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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 特

1899-1985

E·B·懷特,原名愛勒文·布魯克斯,因他不喜父親給他取的這個名字,即自稱E·B·懷特作為代替。1899年生於紐約州佛農山鎮一個中上等家庭。母親是個藝術愛好者。1917年進入康乃爾大學;畢業後從事新聞工作,曾任合眾社記者、《西雅圖時報》記者。1927年加入《紐約人》雜誌。他和傑·瑟伯的雋永文風曾影響了《紐約人》的風格,迄今仍為編輯部奉為圭臬。出版有散文集《我的羅盤上的方位》、《角落上的第二棵樹》、《隨筆選集》,兒童故事《夏洛特的蜘蛛網》、《天鵝的喇叭》等,並與瑟伯合著幽默文集《性是必需的嗎?》1973年被選為美國文學藝術學院五十名永久院士之一,1978年得普利策特別文藝獎。

再到湖上

大概在1904年的夏天,父親在緬因州的某湖上租了一間露營小屋,帶了我們去消磨整個八月。我們從一批小貓那兒染上了金錢癬,不得不在臂腿間日日夜夜塗上旁氏浸膏,父親則和衣睡在小劃子裡;但是除了這些,假期過得很愉快。自此之後,我們中無人不認為世上再沒有比緬因州這個湖更好的去處了。一年年夏季我們都回到這裡來——總是從八月一起,逗留一個月時光。我這樣一來,竟成了個水手了。夏季裡有時候湖裡也會興風作浪,湖水冰涼,陣陣寒風從下午刮到黃昏,使我寧願在林間能另有一處寧靜的小湖。就在幾星期前,這種想望越來越強烈,我便去買了一對釣鱸魚的鉤子,一隻能旋轉的盛魚餌器,啟程回到我們經常去的那個湖上,預備在那兒垂釣一個星期,還再去看看那些夢魂縈繞的老地方。

我把我的孩子帶了去,他從來沒有讓水沒過鼻樑過,他也只有從列車的車窗裡,才看到過蓮花池。在去湖邊的路上,我不禁想像這次旅行將是怎樣的一次。我緬想時光的流逝會如何毀損這個獨特的神聖的地方——險阻的海角和潺潺的小溪,在落日掩映中的群山,露營小屋叢和小屋後面的小路。我緬想那條容易辨認的瀝青路,我又緬想那些已顯荒涼的其它景色。一旦讓你的思緒回到舊時的軌跡時,簡直太奇特了,你居然可以記憶起這麼多的去處。你記起這件事,瞬間又記起了另一件事。我想我對於那些清晨的記憶是最清楚的,彼時湖上清涼,水波不興,記起木屋的臥室裡可以嗅到圓木的香味,這些味道發自小屋的木材,和從紗門透進來的樹林的潮味混為一氣。木屋裡的間隔板很薄,也不是一直伸到頂上的,由於我總是第一個起身,便輕輕穿戴以免驚醒了別人,然後偷偷溜出小屋而到清爽的氣氛中,駕起一隻小劃子,沿著湖岸上一長列松林的蔭影裡航行。我記得自己十分小心不讓划槳在船舷上碰撞,唯恐打攪了湖上大教堂似的寧靜。

這處湖水從來不該被稱為渺無人跡的。湖岸上處處點綴著零星小屋,這裡是一片耕地,而湖岸四周樹林密佈。有些小屋為鄰近的農人所有,你可以住在湖邊而到農家去就餐,那就是我們家的辦法。雖然湖面很寬廣,但湖水平靜,沒有什麼風濤,而且,至少對一個孩子來說,有些去處看來是無窮遙遠和原始的。

我談到瀝青路是對的,就離湖岸不到半英里。但是當我和我的孩子回到這裡,住進一間離農舍不遠的小屋,就進入我所稔熟的夏季了,我還能說它與舊日了無差異——我知道,次晨一早躺在床上,一股臥室的氣味,還聽到孩子悄悄地溜出小屋,沿著湖岸去找一條小船。我開始幻覺到他就是小時的我,而且,由於換了位置,我也就成了我的父親。這一感覺久久不散,在我們留居湖邊的時候,不斷顯現出來。這並不是種全盤新的感情,但是在這種場景裡越來越強烈。我好似生活在兩個並存的世界裡。在一些簡單的行動中,在我拿起魚餌盒子或是放下一隻餐叉,或者我在談到另外的事情時,突然發現這不是我自己在說話,而是我的父親在說話或是擺弄他的手勢。這給我一種悚然的感覺。

次晨我們去釣魚。我感到魚餌盒子裡的蚯蚓同樣披著一層苔蘚,看到蜻蜓落在我的釣竿上,在水面幾英吋處飛翔,蜻蜓的到來使我毫無疑問地相信一切事物都如昨日一般,流逝的年月不過是海市蜃樓,一無歲月的間隔。水上的漣漪如舊,在我們停船垂釣時,水波拍擊著我們船舷有如竊竊私語,而這隻船也就像是昔日的劃子,一如過去那樣漆著綠色,折斷的船骨還在舊處,艙底更有陳年的水跡和碎屑——死掉的翅蟲蛹,幾片苔蘚,銹了的廢魚鉤和昨日撈魚時的干血跡。我們沉默地注視著釣竿的尖端,那裡蜻蜓飛來飛去。我把我的釣竿伸向水中,短暫而又悄悄避過蜻蜓,蜻蜓已飛出二英尺開外,平衡了一下又棲息在釣竿的梢端。今日戲水的蜻蜓與昨日的並無年限的區別——不過兩者之一僅是回憶而已。我看看我的孩子,他正默默地注視著蜻蜓,而這就如我的手替他拿著釣竿,我的眼睛在注視一樣。我不禁目眩起來,不知道哪一根是我握著的釣竿。

我們釣到了兩尾鱸魚,輕快地提了起來,好像釣的是鯖魚,把魚從船邊提出水面完全像是理所當然,而不用什麼抄網,接著就在魚頭後部打上一拳。午餐前當我們再回到這裡來游泳時,湖面正是我們離去時的老地方,連碼頭的距離都未改分厘,不過這時卻已刮起一陣微風。這地方看來完全是使人入迷的海湖。這個湖你可以離開幾個鐘點,聽憑湖裡風雲多變,而再次回來時,仍能見到它平靜如故,這正是湖水的經常可靠之處。在水淺的地方,如水浸透的黑色枝枝椏椏,陳舊又光滑,在清晰起伏的沙底上成叢搖晃,而蛤貝的爬行蹤跡也歷歷可見。一群小魚游了過去,游魚的影子分外觸目,在陽光下是那樣清晰和明顯。另外還有來宿營的人在游泳,沿著湖岸,其中一人拿著一塊肥皂,水便顯得模糊和非現實的了。多少年來總有這樣的人拿著一塊肥皂,這個有潔癖的人,現在就在眼前。年份的界限也跟著模糊了。

上岸後到農家去吃飯,穿過豐饒的滿是塵土的田野,在我們橡膠鞋腳下踩著的只是條兩股車轍的道路,原來中間那一股不見了,本來這裡佈滿了牛馬的蹄印和薄薄一層乾透了的糞土。那裡過去是三股道,任你選擇步行的;如今這個選擇已經減縮到只剩兩股了。有一剎那我深深懷念這可供選擇的中間道。小路引我們走過網球場,蜿蜒在陽光下再次給我信心。球網的長繩放鬆著,小道上長滿了各種綠色植物和野草,球網(從六月掛上到九月才取下)這時在乾燥的午間鬆弛下垂,日中的大地熱氣蒸騰,既飢渴又空蕩。農家進餐時有兩道點心可資選擇,一是紫黑漿果做的餡餅,另一種是蘋果餡餅;女侍還是過去的普通農家女,那裡沒有時間的間隔,只給人一種幕布落下的幻象——女侍依舊是十五歲,只是秀髮剛洗過,這是唯一的不同之處——她們一定看過電影,見過一頭秀髮的漂亮女郎。

夏天,啊夏天,生命的印痕難以磨滅,那永遠不會失去光澤的湖,那不能摧毀的樹林,牧場上永遠永遠散發著香蕨木和紅松的芬芳,夏天是沒有終了的,這只是背景,而湖岸上的生活才正是一幅畫圖,帶著單純恬靜的農舍,小小的停船處,旗桿上的美國國旗襯著飄浮著白雲的藍天在拂動,沿著樹根的小路從一處小屋通向另一處,小路還通向室外廁所,放著那鋪灑用的石灰,而在小店出售紀念品的一角里,陳列著仿製的樺樹皮獨木舟和與實景相比稍有失真的明信片。這是美國家庭在遊樂,逃避城市裡的悶熱,想一想住在小湖灣那頭的新來者是「一般人」呢還是「有教養的」人,想一想星期日開車來農家的客人會不會因為小雞不夠供應而吃了閉門羹。

對我說來,因為我不斷回憶往昔的一切,那些時光那些夏日是無窮寶貴而永遠值得懷念的。這裡有歡樂、恬靜和美滿。到達(在八月的開始)本身就是件大事情,農家的大篷車一直駛到火車站,第一次聞到空氣中松樹的清香,第一眼看到農人的笑臉,還有那些重要的大箱子和你父親對這一切的指手畫腳,然後是你座下的大車在十里路上的顛簸不停,在最後一重山頂上看到湖面的第一眼,夢魂縈繞的這汪湖水,已經有十一個月沒有見面了。其他宿營人看見你去時的歡呼和喧嘩,箱子要打開,把箱裡的東西拿出來。(今天抵達已經較少興奮了,你一聲不響地把汽車停在樹下近小屋的地方,下車取了幾個行李袋,只要五分鐘一切就都收拾停當,一點沒有騷動,沒有搬大箱子時的高聲叫喚了。)

恬靜、美滿和愉快。這兒現在唯一不同於往日的,是這地方的聲音,真的,就是那不平常的使人心神不寧的艙外推進器的聲音。這種刺耳的聲音,有時候會粉碎我的幻想而使年華飛逝。在那些舊時的夏季裡,所有馬達是裝在艙裡的,當船在遠處航行時,發出的喧囂是一種鎮靜劑,一種催人入睡的含混不清的聲音。這是些單汽缸或雙汽缸的發動機,有的用通斷開關,有的是電花跳躍式的,但是都產生一種在湖上迴盪的一種催眠聲調。單汽缸噗噗震動,雙汽缸則咕咕嚕嚕,這些也都是平靜而單調的音響。但是現在宿營人都用的是艙外推進器了。在白天,在悶熱的早上,這些馬達發出急躁刺耳的聲音。夜間,在靜靜的黃昏裡,落日餘暉照亮了湖面,這聲音在耳邊像蚊子那樣哀訴。我的孩子鍾愛我們租來使用艙外推進器的小艇,他最大的願望是獨自操縱,成為小艇的權威,他要不了多久就學會稍稍關閉一下開關(但並不關得太緊),然後調整針閥的訣竅。注視著他使我記起在那種單汽缸而有沉重飛輪的馬達上可以做的事情,如果你能摸熟它的脾性,你就可以應付自如,那時的馬達船沒有離合器,你登岸就得在恰當的時候關閉馬達,熄了火用方向舵滑行到岸邊。但也有一種方法可以使機器開倒車,如果你學到這個訣竅,先關一下開關然後再在飛輪停止轉動前,再開一下,這樣船就會承受壓力而倒退過來。在風力強時要接近碼頭,若用普通靠岸的方法使船慢下來就很困難了,如果孩子認為他已能完全主宰馬達,他應該使馬達繼續發動下去,然後退後幾英尺,靠上碼頭,這需要鎮定和沉著的操作,因為你如很快把速度開到一秒鐘二十次,你的飛輪還會有力量超過中度而跳起來像鬥牛樣地衝向碼頭。

我們過了整整一星期的露營生活,鱸魚上鉤,陽光照耀大地,永無止境,日復一日。晚上我們疲倦了,就躺在為炎熱所蒸曬了一天而顯得悶熱的湫溢臥室裡,小屋外微風吹拂使人嗅到從生銹了的紗門透進的一股潮濕味道。瞌睡總是很快來臨,每天早晨紅松鼠一定在小屋頂上嬉戲,招到伴侶。清晨躺在床上——那個汽船像非洲烏班吉人嘴唇那樣有著圓圓的船尾,她在月夜裡又是怎樣平靜航行,當青年們彈著曼陀鈴姑娘們跟著唱歌時,我們則吃著撒著糖末的多福餅,而在這到處發亮的水上夜晚樂聲傳來又多麼甜蜜,使人想起姑娘時又是什麼樣的感覺。早飯過後,我們到商店去,一切陳設如舊——瓶裡裝著鰷魚,塞子和釣魚的旋轉器混在牛頓牌無花果和皮姆牌口香糖中間,被宿營的孩子們移動得雜亂無章。店外大路已鋪上瀝青,汽車就停在商店門前。店裡,與往常一樣,不過可口可樂更多了,而莫克西水、藥草根水、樺樹水和菝葜水不多了,有時汽水會沖了我們一鼻子,而使我們難受。我們在山間小溪探索,悄悄地,在那兒烏龜在太陽曝曬的圓木間爬行,一直鑽到鬆散的土地下,我們則躺在小鎮的碼頭上,用蟲子餵食遊樂自如的鱸魚。隨便在什麼地方,都分辨不清當家作主的我,和與我形影不離的那個人。

有天下午我們在湖上,雷電來臨了,又重演了一出為我兒時所畏懼的鬧劇。這齣戲第二幕的高潮,在美國湖上的電閃雷鳴下所有重要的細節一無改變。這是個宏偉的場景,至今還是幅宏偉的場景。一切都顯得那麼熟稔,首先感到透不過氣來,接著是悶熱,小屋四周的大氣好像凝滯了。過了下午的傍晚之前(一切都是一模一樣),天際垂下古怪的黑色,一切都凝住不動,生命好像夾在一卷布裡,接著從另一處來了一陣風,那些停泊的船突然向湖外漂去,還有那作為警告的隆隆聲。以後銅鼓響了,接著是小鼓,然後是低音鼓和鐃鈸,再以後烏雲裡露出一道閃光,霹靂跟著響了,諸神在山間咧嘴而笑,舔著他們的腮幫子。之後是一片安靜,雨絲打在平靜的湖面上沙沙作聲。光明、希望和心情的奮發,宿營人帶著歡笑跑出小屋,平靜地在雨中游泳,他們爽朗的笑聲,關於他們遭雨淋的永無止盡的笑語,孩子們愉快地尖叫著在雨裡嬉戲,有了新的感覺而遭受雨淋的笑話,用強大的不可毀的力量把幾代人連接在一起。遭人嘲笑的人卻撐著一把雨傘趟水而來。

當其他人去游泳時,我的孩子也說要去。他把水淋淋的游泳褲從繩子上拿下來,這條褲子在雷雨時就一直在外面淋著,孩子把水擰乾了。我無神打采一點也沒有要去游泳的心情,只注視著他,他的硬朗的小身子,瘦骨嶙峋,看到他皺皺眉頭,穿上那條又小又潮濕和冰涼的褲子,當他扣上泡漲了的腰帶時,我的下腹為他打了一陣死一樣的寒顫。

馮亦代 譯

□讀書人語

有各種大手筆。E·B·懷特是那種嗇於文字卻篇篇珠璣的大寫家。《再到湖上》創造了一種回憶與現實的蒙太奇疊合,一種流動的意識與自然景物的疊合。兒時的我跟著父親嬉戲於湖上,現時的兒子跟著作為父親的我再來湖畔,為父之奇就在於總有兩個「我」。在同時體驗這眼下的湖畔之旅,以至於作者搞不清楚:我是當年的還是現在的兒子?我是當年的還是現在的父親?這是當年的還是現在的鱸魚?這是當年的還是現在的侍女?一切宛若夢中,一切又盡在眼底。情感與回憶的朦朧幻景中重疊著真切如觸的自然美景,於是那種「莊生夢蝶」抑或「蝶夢莊生」的人生高逸飄渺便從字句中氤氳而現。生命的體驗由於角色的不同而歷久彌新,而超越時間的人生逸趣恰在過去與現在之外。

人永遠不能體驗到他人如何體驗自己,唯有生活幫你再蹈心理之谷。 【金元甫】