童對黑暗的自然恐懼由於聽多了鬼怪故事而增加,成年人也是如此。誠然,把死亡看做是罪孽的報應,是通向另一世界的必由之路,那是神聖的,合乎宗教教義的。但是,由於至今處於未贖罪狀態,把死亡看做是一種獻祭,而又對之心存畏懼,則是一種怯懦的表現。而在宗教的反省中,有時也難免摻雜虛榮和迷信。在某些修道士的苦行錄中,你應該讀到過這樣的話:一個人應該自己想想,假如他的指尖受到擠夾或刑罰,那會有多麼疼痛;因此不難想像,當你全身腐爛、肢體分解時,你的痛苦會有多麼巨大。但你也得想想,當死亡來臨的時候,在許多情況下,比肢體受刑的痛苦要少一些,因為人身上大部分器官並非是痛感靈敏的器官。有一個人(指塞奈喀,古羅馬哲學家。),他是作為哲學家,又是作為凡人說話的,他說得非常好:「伴隨死亡而來的一切,甚至比死亡本身更讓人畏懼。」呻吟、痙攣、失去血色、親友的悲泣、黑色的喪服以及葬禮之類,使死亡顯得更加恐怖。

有一點值得注意,人類頭腦裡的感情不會那麼軟弱,它跟死亡的恐懼不相上下,甚至能控制死亡的恐懼。因此,死亡並不是那麼可怕的敵人,一個人有那麼多依靠如影相隨,定能在這場較量中獲勝。復仇使人戰勝死亡,愛情使人蔑視死亡,榮譽使人慷慨就義,而悲傷更是使人恨不能向死亡飛撲過去,只有恐懼才會使人在死亡尚未到來之前心靈就先死了。

並且,我們還讀到,奧陶大帝(羅馬皇帝,三十八歲時因戰敗而自刎身亡。)自刎以後,憐憫(那是一種最溫柔的感情)也促使許多人跟著去死,作為最忠誠的追隨者,他們這樣做僅僅是出於對君王的同情。

不僅如此,上面提到的那位塞奈喀還補充道,養尊處優、酒足飯飽也會使人不畏懼死亡。他說:「你想想看,你日復一日重複著同樣的事情,又怎麼會不厭倦呢?一個人,不那麼英勇,也不那麼貧窮,只是厭倦了日復一日做同樣的事情,他也會想死。」(出自塔西佗的《歷史》第3 卷。)

同樣值得注意的是,偉大人物在死亡來臨時,他們的變化是極其微小的,直到最後一刻,他們看上去還是同樣一個人。奧古斯都·愷撒(為古羅馬皇帝和英雄人物。)是在向皇后致意時死去的:「永別了,裡維亞,請你終生記住我們婚後的美好時光!」提比留斯(為古羅馬皇帝和英雄人物。)大帝掩飾他的不適,正如羅馬史學家塔西佗說的那樣:「他雖然體力不支,神情依然鎮靜自若。」菲斯帕斯(為古羅馬皇帝和英雄人物。)是坐在椅子上說說笑笑死去的:「我想我快要成為神了。」卡巴爾(為古羅馬皇帝和英雄人物。)是向前伸出脖子,說出這樣一句話後去死的:「殺吧,只要這對羅馬人民有好處。」塞潑蒂繆·塞納留斯(為古羅馬皇帝和英雄人物。)是在好像急於了結什麼事情時死去的:「還有什麼事情要我去做,那就快點吧。」

斯多葛學派在死亡這個論題上付出了很大的代價,由於他們為討論做了大量的準備工作,使死亡顯得更令人畏懼。羅馬詩人朱維耶說得好:「我將死亡的終結看做是大自然的一種恩惠。」死亡是那樣的自然,就跟一個嬰兒出生一樣。死亡是痛苦的,出生也同樣是痛苦的。

在熱烈追求中死去的人,如同那個在熱血沸騰中受傷的人一樣,他在那時是很少會感到疼痛的。因此,一個思想堅定、一心致力於行善積德的人,是確實能轉移他對死亡的悲哀的。

但是請相信,尤其重要的是,當一個人達到了有價值的目標,實現了自己的期望,那是最好的輓歌。(出自《新約·路加福音》第2 章第29節。)死亡也是最好的輓歌,它打開了好名聲的大門,也平息了世人的妒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