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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裡什文

1873—1954

米哈伊爾·米哈伊洛維奇·普裡什文,俄羅斯奧爾洛夫省人,前蘇聯俄羅斯著名詩人、散文作家。早年從事農藝師工作,對大自然懷有特殊的情致。主要作品有散文特寫集《飛鳥不驚的地方》、《大自然的曰歷》及自傳體長篇小說《惡老頭的鎖鏈》等。

林中水滴(二則)

幼芽發光的晚上

幼芽正在開放,像巧克力的顏色,拖著綠色的小尾巴,而在每個綠色的小嘴上掛著一大顆亮晶晶的水珠。你摘下一個幼芽,用手指揉碎,可以聞到一股經久不散的白樺、白楊的樹脂香味,或是稠李的惹人回憶往昔的特殊香味:你會想起,從前常常爬到樹上去採那烏亮烏亮的果實,一把一把地送進嘴裡連核吃下去,那麼樣的吃法,除了痛快以外,不知怎的從未有過一點兒不適的感覺。

晚上溫暖宜人,靜得出奇,你預料會有什麼事就要發生,因為在這樣寂靜中,總會有事的。果然不出所料,樹木彷彿彼此間開始對話了:一棵白樺同另一棵白樺遠遠地互相呼喚;一棵年幼的白楊像綠色的蠟燭似地立在空地上,正為自己尋找一支同樣的蠟燭;稠李們彼此伸出了抽華吐萼的枝條。原來,同我們人類比較的話,我們人類彼此招呼是用的聲音,它們卻用的是香味:此刻每一種花木都散發著自己的香味。

天色暗下來的時候,幼芽消失在黑暗中了,但是幼芽上的水珠卻閃閃發光,就連在灌木叢中黑咕隆咚什麼也看不清的時候,水珠仍在發光。只有水珠和天空在發光:水珠從天空把光取來,在黑暗的森林中給我們照亮。

我彷彿覺得自己的全身縮小為一個飽含樹脂的幼芽,想要迎著那獨一無二的不認識的朋友開放。那是一個非常好的人,我只要一等起他來,一切妨礙我行動的東西都會像塵煙一般消散了。

林中小溪

如果你想瞭解森林的心靈,那你就去找一條林中小溪,順著它的岸邊往上游或者下遊走一走吧。剛開春的時候,我就在我那條可愛的小溪的岸邊走過。下面就是我在那兒的所見、所聞和所想。

我看見,流水在淺的地方遇到雲杉樹根的障礙,於是衝著樹根潺潺鳴響,冒出氣泡來。這些氣泡一冒出來,就迅速地漂走,不久即破滅,但大部分會漂到新的障礙那兒,擠成白花花的一團,老遠就可以望見。

水遇到一個又一個障礙,卻毫不在乎,它只是聚集為一股股水流,彷彿面臨免不了的一場搏鬥,收緊肌肉一樣。

水顫動著,陽光把顫動的水影投射到雲杉樹上和青草上,水影就在樹幹和青草上忽閃。水在顫動中發出淙淙聲,青草彷彿在這樂聲中生長,而水影是顯得那麼調和。

流過一段又淺又闊的地方,水急急注入狹窄的深水道,因為流得急而無聲,就好像在收緊肌肉。太陽不甘寂寞,讓那水流的緊張的影子在樹幹和青草上不住地忽閃。

如果遇上大的障礙,水就嘟嘟噥噥地彷彿表示不滿,這嘟噥聲和從障礙上飛濺過去的聲音,老遠就可聽見。然而這不是示弱,不是訴怨,也不是絕望,這些人類的感情,水是毫無所知的,每一條小溪都深信自己會到達自由的水域,即使遇上像厄爾布魯士峰一樣的山,也會將它劈開,早晚會到達……

太陽所反映的水上漣漪的影子,像輕煙似地總在樹上和青草上晃動著。在小溪的淙淙聲中,飽含樹脂的幼芽在開放,水下的草長出水面,岸上青草越發繁茂。

這兒是一個靜靜的漩渦,漩渦中心是一棵倒樹,有幾隻亮閃閃的小甲蟲在平靜的水面上打轉,惹起了粼粼漣漪。

水流在克制的嘟噥聲中穩穩地流淌著,它們興奮得不能不互相呼喚:許多支有力的水都流到了一起,匯合成了一股大的水流,彼此間又說話又呼喚——這是所有來到一起又要分開的水流在打招呼呢。

水惹動著新結的黃色花蕾,花蕾反又在水面漾起波紋。小溪的生活中,就這樣一會兒泡沫頻起,一會兒在花和晃動的影子間發出興奮的招呼聲。

有一棵樹早已橫堵在小溪上,春天一到竟還長出了新綠,但是小溪在樹下找到了出路,匆匆地奔流著,晃著顫動的水影,發出潺潺的聲音。

有些草早已從水下鑽出來了,現在立在溪流中頻頻點頭,算是既對影子的顫動又對小溪的奔流的回答。

就讓路途當中出現阻塞吧,讓它出現好了!有障礙,才有生活:要是沒有的話,水便會毫無生氣地立刻流入大洋了,就像不明不白的生命離開毫無生氣的機體一樣。

途中有一片寬闊的窪地。小溪毫不吝嗇地將它灌滿水,並繼續前行,而留下那水塘過它自己的日子。

有一棵大灌木被冬雪壓彎了,現在有許多枝條垂掛到小溪中,煞像一隻大蜘蛛,灰濛濛的,爬在水面上,輕輕搖晃著所有細長的腿。

雲杉和白楊的種子在漂浮著。

小溪流經樹林的全程,是一條充滿持續搏鬥的道路,時間就由此而被創造出來。搏鬥持續不斷,生活和我的意識就在這持續不斷中形成。

是的,要是每一步沒有這些障礙,水就會立刻流走了,也就根本不會有生活和時間了……

小溪在搏鬥中竭盡力量,溪中一股股水流像肌肉似地扭動著,但是毫無疑問的是,小溪早晚會流入大洋的自由的水中,而這「早晚」就正是時間,正是生活。

一股股水流在兩岸緊挾中奮力前進,彼此呼喚,說著「早晚」二字。這「早晚」之聲整天整夜地響個不斷。當最後一滴水還沒有流完,當春天的小溪還沒有乾涸的時候,水總是不倦地反覆說著:「我們早晚會流入大洋。」

流淨了冰的岸邊,有一個圓形的水灣。一條在發大水時留下的小狗魚,被困在這水灣的春水中。

你順著小溪會突然來到一個寧靜的地方,你會聽見,一隻灰雀的低鳴和一隻蒼頭燕雀惹動枯葉的簌簌聲竟會響遍整個樹林。

有時一些強大的水流,或者有兩股水的小溪,呈斜角形匯合起來,全力衝擊著被百年雲杉的許多粗壯樹根所加固的陡岸。

真愜意啊:我坐在樹根上,一邊休息,一邊聽陡岸下面強大的水流不急不忙地彼此呼喚,聽它們滿懷「早晚」必到大洋的信心互打招呼。

流經小白楊樹林時,溪水融融蕩蕩像一個湖,然後集中湧向一個角落,從一米高的懸崖上垂落下來,老遠就可聽見嘩嘩聲。這邊一片嘩嘩聲,那小湖上卻悄悄地泛著漣漪,密集的小白楊樹被沖歪在水下,像一條條蛇似地一個勁兒想順流而去,卻又被自己的根拖住。

小溪使我留連,我老捨不得離它而去,因此反倒覺得乏味起來。

我走到林中一條路上,這兒現在長著極低的青草,綠得簡直刺眼,路兩邊有兩道車轍,裡邊滿是水。

在最年輕的白楊樹上,幼芽正在舒青,芽上芳香的樹脂閃閃有光,但是樹林還沒有穿上新裝。在這還是光禿禿的林中,今年曾飛來一隻杜鵑:杜鵑飛到禿林子來,那是不吉利的。

在春天還沒有裝扮,開花的只有草莓、白頭翁和報春花的時候,我就早早地到這個採伐跡地來尋勝,如今已是第十二個年頭了。這兒的灌木叢,樹木,甚至樹墩子我都十分熟悉,這片荒涼的採伐跡地對我說來是一個花園:每一棵灌木,每棵小松樹,小雲杉,我都撫愛過、它們都變成了我的,就像是我親手種的一樣,這是我自己的花園。

我從自己的「花園」回到小溪邊上,看到一件了不得的林中事件:一棵巨大的百年雲杉,被小溪沖刷了樹根,帶著全部新、老球果倒了下來,繁茂的枝條全都壓在小溪上,水流此刻正衝擊著每一根枝條,一邊流,一邊還不斷地互相說著:「早晚……」

小溪從密林裡流到空地上,水面在艷陽朗照下開闊了起來。這兒水中躥出了第一朵小黃花,還有像蜂房似的一片青蛙卵,已經相當成熟了,從一顆顆透明體裡可以看到黑黑的蝌蚪。也在這兒的水上,有許多幾乎同跳蚤那樣小的淺藍色的蒼蠅,貼著水面飛一會就落在水中;它們不知從哪兒飛出來,落在這兒的水中,它們的短促的生命,就好像在於這樣一飛一落。有一隻水生小甲蟲,像銅一樣亮閃閃,在平靜的水上打轉。一隻姬蜂往四面八方亂竄,水面卻紋絲不動。一隻黑星黃粉蝶,又大又鮮艷,在平靜的水上翩翩飛舞。這水灣周圍的小水窪裡長滿了花草,早春柳樹的枝條也已開花,茸茸的像黃毛小雞。

小溪怎麼樣了呢?一半溪水另覓路徑流向一邊,另一半溪水流向另一邊。也許是在為自己的「早晚」這一信念而進行的搏鬥中,溪水分道揚鑣了:一部分水說,這一條路會早一點兒到達目的地,另一部分水認為另一邊是近路,於是它們分開來了,繞了一個大彎子,彼此之間形成了一個大孤島,然後又重新興奮地匯合到一起,終於明白:對於水說來沒有不同的道路,所有道路早晚都一定會把它帶到大洋。

我的眼睛得到了愉悅,耳朵裡「早晚」之聲不絕,楊樹和白樺幼芽的樹脂的混合香味撲鼻而來,此情此景我覺得再好也沒有了,我再不必匆匆趕到哪兒去了。我在樹根之間坐了下去,緊靠在樹幹上,舉目望那和煦的太陽,於是,我夢魂縈繞的時刻翩然而至,停了下來,原是大地上最後一名的我,最先進入了百花爭艷的世界。

我的小溪到達了大洋。

潘安榮 譯

□讀書人語

現代或後現代的人群已越來越不熟悉大自然的美了。巴烏斯托夫斯基說,假如大自然有知,要對歌頌她的人類表示感激的話,她首先應該感激普裡什文——但問題在於,普裡什文或許也是大自然最後應該感激的人。普裡什文已成絕響。

「大自然的日曆」是他生命的日曆,「林中水滴」是他心靈的水滴。這裡的一切都樸實而準確,充滿了不朽的詩意。這是俄羅斯森林的詩,也是散文語言的芳草地,要從中採擷什麼,你必得兼有孩子的目光和一個成年者深摯的愛——「在每個綠色的小嘴上掛著一大顆亮晶晶的水珠」,此刻,正是「幼芽發光的晚上」;白天則有小溪,「溪中一股股水流像肌肉似地扭動著」,它毫不吝嗇地將窪地灌滿,「並繼續前行,而留下那水塘過它自己的曰子」——真的,還是像巴烏斯托夫斯基說的,在普裡什文筆下,無論幼芽和小溪都有自己的一份生活,而且這也彷彿是理性的生活,是「美是生活」的那種生活,是「活著,可要記住」的那種生活,大自然有多麼溫柔的理性啊。但普裡什文並非在寫童話,如果是童話,也是整個人類的童話,是人類對大自然故鄉的永恆憶念和遐想,它所表達的,或許也接近席勒詩中的願望:讓「大自然美好的盛世/重回我們當中」! 【高海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